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渡口
2021-07-08刘绍英
刘绍英
湖叫毛里湖,这个名字因何而来,无人说得清。湖面宽阔处,纵横几十余里,一望无际,中间无桥梁,无堤坝,两岸村民隔湖相望,若来往,只能绕湖一大圈。湖面狭窄处,两岸的村人心里都生着翅膀,经常会飞到对岸瞧个热闹,哪家小子娶媳妇了,哪家祖宗去世了,哪家媳妇生娃了,哪家姑娘考大学了……湖畔太寂静,这些事,敲锣打鼓,鞭炮阵阵,都会闹出大动静。
湖面只有一处渡口,那是我祖母一个人的,甚至与祖父无关。
天气好的时候,祖父一把躺椅,一壶浓茶,一杆烟枪,在鸡鸭围绕的屋场前吸日月精华,吹着南来北往的小风。祖母的忙碌与他无关,生活的压力与他无关,世事纷争皆与他无关。
对岸那一声悠长亲切的“王婆婆,过河哟”——王婆婆便是祖母,祖母细碎的步子便有些慌张,“来啦来啦——”一面小跑一面大声应着。出了房屋,倒是不跑了,从茅草房到渡口,有一段是长满青草的滩涂,葳蕤的青草中间,一条小径就是被祖母的小脚和过渡的人踩出来的。上了渡船,此岸到彼岸的距离,不过是船撑开,百来桨,这样的计量单位,是我们家对河流与渡口的大致测量。
船划到彼岸,两口子赶着一头脚猪。脚猪怕水,不肯上船,男人便在前头拉,女人在后头赶,那畜生在坡地上一面妄图后退,一面大声嚎,无奈地挣扎在男人的蛮力下,都是徒劳。祖母忙丟了桨,上岸把船插好,拉着绳子固定好渡船。待脚猪和人都上了船,畜生也不犟了,倒是乖了,面对河水,哼哼几声。男人一头汗水,蹲下身子,对最后上船的祖母歉意地笑笑。祖母到船尾捡了桨,船装载着人与脚猪划向彼岸。
不过百来桨,从来不是寂静与沉默。“赶脚猪去这边给哪家的母猪配种?”祖母健谈,总能聊起话题。男人一脸得意,指着长腿脚猪说:“别看这家伙不中看,它管着好几个村的母猪呢。”笑一笑又补充一句,“跟一个乡长管的地盘差不多。”女人脸红了,白男人一眼。
祖母不聊畜生,问夫妻俩几个孩子,孩子多大?乡下人淳朴,问什么答什么,对外人不懂得设防,百来桨,祖母基本上把人家的家底都盘清了。
人和脚猪上了岸。
等夫妻俩再回来的时候,还是一夫一妻一脚猪。夫妻俩已现疲态,脚猪依然精神抖擞不肯上船,男人在前头拉,女人在后头赶,好不容易脚猪上了船,男人气喘吁吁地说一句:“这体力,人不如畜生。”
祖母记性好,但凡过渡与她聊过天的人,她都记得清楚。同乐村的张家媳妇又怀了二胎,张家媳妇对二胎是不是儿子很在意,坐在船上,叫划桨的祖母帮她算。祖母哪会算,自然是顺着小媳妇的心意说,肯定是小子,好人好报,心想事成嘛。祖母心里,这世上就没有坏人。在祖母的一桨一桨、一问一答里,小媳妇心花怒放,一老一少的欢声笑语,在湖面荡漾。
金星村的刘驼子在广东发财了,回家来买了几十亩山地种茭果,又开了茭果深加工厂。工厂建在湖边上,收了三乡十八村的茭果进行深加工,那深加工的茭果污水直接排到了毛里湖,排污口附近更是阵阵恶臭,熏得两岸的村人都骂刘驼子缺德。刘驼子是祖母看着长大的,祖母倚老卖老迈着小脚找上门。刘驼子铁门内有恶狗,老远就冲着祖母吠。祖母隔着铁门喊驼子,刘驼子隔着铁门问究竟。祖母说:“你开厂子污染湖水,村民有意见,你要赚钱不能祸害一方呢。”刘驼子见祖母多管闲事,骂一声“死老妈”,便进厂子里了。祖母无奈地看着刘驼子的后背恨恨地说:“缺德鬼!我以后就不让你坐我的渡船。”
刘驼子是不稀罕坐祖母渡船的,他有车。他的车绕毛里湖半圈就可到对岸去。
刘驼子究竟没有发太大的财,他的厂子被环保局查封关闭了,还罚了不少钱。祖母说:“赚钱的路千万条,黑心钱赚了要遭雷打。”
天气逐渐暖和的时候,渡口的草长得有些深了,祖母在集市买了几只鹅来,祖母说,鹅是斋公,只吃草,不吃鱼。那鹅便常跟在小脚祖母的后头,祖母会回过头去看着这些小东西嗔骂:好好的草不吃,专做跟屁虫。
天气逐渐燥热,毛里湖湖水更加清澈平静,与男人赶脚猪的小媳妇来坐渡船了。女人样子有些憔悴,眼神呆滞地望着湖水,也不与祖母说话。
祖母问:“怎么一个人过渡?你家男人呢。”
女人红了眼,咬着嘴唇说:“他跟别人好了。”
祖母问:“才好端端的,怎就跟别人好了?”
女人说:“他赶脚猪到杨寡妇家,猪跟猪好,人跟人好了。”
祖母叹一口气,不再问女人。
女人单薄的身影消失在祖母眼里的时候,祖母望一眼躺在藤椅上的祖父,说:“男人都一个德行。”
天气冷了,毛里湖一阵一阵北风吹过,过渡的人也少了起来,渡口边的茅草屋烟囱里冒出阵阵青烟。祖父有支气管炎,屋里便用劈柴架起火取暖,祖父的咳嗽有一声没一声。祖父看到陀螺般在跟前转的祖母,跟祖母商量:“天气冷了,人也老了,不摆渡了吧。”祖母白祖父一眼:“冷的是风,穷的是命。哪能冷就不管兩岸人家方便不方便?”
祖父终究没有熬过那个冬天。把祖父送上山,料理完后事,祖母突然发现,那个啥也没给她留下的男人,只给她留下了这个渡口。
祖母的渡口,成了真正一个人的渡口。也终于有一天,父亲的孝心让祖母彻底离开了渡口。
毛里湖湖水依然清澈静穆,只有风儿掠过湖面才有涟漪荡漾,什么都变了,什么都似乎没变。在离祖母渡口不远的地方,架起了一座桥,车来人往,把两岸村人终于连接在了一起。
祖母不在人世也已好多年,她的坟冢就在渡口边。与她相守的,还有那只烂在岸边的渡船。它的生命也终结在祖母离开的那一刻,桥已是它的新生。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