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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资本到病毒:后疫情时代关于现代人的自由困境思考

2021-07-08江虹林滨

理论导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全球化资本病毒

江虹 林滨

摘 要:当今的全球化仍然是资本主义主导的全球化,人类至今未摆脱资本所导致的二律背反的自由困境,新冠病毒蔓延加剧资本全球化中已有冲突的同时,也在制造新的矛盾,二者相互呼应使作为“自由存在物”的人受困于双重境遇的悖论,这是人类面临的共同困境,人类命运的共同性也由此深刻显现。资本与病毒导致的迭代自由困境引发人类对生命与自由、全球化等问题的思考:在疫情等全球性问题面前,人类只有达成“命运共同体”,以汇聚对抗全球化风险、战胜疫情的合力,才能在流动的现代性中彰显人类不断追求自由的本性。

关键词:全球化;资本;病毒;自由困境

中图分类号:D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7408(2021)05-0105-08

基金项目:2016年度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与主流意识形态建构研究”(16JJD710016);广东省社科联2020年“扶持省社科类基础学科学术性社团发展”资助项目。

作者简介:江虹(1991-),女,安徽安庆人,广州医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人学;林滨(1963-),女,福建长乐人,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人学、现代伦理与比较道德。人的生存方式决定了人的自由状态,当我们直面人的自由问题时便会追问,我们当下置身何处?因为不同时空条件、不同社会历史背景使人的自由发展呈现出不同的阶段特征。马克思曾说过:“人們每次都不是在他们关于人的理想所决定和所允许的范围之内,而是在现有的生产力所决定和所容许的范围之内取得自由的。”[1]也就是说,所谓的自由从来都是有条件的,既受限于生产力发展,同时也与所处周围环境有关。伴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以及世界交往的普遍扩大,人类活动场域突破时空局限,不同群体之间、不同群体的个人之间发生了联系,世界聚集在一起,人们之间的交往越来越广泛,全球化显然已是目前为止“坚硬的事实”,然而它也是作为历史发展主体的“人”在悖论中努力发展的历史进程。不管是由资本引发的经济全球化,还是目前为世人所关注的新冠病毒疫情全球化,对于作为“自由存在物”的人类而言,现实与自由的悖论一直存在且日益凸显。

一、由资本所带动的经济全球化:人与自由的悖论产生

全球化是当代人类最普遍的生活现实,我们每个人都生活于此。正如鲍曼所言:“‘全球化是世界不可逃脱的命运,是无法逆转的过程。”[2]1关于全球化的趋势,早在150年前,马克思就曾预见并论证了这一趋向及意义:“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 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3]169他更是明确指出,推动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的动力是主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资本。

资本,从表面上来看是财富的一种特殊形式,然则本质上是以物为媒介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指出:“资本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力。”[4]130资本的存在及其发展必须依赖自身增殖,而增殖能否实现取决于生产出来的商品是否成功销售,在这里,生产是基础,市场是关键。因而,追求增殖的天然本性必然促使资本冲破一切阻碍,克服地方民族的界限、扩大生产规模、创造丰富需要体系、寻找更为广阔的投资空间,形成世界市场。“创造世界市场的趋势已经直接包含在资本的概念本身中。”[5]288伴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孕育和发展,资本主义国家积极探索更大市场,使资本投资、生产和经营实现更大范围自由流动,这种原先只在本国领域自由化和分散化的发展趋势逐渐蔓延到其他国家和地区,重新建构了一种新的“总体性”。资本,这种“普照的光”开始对全球化进程实现全面的宰制与渗透,不断推动全球化进程正是资本增殖本性的内在要求。换言之,资本逻辑是全球化从其诞生之初一直持续演变发展至今的基本驱动力。

资本文明带来的全球化的一个重要表现即在于推动历史从民族地域性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促生了“世界历史性、真正普遍的个人”的形成。就此而言,资本的当代扩展促进了人的解放和自由发展,但如同资本逻辑主宰的全球化给予个人活动以世界历史的意义一样,人的异化也被赋予了世界历史的性质,资本反过来成为个人实现自由本质的桎梏。正如马克思曾指出的:“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3]580在汹涌的资本主义物化浪潮下,人类“受到日益扩大的、归根结底表现为世界市场的力量的支配,这种情况在迄今为止的历史中当然也是经验事实”[4]541。作为历史发展主体的“人”在全球化场域中的发展显现出一种悖论性存在。

(一)高度流动性与“无家可归”的“空间悖论”

全球化最大的一个特征在于高度流动性,“我们的社会是围绕流动而建构起来的,资本流动、信息流动、技术流动、组织性互动的流动,映像、声音和象征的流动。流动不仅是社会组织里的一个要素而已:流动是支配了我们的经济、政治与象征生活之过程的表现”[6]。马克思认为,资本增殖的本性就是打破一切外在和人为的限制,“一方面要力求摧毁交往即交换的一切地方限制,征服整个地球作为它的市场,另一方面,它又力求用时间去消灭空间,就是说,把商品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所花费的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5]169。因此,资本的本性诉求导致了全球化的流动性。全球化的流动性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现实物理空间的自由流动,即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所花费的时间越来越少,尤其是近几十年来伴随着交通技术的发展和市场经济的全球化发展,空间压缩成一个“地球村”,“天涯若比邻”几近成了现实;二是虚拟网络空间自由流动,由电子媒介组建的一种“即时、超时空”场域的生成真正实现了时空分离,使得流动不再受“地理束缚”,真正“废弃了空间向度”。因此,不论是物理空间还是虚拟时空,距离正变得无足轻重,流动变得十分容易,每个人都在不停移动。正如鲍曼所说:“不管愿意与否,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移动着。即使我们原地不动,我们也在移动着:在一个永恒改变的世界中。静止不动并非现实选择。”[2]3这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无一例外都是“移动者”,然而这一移动却不轻盈,人们在来回的“跳跃”中迷失了自己,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去往何处”充满了迷茫与惶恐,因为在这样一个流动性世界,“一切新成立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3]34-35,没有什么是确定不变的,“它到达的任何一处地方都不过是一临时站点。没有一处地方特别令人垂青,也没有一处地方会比另一处地方更为理想”[7]。流动性是对不变的解构,是易变、不确定的同义词,它形塑了全球化裹挟下现代人的“异乡人”图景:一方面享受着全球化时代的移动,另一方面又试图在流动性状态中寻找家园,人生际遇的漂泊不定带来的身份认同缺失与精神疏离让个体像是漂浮在全球化之河上的无根浮萍,“无根性”就是“异乡人”的本质。

(二)“快节奏”速度与追求“慢生活”的“时间悖论”

资本用速度克服空间的本身就是节省了时间,资本流通时间缩短符合资本增殖的发展本性。提高劳动生产率是缩短时间的直接手段,其必然会催生技术的发展与进步。资本逐利的本性与技术理性相结合,在压缩空间的同时也折叠了时间,分秒时间都被计算化、利润化,整个社会也都被裹进这场由资本包办的“争分夺秒”加速赛程中。一方面,整个社会环境在资本时间统治和诱惑促逼下变得异常“经济化”,从而培养出一批理性“经济人”,使人内心认可资本这种“快节奏”安排。“现代时间的强迫意识不只体现在以生产力为标准的工作范围中,它已经占据了所有生活领域。超级现代社会就是这样一个人们对事件的体验越来越变成一种严重忧虑、不断加强的时间压力得到普及的社会。”[8]资本加速时间带来利润最大化的同时也最大限度榨取了人们的自由时间。另一方面,速度文化与快速变化的社会,造成现代人的身心俱疲,压力大、过劳死、亚健康比比皆是,年轻人身患癌症的时间大大提前,由此也催生了人们对“慢生活”的向往,一“快”“一慢”让现代人陷入两难处境。对于此,美国学者朱丽叶·斯戈提出“时间荒”概念:“所谓时间荒,指的是由于在制度性工作时间内无法完成所分配的任务,或难以达到人们所要达成的目标(如增加收入、晋升),人们不得不延长工作时间,从而挤压自由时间的现象。时间荒的另外一个说法,就是工作过度或休闲不足。”[9]个体化让人们独自承担风险,市场化为人们积累物质财富创造条件,在个体化和市场化双重力量的联动下,为了在竞争中获胜或是渴望被社会大众认可,人们就不得不拼命工作、加班工作,工作时间延长带来的收入提高,提升了人们经济能力和占有物质财富的欲望,再加上社会竞争激烈、社会评判标准的相对性,又反过来再次把人们推入不断对他人“追赶”与“超越”的竞赛轨道,导致人们压力加大。这种压力的体现之一便是时间荒。于是,人们的工作时间延长了、休闲时间减少了,物质财富增加了、幸福感却未同步增加。因为时间荒并非仅仅是一种客观的时间约束,同时也是一种主观的时间体验,即“因为时间紧迫而产生的紧张和焦虑,或因为超时工作而产生的身心疲惫感”[9]。因此,在一个时间计量化与利润化、物质主义价值取向占据优先地位的社会,人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时间的张力与冲突中。

(三)“在一起”与“群体性孤独”的“交往悖论”

当世界历史开启从地方市场到世界市场再到全球化时代之后,资本在改变自身增殖空间布局的同时,也改变了人类活动的空间结构和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这个世界,各国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程度空前加深,人类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里,生活在历史和现实交汇的同一个时空里,越来越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10]。马克思曾说过,个体自由的发展离不开共同体。然而,生活在这种已为事实的共同体中的人们却倍感孤独。这是因为“资本主义交往关系中的资本逻辑畸化打断了‘类存在与‘个体存在的现实性历史发展,强化了资本主义世界人的‘类存在意识‘类道德意识与‘个体存在意识‘个体道德意识之间的断裂进程”[11]。简言之,联结人与人之间的纽带断裂,共处关系的崩解造就了人们孤独的处境。迄今为止的全球化不过是资本主宰的全球化,资本创造出“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12],这一“颠倒”不仅贯穿于经济活动始终,而且还深嵌人们的意识之中并指导其社会关系。我们会看到,在市场经济中,人们可以把一切物品贴上价格标签进行售卖,甚至是亲情、友情、爱情这种相对私人性情感,在此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疏远”与“冷漠”成为常态。除此之外,个体化也是现代人不得不去面对的现实,“以全球化为标志的现代信息社会个体分化是一种命运而非选择”[13]。将社会转化为个体,是现代社会的一个突出特征。但个体化带来的一个后果就是,它高扬并不断强化个体意識,让个体误以为仅靠自己也可解决问题,从而“退回到自身”,从心底抵触与他人建立联系,这无疑是真正人际关系受到侵蚀的重要原因。自由而孤独,既是个人体验,也是群体困境。美国学者雪莉·特克尔曾把这种“在一起”的“独处”现象归结为“群体性孤独”。通俗地讲,即物理距离虽在缩短,但心理距离在拉长。借助快捷交通工具、高速的网络光纤,以及智能手机的普遍运用,人与人之间的地理间隔消失,虚拟空间的出现更像是消弭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但事实上,人们之间并没有因这种便捷而生成亲密关系,反而,“界面”取代了“见面”,聚众玩手机、在线随时抽身而退生活在“别处”成为常态。所以,现代人存在样态犹如“容器人”,渴望与他人接触的同时又在内心封闭自己,由此造成互碰的双方无法建立真正亲密关系。就此而言,“群体性孤独”不仅表明了现代人作为“孤独的人”的存在样态,同时也意味走出这种生存困境的两难:一面是人际关系连接极度便捷,一面是人际关系实质极度萎缩[14]。正如莫林所言:“我们的文明创造了许多的奇迹,……这种发展促进了个人解放,加深了爱情和友谊,有助于你我之间的交流和所有人之间的远距离沟通。但这种发展同时也造成了个人的原子化,即使之失去了过去的社会联系,除了匿名的和行政的联系外不再有新的人际关系。”[15]

虽然资本文明推动全球化进程对于人的自由发展具有一定的推动作用,但我们也应该清醒地看到,目前全球化主要还是资本主义主导的全球化,资本本身及其发展对人的自由存在更为隐秘和更为强烈的奴役和压榨。资本主义全球化中的个体不可避免地被资本逻辑颠倒和支配一切的“魔力”所诱惑和主宰,使得鲜活的、感性的、现实的人沦为物化资本的附庸,人与人之间关系抽象为物与物的关系,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已经被资本无限增殖欲望所溶蚀,“个体在这一进程中得到的只是更具世界历史性的异化”。

二、由病毒所导致的疫情全球化:人与自由的悖论新呈

如果说,经济全球化背后是由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主导的资本逻辑宰制,那么新冠疫情全球化则是病毒本身传播特性所引发的产物。病毒本身的无国界、跨文明的特性表明,它具有全球化传播的潜在趋势。只不过,经济全球化下人员频繁的跨国流动加剧了病毒传播的速度,高传染性与高流动性结合使得新冠病毒能够在短时间内扩散到世界各地,形成全球性公共危机。新冠病毒传播路径与世界市场足迹吻合,但与资本的流动不同,病毒寻求的是繁殖扩散,而非利润,它需要依靠人类这个“宿主”来维持生存和繁殖。因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人都存在被新冠病毒感染的风险。基于此,疫情之下,多国采取了防疫措施如“封城锁国”“宅家禁足”“数据追踪”来遏制疫情蔓延。然而,这些防疫措施在构筑人身安全屏障的同时也生成了人的发展的新的矛盾冲突点。

(一)人身安全与自由空间的压缩

新冠病毒暴发影响了人类正常的生产和生活,尽管这种影响因疫情轻重而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人们不得不在疫情防控期间适当减少甚至停止外出与社交活动。伴随着全球疫情的不断扩散,世界各国相继采取不同程度的隔离措施:“封城锁国”“宅家隔离”、出台相关法律法规等等。例如,在新加坡,违反隔离令的人可能被罚最高1万元新加坡元的罚款、最高6个月的监禁,或同时受到这两种处罚;在纽约,违反社交距离的民众将被罚款250-500美元。强制实施的“物理隔离”试图在延长个人生命长度,同时也导致了其反面——自由空间的压缩,将人们锁在“围城”——自己的国家、城市和住宅中。疫情期间,不少人称自己渴望拥有“外卖自由”“购物自由”“社交自由”“不戴口罩的自由”,在西方国家的一些城市街道爆发“要自由不要隔离”的聚众游行。我们经常说“人本身”就是自由的,或者说,当自由被理解为人的本质时,那么,又该如何去解释疫情期间所呈现出来的人的“不自由”境遇?这涉及到当求生存和求自由不可兼得之时,究竟是人的“自由”重要,还是人的“生命 更为重要?显然,事实上没有人会否认二者同等的重要性。安全是构成自由的前提条件,自由是有生命的、现实的人的自由,没有生命,自由就无处安放;没有自由,生命就如一潭死水。但是,新冠疫情所引发的一个无可逃避的悖论就在于,二者产生了冲突和矛盾,即个人自由与社会整体安全的冲突。同时,病毒流动导致宅家禁足的个人活动空间极大压缩,与资本流动下个人活动空间不断拓展迥异,而疫情之下人的这种冲突让许多人无所适从。

(二)数据防疫与隐私保护的冲突

为了有效遏制新冠疫情的扩散,目前各国采取的防疫措施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强制隔离,另外一种是数据监控。亚洲的疫情防控实践证明,数据技术及其组成的大规模的数字监控在控制病毒传播方面十分有效,通过移动数据和录像资料,可以生成受感染者轨迹的完整概况,而且凭借技术数据也能追踪潜在的感染者。比如,国内手机用户可以借助运营商漫游查询个人疫情期间15天的行动轨迹;通过查询诸如确诊病例活动轨迹地图来判断自身周围环境,以及各种“健康码”生成运用等等,确实都有助于控制疫情传播。西方国家也渐渐开始效仿这一模式,如苹果和谷歌联手推美国健康码,德国拟通过智能手环数据监测疫情发展等。疫情之下,作为控制和防范疫情手段的监控具有了合理性和合法性的基础,然而,认可的同时也存在争议,如关于这种追踪技术对个人隐私与自由的侵犯的争论。数字监控的无死角与零缝隙,使得每个人不可避免地成为被监视对象,并以一种较温和的方式于无声无息之间监控,人们往往不自知,而操控这一切的权力单向性地只属于监视者,其可以随意收集、使用个人隐私,甚至为了某种目的而滥用数据隐私,这也就为隐私“裸奔”埋下隐患,例如,疫情期间某医院6000多患者信息遭泄露事件。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应拒绝数据监控?事实上,如果不借助大数据和监视系统,单靠个体自觉行为或记忆系统,我们难以保证获取信息的真实性和全面性。反之,依靠监控技术与大数据分析,迅速捕捉相关感染信息,感染链可以大大缩短。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数据防疫面前,我们每个人的隐私都在某种程度上面临着“暴露”。因而,站在数据监控与隐私保护争论两端的人们再次陷入两难境地。

(三)新冠致死与贫穷致死的两难

对生的渴望与对死的恐惧,是人类自身的天性。新冠病毒会莫名地让人生活在“畏死的恐惧”中,这种恐惧既表现为面对新冠病毒较高的致死率无能为力所產生的恐慌,也表现为对这种病毒来源至今未知而引发的某种不确定性的焦虑。也就是说,疫情之下,人们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什么时候会“被”结束。与此同时,人们还面对另一种恐惧——“对匮乏的恐惧”。如果说,对死亡的恐惧是出于对“生”的渴望,那么,对匮乏的恐惧则是出于“活”下去的需要,疫情防护必要物资的匮乏与供给不足,导致许多生命特别是医护人员在病毒面前几乎“裸奔”,致使生命处于安全堪忧的风险境遇;正常的生产与供给出现问题,维持人的肉体生命的物资生活资料不能得到有效保障,特别是疫情所引发的经济停摆让一些人“被迫”失业从而中断收入来源。马斯洛所指出的人的生存与安全的基本需要问题在疫情之下不断暴露,尤其是底层阶级,因贫穷产生的生存资源与医疗资源等匮乏感,会加剧其恐惧感与风险度,没有充裕的物资生活资料和足够宽敞的空间让其实现真正的居家隔离,没有看病的余裕让其进行检测和享受医疗服务等。与之相反,资产者们可以享受私人专享的医疗服务、也可以乘坐私人飞机逃亡某个小岛进行“自我隔离”等等。疫情之下,生命政治问题也不断凸显,有学者提出“赤裸生命”概念,指那些生命遭受直接危险却因经济贫穷、社会资源不足等原因而无法享有应有的社会医疗服务,其中包括失业者和流浪者、被拔去呼吸机放弃治疗的老人,他们属于真正的“赤裸生命”。从理论上讲,每个人都享有同等的生命权与健康权。但事实上,疫情之下,贫富差距在某种程度上也决定了生死存亡的概率,生命的实质不平等现象日渐凸显。

三、反思:从资本全球化到病毒全球化的重要问题

在全球化格局下,伴随着资本流动和全球人口流动,高传染性的新冠病毒在全球范围内蔓延,一方面,它自身制造出新的问题;另一方面,它重新点燃了资本全球化下本已存在的矛盾冲突。正如阿兰达蒂·罗伊所讲,“瘟疫照亮了社会的遮蔽之物”,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人与自由的悖论,反思全球化的未来走向,还有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达成等问题。

(一)人的存在与自由的悖论无法规避?

全球化境遇下,人的存在与自由的悖论已然成为“实情”:既表现于经济全球化下资本与自由的二律背反,也体现在病毒全球化下生命与自由之间的矛盾冲突。我们说,人类社会发展的目的旨在创造一个更加自由的社会状态,现实的社会却日益成为一个“风险社会”。这是否意味着这种悖论性存在是人类发展的必然,而到达“自由王国”只是人类的乌托邦幻想?如果说自由是人的本质属性或说“人本身”就是自由的,那又如何解释疫情之下“求生存弃自由”的悖论现象?

立足于唯物史观,我们知道人的存在本身具有双重形态,既是自然的存在也是社会的存在,既是肉体的又是精神的,既有“形下”物质追求也有“形上”价值目标。作为现实中的人,首先是自然存在物,即“形下”的存在,这就决定了人同动物一样有生理需求,这是人之为人最基本的需要。马克思指出:“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4]209因而,改造自然、生产基本生存需要的物质活动是人类最早的实践活动,也是人类得以存在和发展的基础。随着物质生产活动进一步深化和发展,不仅带来物质富足和自由增加,而且也让人沉溺于“物”的“形而下”的追求,导致人的“物化”。尤其是在资本宰制的社会,对物质财富的占有与追求被“合理化”,任何与资本增殖相背反的事物都会被搁置,以至于遮蔽了人的“形而上”目的。而且,从现实性上看,从根本上去扭转或消灭资本逻辑在当下很长一段时间内难以实现,究其原因,这是生产力没有发展到一定水平的必然结果,人类仍处于“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第二大社会形态之中,还远远没有达到马克思所描述的“资产阶级外壳被炸毁”的阶段,这也就在某种程度决定了“物的依赖”存在的必要性。但是,我们说人类之所以不同于动物在于人是有意识地进行物质生产活动,而人的自由本性也正是在不断摆脱外部必然性的实践活动中得以体现。“克服这种障碍的本身,就是自由的实现,而且进一步说,外在目的失掉了单纯外在自然必然性外观,被看作个人自己自我提出的目的,因而被看作自我实现、主体的对象化,也就是实在的自由。”[5]174就此而言,人的自由正是在“形而下”与“形而上”构成的张力中从本然性转变为现实性,表现为悖论性存在与发展的动态历史过程。

由上可知,自由并不是静态、抽象的存在,而是存在于人的感性实践活动中,既受当下生产力水平的限制,也受社会其他因素影响。因而,不同历史时期,自由悖论的具体形态也呈现出不同特征。新冠病毒全球化之下,人的自由悖论集中表现为自由与生命之争。显然,没有人会否认自由与生命对于人的发展具有同等重要性,但新冠病毒带给人类的难题就在于,为了保障社会总体安全,对“新冠病毒感染者”“潜在的感染者”必须采取强制隔离,从而暂时性地悬置了自由,而悬置的根本原因,是为了保障更大层面上、更多个体的生命安全。以生命为由褫夺自由的合理性及其限度在哪里?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对现代国家诞生原因的追究。可以说,满足个人的自由与安全的需求,应当是现代国家得以建构的基本动因。按照社会契约论的观点,人们是出于“自我保存”的意愿,通过放弃自身某些自由缔结契约建立国家,并获得“我们的义务和我们的自由”[16]。国家的合法性在于保障处在共同体之中的人的生命安全,因而当出现危害总体安全的重大突发事件时必须采取措施予以防范和制止,从而让人获得自由保障,这在“例外状态”下是可以成立的。我们这里所说的“例外状态”不同于阿甘本的“例外状态”,阿甘本的“例外状态”更多是在政治极权层面上建构的“法治结构中的不受法律约束的特殊悬法状态”[17],而本文所谈的“例外状态”是指应对公共危机的例外状态,比如当下的新冠疫情。阿甘本的政治例外状态是为了建构隐性极权主义,而公共危机的例外状态是为了维护总体生命安全,因而在这种情况下疫情的例外状态是以保护人的生物性生命为根本价值准则的社会状态,人之为人的自由精神暂时让位于生物性生命。这不是说人的自由不重要,我们当然反对把人完全当成纯粹的生物物种,但当面对传播性极强的病毒侵袭带来的高死亡率,必须把拯救生命、维护总体安全放在第一位,因为不管承认与否,生物性生命是基础性的,没有生命之源,自由便无从谈起。同时,这种公共危机之下的“例外状态”也不是“整个法律秩序的悬置”的社会状态,而恰恰需要通过法律秩序来保护人的自由,不能以生命之名而完全否定或侵犯人的自由之权。在生命与自由之间保持合理的张力,是疫情例外状态下人的发展的应然样态。但现实生活中人的存在与自由悖论也是无法回避的实然存在,如何看待和理解人的存在发展中时刻遭受这些二律背反现象的困扰,从而寻求超越现存状态,既是人获得自由发展的重要前提,其本身也是自由实现的过程。

(二)全球化的终结抑或是全球化的重新开启?

如马克思所言,世界万物都是普遍联系的。此次全球疫情,显示全球化与病毒二者之间也有相关性。全球化加速了空间流动,也让病毒的传播更加快速。著名学者大卫·哈维更是直指,此次新冠疫情的暴发可以追溯到资本本质,是大自然对暴力和无节制的新自由主义的榨取主义回击性的报复。这种报复直接体现为病毒按下了全球化的暂停键。从经济层面来看,由于控制疫情传播需要,许多国家的企业停工停产、商贸活动暂停,导致经济几乎进入停摆状态,从而也扰乱了世界市场的平稳运行。从政治层面来看,在应对此次疫情中,世界许多国家的“封国”在事实上形成某种意义的相对孤立,以邻为壑,反全球化、民族主义的情绪蠢蠢欲动。其中,有关新冠病毒的污名化、阴谋论等行为所引发的种族歧视更是加速了“逆全球化”趋势。正如齐泽克指出的,新冠病毒不仅表现在生理上的“隔离”,还表现为意识形态上的同样“隔离”——“隔离那些威胁到我们身份认同的敌人,并与之划出一道清晰边界”。以上种种迹象都在预示着全球范围内的撕裂不可避免并且正在上演,人们不禁会问:疫情之下或之后,人类历史发展进程是否会出现大变轨,全球化会不会就此停步?

不可否认,新冠疫情让人们看到高度流动性与病毒传播范围间的正相关性,各国抗疫采取的边界封闭以及一些国家应急物资对外依赖造成的困境,会助推某种逆全球化,但它不是逆全球化产生的根源。事实上,逆全球化在病毒全球传播之前就已有迹象,英国脱欧、法国“黄马甲”运动、美国特朗普政府当选后设置贸易壁垒、控制移民等系列政策,都是逆全球化的表征。逆全球化缘起于全球化进程中固有的矛盾性、根植于资本文明的客观事实,“它是资本贪婪本性之溢出效应的一种回应”[18]。资本增殖逻辑是全球化进程的历史主线,全球化推进了各国经济的发展,但也催生了各种矛盾,如草根阶层与精英阶层的矛盾、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的矛盾,而诸多矛盾的背后实质是全球化背景下利益的分配不均,加之因全球化引发的金融风暴、恐怖主义、生态问题、难民危机等风险,进而催生逆全球化思潮。由此可见,“经济全球化内生制造出自我否定的‘反体系运动即‘反全球化”[19]。逆全球化是以資本逻辑为主导的全球治理不足的危机,但它并不会就此导致全球化的终结。全球化的驱动力是资本逻辑与自发的市场秩序,由于生产力尚未实现根本突破,全球化在当下并且在很长时期依然处于马克思所讲的世界历史的必然阶段。所以,当前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不是讨论要不要全球化这个“假命题”,而是由全球化发展所导致的人类社会共同面临的现实问题。

关于新冠疫情之后的世界,有人指出,疫情之后与其说我们面对的是萧条,毋宁说是压缩——从人流、物流到资金流,从生存空间、情感欲望到话语体系,都是全面的压缩状态,“所有物种原有的生存空间都被大面积压缩了”。这种压缩,既是对资本逻辑主宰的消费欲望不断突破自然物种与生活需要的边界的僭妄使然,也是危机灾难之后全球经济面临的处境后果,但不管如何,这场世界性危机,虽然无法改变世界历史的进程与趋势,但却将深刻改变国际政治经济格局,也将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我们无疑在经历人类历史上,包括个人渺小的生命历程中从未见过的一个特殊时期,也许它就是我们的冰河时代。在冰河时代之后,一定会有新生代,那是下一个时期的繁荣,会是不一样的规则,会是不一样的协同方式,会是不一样的繁荣场景。”[20]

(三)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否可以达成?

新冠疫情全球化,一方面表明人类的历史一直是与疾病与灾难厮杀的历史,科学昌明的今天,我们依然无法完全洞悉病毒的秘密;不仅如此,国与国之间观念与利益的博弈也从来没有停止,即使在全球灾难面前,污名化与阴谋论、赔偿论一直尘土喧嚣;人与人之间的观念与价值观的冲突也造成社会的撕裂,人类最基本的理性与人性的悲悯也常常在意识形态与观念交锋中缺场。但另一方面,也如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所说:“如果我们希望看到疫情过后一个更好的世界,就必须拥抱谦卑与团结。”人们在共同境遇中,再次切身体认“我们生活于同一个世界、命运休戚相关”的事实,也给全球化治理“变革”提供一个契机。

疫情之下,尽管国与国、人与人之间界限分明,但病毒传播不会只在一国或一人领域停留,它也不承认任何阶级、性别、种族等划分带来的界限和障碍,这是全球性危机,没有一个国家或个体可以独善其身。因而,面对新冠病毒肆虐全球,我们要做的并不是“各扫自家门前雪”,而是要比任何时候都更具有全球视野、“类意识”来保障和提升人的发展。不管是之前已经存在的生态环境恶化、难民潮等现象,还是当下正在发生的全球抗疫阻击战,都暴露出了单一以资本逻辑为主导的全球治理的局限性和失效性。我们需要建构一种新的思维来面对全球化的诸多问题,构建全球各国共同参与、共同担责、共同解决的治理新体系。“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理念的提出符合全球化进程新趋势,“人类命运共同体,顾名思义,就是每个民族、每个国家的前途命运都紧紧联系在一起,应该风雨同舟,荣辱与共,努力把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星球建成一个和睦的大家庭,把世界各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变成现实”[21]。立足于“人类社会”的“命运共同体”根植于人对人的社会关系本质的觉醒,再一次把断裂的“类意识”与“个体意识”联结在一起,是对基于个人主义之上的资本逻辑这种“抽象力量”的现实性超越。在这种关系中,每个人成为“他自己为别人的存在,同时是这个别人的存在,而且也是这个别人为他的存在”[4]187,是在“真正共同体”中“每一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前提”,进而使人类作为整体性存在能够在真正共同体中回归个人力量,获得全面发展的手段,最终实现自由。这种以人“类”存在为价值前提、以“自由”为价值目标的“命运共同体”理念符合人类共同需求的价值共识,进而促成各民族国家在面对全球性问题上达成共识与协商合作。就此而言,“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不同文明之间交流合作的价值基石。在共同价值的引领下,迈过意识形态“鸿沟”,包容历史文化不同,真正让东西方不同文明交流互鉴,在文明交流中化解文明之间的地域隔阂,寻找人类文明的共同性。只有这样,人才会有“类”存在意识,才能放下偏见、搁置争议,重拾“在一起”时刻,共同应对全球化挑战。全球化没有终结,也不会终结,至少在目前和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是这样。新冠病毒的暴发在按下全球化暂停键的同时,也重新开启了全球化,即建立在对全球化重新认识的基础上开启不同于以往的全球治理模式,这种新的全球治理模式指向了“人类命运共同体”。正如习近平所说的:“新冠肺炎疫情的发生再次表明,人类是一个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在经济全球化时代,这样的重大突发事件不会是最后一次,各种传统安全和非传统安全问题还会不断带来新的考验。国际社会必须树立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守望相助,携手应对风险挑战,共建美好地球家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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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習近平.携手建设更加美好的世界——在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上的主旨讲话[N].光明日报,2017-12-02.

[22]习近平同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通电话强调 新冠肺炎疫情的发生再次表明人类是一个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N].大河报,2020-03-14.

【责任编辑:雨 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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