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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来信

2021-07-08邓跃东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1年4期
关键词:云山爷爷奶奶

邓跃东

忙了一天回来,安顿好家中老小,夜已沉静,我开始给他写信。

我用的是方格稿纸,规矩端正,以示尊重。我知道,信写得如何长、如何悲欣,都不会收到他的回信的。可是我愿意这样写下去,很多话是说给他听的,其实也是写给自己的,我需要一封信一封信地诉说,在这个缺少存在感的时代。

三十年来,他让我保持了一种执著在身上。

我的信,寄往云山,我舅爷爷在那里,他是我父亲的舅舅。

我离他并不远,一百五十公里路程,比过去在外省奔波近多了。可我还是不能更多地回去看望他,多在电话里解释很忙。老人家却是不一样的看法,他耳背,总把声音提得很高—一个年轻人要是不忙了,怎么说明他年轻呢!下一次我在电话里还是说忙,他又把这句话重复一遍。我觉得,该给他写信了。

现代发达的传输手段,让人的书写能力和书写情愫渐渐消退了,我却依然喜欢用笔写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描绘,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心事。我从少年时代开始给人写信,尚未经世的我,有什么想法要這样隆重地表达呢?

不是年轻人的卿卿我我和浪漫交往,我需要别人理解我的宏伟理想。观察良久,发现舅爷爷能够助我一臂之力。他是邻县武冈二中的英语教师,学校是县城一流的中学,坐落在风景秀丽、幽然安静的云山下面。那时我在乡里上初中,向往武冈县城浓郁的文化气氛,因为我喜欢上了文学。有一次,我鼓足勇气给他写信,提出转学到他们学校,但是过了很久,都没有收到他的回信。

我当然是清楚的,我成绩差,又顽皮,去年闹着不读书,要跟我父亲学做瓦。那次舅爷爷正好来到这里,他说,你看我们楼上有瓦吗?以后到处都是预制块高楼了。这句话触动了我,又勉强去读书。我知道他对我不感兴趣。但我不死心,买了两瓶葡萄酒跑到云山。舅爷爷说,你好好考,只要能上线,保证你进洞口县的一中。这太难为我了。我怂恿爷爷去云山找舅爷爷,要把姐夫的架子端起来。爷爷老实地去了,他还是不表态。爷爷回来时不小心被车门夹住手,流了血,回家后举着手指给我母亲看,母亲骂我尽是妄想。后来我中考没上线,爷爷找人说了不少好话,让我进了他曾任教的县五中。可是五中在乡下,怎能实现我的宏伟梦想!

舅爷爷默默地拒绝了我,我们家再无人能在云山立足,那可是我们情感的源头啊!爷爷奶奶当年就是在云山中学读书相识的,奶奶的父亲是那里的老师,曾出任过旧政府的城关镇长,解放后受到不小的冲击。后来,洞口县从武冈县分出,爷爷被安排回到家乡教书,奶奶跟着来到了乡下。风云变幻,几度沉浮,舅爷爷有幸来到这座老园子里,一家人又燃起了希望,可是……

进入高中,我在省级报刊发表了两篇作品。我赶紧写信告诉舅爷爷,其实是想转弯抹角地提示,我是有潜质的,应该早点让我去云山!可是,我一直没有收到他的回信。我不明白,过去说我吊儿郎当,现在改邪归正了,怎也不鼓励一下?从这时起,我对舅爷爷有了一点想法。

第二年春节,我还是来到云山拜年,其实是想亲近这里的文化氛围。舅爷爷送给我一支钢笔,没说一句鼓励的话,而对前来看望他的、已毕业或在读的学生却亲和客气,娓娓而谈。还说到,一个远方的表叔在家待业,他写了很多信去鼓励他面对现实。但为何对我这样冷呢?要知道,他的一句话对我是多么的重要!

回家的路上,我骑着自行车,望着绵延南去的云山山脉,心里不住地想:以后不再多情地写信了。

云山静默,看着一个少年忧伤地离开。

那时写信,因为有想法;后来没想法了,而且还下过决心,不再给他写信的,可是却没能做到。

舅爷爷不帮我,我只能自己去寻找道路。我不想读书,心思转到了一本大书上。高中还未毕业,我就去广东闯荡,因没有专业所长,谋职很不顺利。回到家中,山穷水尽,我不知何往。家里人希望我去学中医,联系了冷水江卫校,但我没什么兴趣。在镇上游荡时,偶然看到镇政府的围墙上贴着一张欢迎青年入伍的标语。我对参军兴致勃勃,马上报了名,然后体检,政审,很快去了大西北的部队。

我去部队时,舅爷爷是知道的,我没去跟他告别,他也没到车站送我,尽管车站与他只隔着几百米的距离。我想,以后不会给他写信了,云山林深,早已不见路途。

在部队服役两三年,我心里还是转不过弯来,我给其他的亲友几乎都写了信,却没有给舅爷爷写去一个字。我经常想起他,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希望从家里来信中知道他的一些讯息,但是几乎没有提到过他。经过几年的栉风沐雨和摸爬滚打,我变得成熟起来,不写信去倒不是介怀过去的事情,而是觉得他太冷峻了,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千山—峰冷,让我找不到自信。

这些年来,我负重前行,从黄土高坡奋斗到了西安城里。苦难与欢乐交替,喧哗过后却是不尽的寂寞。我想与人交流心事,那时爷爷已经不在了,父亲基本写不了信,觉得只与舅爷爷可言。一来他是沉毅之人,经历沧桑,世事洞明;二来还是想得到他的一句话,那是少年时的盼望,分量胜过他人。这种需求来自一个人的内心。

夜里,我给他写了几页纸,笔是颤抖的,总是浮想起他的冷面来。我叙说了这些年的苦辣酸甜,好像是述职报告,其中有句话是这样写的—我学会了争气,我已不是过去的我了。我自觉这些年脱胎换骨,面目一新,可以向他表表决心,不要再为我担忧。我觉得,这次他会给我回信的,我的行动足以让他满意了;作为长辈,也总要勉励和安慰一下,我一个人在那么遥远的地方。

信发出后,我殷切地等着他的回复,隔两天就去询问收发员。但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我没有收到他的来信。

我觉得,他肯定收到了信,不回复是他的一贯做法。可是为什么呢?难道我依然不能入他的眼。因为写作投稿,我给人写信是家常便饭,稿子不用人家一般不回信,但从未影响过我的信心,重抄一遍另投罢了。舅爷爷不回信,让我心里充满了忐忑。是有意见,还是觉得我只是小儿一个?难以琢磨。

其实,成年人也有一颗孩子心,被人夸一句,心里觉得美滋滋的。至今,我得到了不少的赞誉、奖掖、功勋和鲜花,但没有得到舅爷爷一句话,心里总觉缺少一种慰藉,整个青少年时代都是轻飘飘的。

怎不是呢,人在追梦的过程中,都希望得到周围人、尤其是最亲近的人的及时理解和肯定,那是莫大的支持和鼓舞,否则只能另寻知音。而我,无法放弃要从舅爷爷那里得到肯定的想法。

正如我所料,那封信舅爷爷是收到了的,虽然没有回信,但引出了很多事儿,让一家人更加紧张了。当时我不知道,也没多想,每隔一段时间就寄一封信去。他不回信,我再写,再寄,源源不断地汇报我的成长和心事,连发表的作品也寄去不少,后来到军区机关工作了也没停下给他写信。这跟小伙给高傲的女朋友写信一样,对方回不回信不影响他连续书写,因为心里有一团熊熊的烈火,不释放出来就会灼伤自己。

我这样做,完全是跟他杠上了,越得不到越不罢休,一心要打动他,征服他,融化这座沉默的冰山。

入伍第五年末,军区破格提升我为军官。翌年春天,我领了工资,肩扛星星,穿着毛料服装回到久别的家中,一家人为我的努力进取感到高兴。我看望了附近的几个亲戚,然后说去云山看看。其实早想去了,觉得亲自上门了,舅爷爷总会对我说点什么。我还想,到時要翻翻他的书桌和柜子,看有无收到和拆阅我的信件,要是有,还要问问他,是不是不方便给我回信。

临出门前,奶奶突然反对说,别去了,他又不喜欢你。我问奶奶,他怎么不喜欢我呢?奶奶说,你不是写信对他讲,“我已不是过去的我了”,他说你怨他参军时没帮忙。原来,奶奶有年去云山,舅爷爷对她说,你孙子有出息了,写了封信来,你看看啰!奶奶很不高兴,又没话回他,后来再没去过云山,到她去世时,老姐弟俩已多年没有见过了。但是父亲对我说,你还是去吧,要体谅舅爷爷,他也过得不容易。

我忘不了入伍离开家乡时的情景,至今都觉侥幸。

那时当兵竞争激烈,很多人都找关系,打招呼。我家在政府没一个人,爷爷有识见,有时能帮一把,可他在半月前病逝了。奶奶说,你去找下舅爷爷,看他有没有办法。

舅爷爷这时退休了,在我们县城一所高中代课,他是政协委员,跟我们县的县长谈得来。我顾不得之前的想法,赶紧来到舅爷爷任教的学校,要他给县长说说。他听了不吭声,不知是默认了,还是没听清。我不敢多问就离开了。但是过了几天,定下的兵员里没有我。我急切地找到舅爷爷,要他再去找找县长。说完后我不想走。他在食堂吃午饭,忽然停下筷子,压低嗓音说,你不要撩我发火!我难受极了,眼泪顿时涌了出来。他也不再吃饭,胸脯急促起伏。

我一个人来到县城的平溪江畔,想着自己绝望的前程,悲伤地流下了一串串泪水。我真想爷爷,要是他还在,我哪会委屈成这样……因为没地方去,我就背靠着柳树坐了一晚上,柳条在脸庞拂来拂去,好像有人在抚慰我,心里渐渐舒服了一些。

第二天上午,我独自一人找到接兵部队,递上发表的几篇作品。一个少校军官惊讶地说,有特长啊,怎么没报上来。他们出题让我写了一篇文章,看后觉得满意。但不知我家里是什么意见,要我明天上午请家长来谈个话。我高兴万分,准备回家告诉父母。可是来县城要转几次车,乡里的班车不准时,赶不到给人印象不好。我只得又去找舅爷爷,希望他代表家里去跟部队的人见个面。他不吭声,应该是默允了。晚上我就睡在他那里,两人一床。

翌日早晨,舅爷爷对我冷不丁地说,那边我去不了,你自己去算了!天啦,就这样一句话!我不敢跟他坚持什么,一个人忐忑不安地奔去了。后来,我才知晓他不愿去的原因,他不想掺和公家的事,心里有旧伤,遇上此类“出面”的事情,家里人一向说不动他。

到了县武装部,我对接兵干部说,父母务工的地方较远,一下赶不过来。然后,我写了保证书,一切服从安排。他们能够理解我,马上协调武装部,帮我补办了入伍手续。

尽管化险为夷,我心里还是难以平静,忍不住向家里人诉说了几天的经过。奶奶生气地说,他这么冷情,以后你们少去云山。过去他下放回农村没得吃,没得穿,都是我们送米送油,摘下点棉花都舍不得自己添加,给了他们的孩子。此后一段时间,两家开始疏远了,逢年过节都不大走动。

离开县城去部队前,我们统一换上军装,我没去跟舅爷爷告别,不是我怨他,是怕打破他的宁静。我听叔叔说,上世纪五十年代,舅爷爷受他父亲身份的影响,从武汉大学俄语系毕业不久就被送到农村,一肚子学问撒在了牛粪里。他历尽坎坷,后来复职,主动去教书,还让子女也选择教书育人。去年,叔叔也向舅爷爷求助,想从教师岗位改行去行政单位,因为他的一些朋友和学生在相关部门。但未得到舅爷爷的支持,反说安心教书,亏不了自己。

理解了他的经历,我没怎么怪他,只是那时没有多大的心劲跟他交谈,就不辞而别了。

这么多年,我早不把这个事放在心上了,没想到还成为了矛盾的根子,让一家人隔阂不浅。可是静心一想,我觉得这并不是舅爷爷不回信的缘由,之前他也不回信啊;要说有意见,应该是我,他先不帮我啊!当然,这里面也有误会,正好回来了,去解释一下。

在去云山的路上,我想好了要说的话:自己走了很多弯路,受了很多苦,变得成熟了,得珍惜机会,给家里争气。而且要委婉地说,不能像站在队列前给人讲话一样,我是个文化人,要锦心绣口,让人听着舒服一些。

到了舅爷爷家。多年不见,没见他为我的突然到来感到多么惊喜,也没有什么不快。他头发白了很多,疏朗逸致,跟大江健三郎很像,那是个代表心灵良知的作家。他看着我的新军装,没有说肯定和褒扬的话,只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谈对象了没有。然后就说到农野里的事上去了。他问我父母在做什么,该浸种育秧了吧,今年养了几头猪,牛生崽崽没有,鸡鸭下蛋多不多。我觉得他关心我家的畜牲远远胜过关心我。

说着说着,他还提起脚来,说穿着的这双布鞋是我母亲在他五十岁生日时做的,穿了十多年了……

停了一会,舅爷爷递给我一支烟,过去看到我抽烟他是很不高兴的。他吸了好几口,平了平气息,说起去年我父亲来云山的事。他说,你父亲一般是春节和四月间我过生日的时候来,那次是八月里大热天来的,支支吾吾不说话,我就觉得不对劲。费力追问才知道,你弟在外地读书要开学了,学费凑不齐。那天正好学校发工资,我拿出一半给了他,走了很远了,我又追上去,把剩下的都给了他,那一点干不成事。舅爷爷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父亲老实本分,要多关心理解,他们烧瓦窑用煤紧张,我只能帮他去矿山找人买些煤,我老了,好多事帮不上了。

然后,我们两人坐在沙发上,久久地沉默,好像我沒坐在他身旁一样。想不到,他这样一个教书的瘦老头,竟跟煤矿的人有交际!他关心的远远超出了书本,我之前准备的解释之词全乱了,根本没法启齿。这个情状,当然也不需谈到那方面去。他不是我想的那样,他是一座深沉的大山,积淀了太多的时光旧物,显得宁静持重。

好不容易,我听见他说,你爷爷贬落乡里多年,把腿也搞残废了,沉舟侧畔千帆过,还是没有等到春天!爷爷过去为我操碎了心,我很对不起他的,听到舅爷爷这样感叹,我一下溃堤了,胸口堵得厉害。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难受,连忙用手掌捂住眼睛,泪水却从指缝间挤了出来。

想起来,成年后我哭过三次,一次是哭自己的遭遇,两次是因为舅爷爷,他有力量让我哭,且让我哭得一塌糊涂。

我走出屋来散心,抬眼望见前方的云山青峰。昨晚下过雨,今日晴朗,山上的褶子都看得清,平日多是云雾缭绕的。我想起女作家琦君说过的一句话,“雨洗过的青山,像泪水洗过的心灵。”文里的情景,好像呈现在了眼前。

转过身去,一座雨后的青山竖立心间,润遍全身……

回部队后,我继续给舅爷爷写信,但不怎么企盼他回信了。这是我对一个长者的责任,而长者对我没有义务。探亲回去,我会第一时间去看望他。去了后,又没什么话说,甚至说几句他就看电视去了,好像他跟大家没有什么话题,好像我们天天都能来一样。我觉得我没看懂他。说他柔和,他性格硬得跟铁一样;说他冷漠,他的心怀跟火山一样!下次回来了,我又默默地来到他身边,坐一会就离去了,他也不留你。我也说不清,自己这是为什么来,好像一种本能。我觉得还是给他写信好,什么话都可以倾吐,反正他不发表意见的。

于是,写写画画,来来回回,一下过去了十几年,我也转业到了邵阳市区,一家人也团聚了。我从事交通建设,几年后,对地方工作的宦海沉浮有了深深的感触。心累不堪时,我就给他写信,写完觉得舒畅些。

每次,我都很郑重地,净手之后,把信纸装进信封,贴上邮票,投入邮筒前,都要捧着信封静默一番:他会不会收到?总觉是寄向了浩瀚的星空。就算是流星吧,信纸上有我生命的温度,划过之处总有一线微光。

如今,舅爷爷九十了,有机会我就去看他。他虽然耳背,但天天看报纸,什么都知道,不经意的一句话,让我惊叹半天—

你们干部叫实事求是,老百姓叫讲良心;

我当年回到农村一家人吃不饱,去当铺把穿得暖和的衣服脱下来换些米,冻着身子回家,你们条件这么好,要珍惜、要努力啊;

不能忘记学习,我的英语是前一晚向年轻老师学,第二天给学生教……

我想不到,他会对我说这样一些话。他一直思索着,前进着,在这样的高龄,活力不落潮流。

我也到了四十五了,走过的高高低低的道路已不短了,前方的道路却不知还有多长,时不时就迷茫了。我一直坚持写作,让自己活得更趋内心一些,或说有个方向感,但仍然没能让我安定下来,总难踏实地踩在地上。晚上读书写字,要静坐很久,吸几支烟喝几壶茶,心里才渐渐散淡一些。不经意地想起舅爷爷冷峻的面孔,脑子却出奇地镇静,思绪都被带进了云山深处。我很羡慕他,用一种清冷和笃定,应对了繁复的俗世,几乎看不到他为哪件事哪个人,有过什么不安和悲怆,也没有什么欢欣和动情。他不顾盼别人的生活,别人也走不进他的光阴。他在云端之上,而我们总是看眼前。

我习惯了跟他作无声的探讨,一次次书写,一次次感受这座凝重的青山,好像是照镜子,走近了自己。为什么能够这样?原因在他身上,他有力量让我这么做。

这只能说,我已经收到了他的来信,他本身就是一封信—颜容、目光、气息,一丝皱纹、一根白发、一声咳嗽,汇聚成了一个个深沉又炙热的字符,让我无法懈怠,无法停息。

为什么以前没察觉?期盼的东西早已出现了,还一个劲地追逐!我笑了笑,还算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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