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 白
2021-07-08陈妍
陈妍
刘娟吟诵着那首《关雎》,在学校的英语早读课上。念到“窈窕淑女”这句的时候,教室的前门被打开,刘娟注意到那一角的白色裙边如何随着女人小鹿般的步子微微摆动,那双细嫩的脚如何塞入黑色皮鞋里,讲台与前门之间的瓷砖地就变成了舞台剧的木质地板。教室里的背单词声停住,刘娟的“君子好逑”哑在了嗓子里,美到来的时候,除了美本身,任谁都无言。班主任在讲台上说,这是市里来的女老师,教语文。女老师转身一笔一画地在黑板上写下“朱玉”二字,随着她小臂的动作,她的马尾在刘娟的眼前微微晃动。朱玉回头轻轻一笑,说你们可以喊我朱老师,高三这一年是我来带你们班。教语文的朱老师,名字里的玉都带着李商隐的气息。刘娟在心中圆唇,读出朱玉两个字。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老师眉间的那颗痣,字与痣,一切都如此美满。
山雨欲来的时候,树叶的绿色会变得深沉且具有鬼神之气。朱玉老师是最浓烈的一场雨,刘娟浑身皆冷透了也要去淋这一场雨。刘娟今年十七岁,差一点成熟,差一点完全长大。世界对于她来说是踮着脚就可以够到的光之岛屿,看到红色就热烈,听到呐喊就共情与愤怒。年轻的心,爱笑易哭,有着永恒的生命力。如雾般的回忆里,刘娟很难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读书的,或者是说,她只能选择去阅读。楼下超市的光通常开得透亮,人人都认为读书是一件好事,哪怕只读不买,那些平常看起来连超市里优惠了几毛钱都要斤斤计较的大妈们,也好像都默许了这件事的存在。刘娟通常躲进去泡在柜台里看书,一看就是整个下午,有时还要吞噬掉一部分晚上的时间。她第一次读到“花市灯如昼”这样的句子,比别人更容易联想到现代的白炽灯。刘娟依然记得自己读《倾城之恋》的时候,她跟着白流苏想象着那赤橘色的香港,那一轮月亮如何处在新纪与旧纪之间碰撞生辉,听见范柳原说我想从你的窗子里看月亮,刘娟还疑心那交际舞的步子怎么就可以踩到别人的脚背上。一出超市大门,天还将暗未暗,天边的黑烟像墨兑了水,写在被水打湿的宣纸上。走出电梯,公寓的楼道里飘满了饭菜香与油烟味,越靠近家里的那扇门,香味也逐渐趋淡,刘娟知道父母还没有回家,但她却没有之前的失落与不安,反倒内心极为满足,有一种奇怪而惊异的饱腹感。当窗外的万家灯火逐渐清晰,刘娟趴在窗户边上,透过楼盘的间隙去看月亮,风吹得她身子很凉,指尖甚至有点发白,但一切好像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苦月亮甜月亮,还是像一颗维C泡腾片的月亮,文学仿佛就只是仰望一轮月亮。
朱玉老师来教语文后,刘娟的模拟考作文越来越容易跑题了。看到“绿水青山”,她下意识就想写张岱的西湖,隐山迢迢,白蛇青蛇在的西湖。主题是青少年的责任与担当,她就搬出来鲁迅的句子:“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她说谁在万马齐喑,年轻人应该有纯粹的心,不该违心去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好不容易考一次诗意栖居,她却骂文人酸气,说知识分子有天生的懦弱,再锋芒毕露,却还是赵家犬。次次分低次次写,这出于本能,她的直觉认为朱玉老师会懂这些,或者是说不一样,她认为朱玉老师不一样。之前教过刘娟的老师早在她心里被分了三六九等,语文在那些老师眼里不过是一门极具韧性的课程,这个韧性并非天地人之间的韧性,而是成绩上的韧性。他们分析结构、手法、高考答题模板,却从来没有讲过苏轼喜欢吃油炸牡丹。朱玉老师上课的时候眼神淡淡的,总是在笑,有一种白日梦般的凝视,显得平和而安详。听她读《长恨歌》,读到“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补了一句,老师最喜欢这一句,有一种隐秘的默契,像一种跑题的浪漫。刘娟看着朱玉老师那轻飘飘的眼神随意地划过她的皮肤,她的脸便蒸出热气来。她最喜欢的是朱玉老师监督班上晚自习,依然记得朱玉老师某次忘记别上发卡,她那俏皮的碎发总随着低头的动作给她的额前添一笔,刘娟盯着她看了片刻。再之后,朱玉老师便走下来问她有没有笔盖,说借她一用,刘娟将手中的红笔递给朱玉老师,笔盖被拿走了,别在了老师的发间。刘娟低下头写作业,总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不刺鼻,却总往你嗅觉里钻,在题海中沉溺的肉体,被这倏尔就散的味道勾得灵台一清,就像是看到了月亮。她只疑惑了一秒,便反应过来味道是从笔上传来的,这反应如此自然贴合,暖玉生香,不只是品玉石的行家才会知道的道理。
考场上,语文卷子发了下来。一层一层穿过人头的小山,如一片云。刘娟习惯先看作文题目,再看古诗默写,最后才开始从头写题。作文题目写着文体不限,但议论文才是拿高分的不二法门。刘娟看到作文题,一下子就察觉到是要写跟家庭教育有关,她的家庭从未让她感觉到如常人般的温暖。刘娟甚至会刻意将她身上属于别人女儿的那部分给掩埋,似乎是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孙女,她不属于任何人。所谓出生,就像一颗种子被风吹到这个世界上的任意一个角落,能活下来的就活下来了,不能活下来的反倒更有韧性地活下来了。人们看着这颗种子怎么浑身伤痕地长大,直到开出一朵血色的玫瑰来,然后夸一声条件艰苦也能活得这样好,真是一颗争气的种子。而那些伤痕更像是证明它活得争气的表现,仿佛没有那些痛苦与打击,它就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不吸引眼球的安分植物。刘娟凝视着那段材料在入神,这次又要浪漫地跑题了。她不想写感恩或者是没有办法去写感恩。学校每年都会开家长会,要写一封“家书”,这两个字让她闻上去有炮仗的味道,转化成“写给爸爸妈妈的一封信”或许都比这两个字要更让她轻松与自在一点。但她会写,從不提及幽暗而潮湿的童年,只说到外婆做的青辣椒炒猪油渣很香,上学的时候特别想念。也会写某次回老家时看到的月亮特别明亮,月是故乡明。她装饰掩盖自己身份的同时,却不敢伤害任何人,但也没有办法说出口谢谢,那对自己太残忍了,刘娟向来是一个自爱自尊的人。今天要写家庭教育,或者是那个叫“原生家庭”的社会学概念。刘娟很厌恶这样的表述,感觉到无法逃离,这个标题让她阖目睁目都是哪吒,这也是一种本能,像她信赖朱玉老师一样的本能。剔骨还父削肉还母的英雄,这股子劲儿让她想到刚学会和父母顶嘴的叛逆小孩,离家出走的孤勇与夜奔。这种冲动逼着她在应试的考场上写了一篇一千五百字的小说,写的就是哪吒。直到答题卡被收上去了,她才恍惚梦醒,一看时钟指向十一点半,才过去两个半小时。窗外云边的光像仙人靴子上的金线暗纹,忽然想起那句“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刘娟的前半生好像就在这两个半小时中过去了,哪吒却只向人间看了一眼。
出成绩的那天,刘娟突然想到了之前看过的言情小说,男主角洋洋洒洒写了一封情书给他心爱的女子,躺在宿舍的床上辗转反侧。书中描写:“他像一头刚学会走路,身上还带着母亲子宫液体的湿漉漉小马,眼睛没有办法完全睁开,只能在摔倒又站立起的过程中踩着还发抖的四肢,战栗地寻找着她也在爱着他的证据。”她的情书是用答题卡做信纸,他人未觉且具有私奔意味。这一封情书会经过无数人的传递与分发,或许还会被其他人阅读,但刘娟不在意,也无所谓,她的傲慢在此刻体现得一览无余,那些人是看不懂的。虽然,刘娟也不确定朱玉老师会不会认真去看这一次的作文,但是她仍然这样去做了,在私心她把朱玉老师真真当成了一处避难的场所。有一种恃宠而骄的奇妙意味,这个“宠”的来源不知其踪,而朱玉老师何辜,当此殊荣。
上午第二节课是语文课,朱玉老师会来讲解试卷,她看着卷子上只高出及格线十几分的分数,心中想的却全是老师会怎么看。直到那小鹿一样的步子又走入了教室——朱玉老师很适合穿白色,虽然不止一次见过老师穿白色,但每次见到都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个白不是云的白,也不是棉花的白,而是古代闺秀用白丝绸轻轻擦拭菱花镜,那样易碎、孱弱、却纯净的白。招男人喜欢的女人身上总有一种易被毁灭的氣质,这样的女人容易被控制,也容易对人产生依赖。随意去毁坏影响别人的人生轨迹从而找寻自己的存在感与重要性,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最安全的做法。刘娟喜欢朱玉老师身上的白,却又害怕这白色受到污染,像被技术处理过的月亮,明得那样不知好歹。朱玉老师在台上要同学们拿出试卷和答卷,把答案更正一下,刘娟这才发现只有自己的答卷没有被发下来。刘娟抬头望向朱玉老师,发现她也在看着她,朱玉老师的眼神依旧是白日梦般的,淡淡的凝视。她们俩的眼神就这样相遇,互相碰撞且不知死活,刘娟不敢移开,只一直盯着她看。朱玉老师的面容在她眼里被缓缓隐去,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她突然也不确定她是在看朱玉老师还是在看她身上的白色,直到朱玉老师喊出了她的名字,说你晚自习的时候来找我面批一下试卷。刘娟望着她应了一声好,讲课便继续进行了。同学们关注着那一个个答题模板、答题方法,以及一切一切符合正确答案的东西。刘娟却是一个注定会跑题的考生,一个永远对任何事都没有正确答案的学生。当天最后一节课下课后,刘娟没有急着去食堂吃饭,而是斜斜地趴在座位上。今天也是一个好天气,有太阳,晚上的时候月亮也会亮得很明显。刘娟闭上眼,感觉光全部弥漫在她的眼皮上方,在眼珠前形成一块胚胎似的肉色,她有一种第一次读希腊神话的感觉。那片海洋边的城邦底色也应该是她眼前的这块颜色,原生的诉求与欲望,如接近神的指引,刘娟似乎被救赎了,此刻只想趴在桌子上永远都不用睁开眼,同时,她也在心中虔诚地希望,太阳永不下山。
太阳去往蒙汜,望舒御月而上。晚自习铃声敲响后,刘娟拿着在朱玉老师发间小憩过的红笔去了办公室。她不记得她当时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只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很凉,她想起来趴在窗户上看月亮的日子,风吹了个满袖,每走一步都会留下足迹,她回头看她来时的踪迹,一步一步迈得那样规整而准确,像一场排演了上万次话剧的演员走位,这样的一条路在她心中被走过很多次,她是这条走位上最好的演员。刘娟敲门,没有人作答,她便自己轻轻把门推开了,办公室里虽然开着灯,却还一个人都没有。她走到朱玉老师办公桌前,旁边就是窗户,刘娟曾无数次向这个方向流连目光,却还是第一次从这个方向看向教室。视觉的切换让她更像一场电影的观众,在蒙太奇的手法下了解整个故事的过程,她殷切地希望一切都如同她想象的那样美好,窗外有月。她站在窗前看见了朱玉老师,看着她迈过柏油路,慢慢踏上台阶。怎么会有人走路可以走出汉赋的神韵来,让刘娟看到的全是一篇《洛神赋》。最后朱玉老师慢慢清晰,也没入教学楼里。刘娟站在原地没有动,那种想要闭上眼的感觉又来了,宇宙范围内的声音好像都在向她涌来,她可以清晰地听到湘江河水拍岸的缠绵水声、南半球似乎现在在落雪,雪落下轻盈而曼妙的声音、风声、雨声、一颗一颗盘扣被扣上的声音,以及鞋跟踩在瓷砖上的声音。门被推开了,刘娟回头去看,朱玉老师也看到了她,问了一句,你怎么到得这么早呀?
刘娟没有回答,朱玉老师笑了笑,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她一边走一边说,你应该很早就猜到我会来找你面批吧?她问得很随意,刘娟却控制不住地想脸红,她有一种词穷的窘迫,只能点点头。朱玉老师又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学生。刘娟还没来得及把这句话吞咽下肚,她又补了一句,你的字也很好看,有宋徽宗瘦金的感觉。刘娟突然很轻松地笑了,如释重负,像是一场与故人的久别重逢,柳暗花明的欣喜。她这才看向朱玉老师,老师一下变得好近,近到很具体。刘娟发现,朱玉老师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如玉,她的脸上也会冒出几个细小的痘痘。她突然想到那些古希腊雕塑,在时间的打磨下也会出现裂痕与皱纹,但不会觉得这是一种破坏与摧残,而更像是一种共生,他们本来是比人更像人的。这几颗细小的痘痘,让朱玉老师更像老师,而不是一块玉。朱玉老师说,高考时也有人写了小说,被给了很高的分数,但这是很冒险的做法,我更希望你能够把握那一次的机会,让你的才华带你去向更远的地方。刘娟看着朱玉老师的眼睛,很认真地听着。但她其实早就明白这样的道理,她的跑题不过是一场少女的搔首弄姿,看起来不矫揉造作,是文学冲动,实际上不过是她向老师的一次献祭,她用哪吒的骨与肉,换取了老师的一次垂眸。朱玉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苏东坡传》,说你应该很喜欢苏轼吧,上次说到他的时候你眼睛都亮了。这本书给你,有点长,可能要等到高考之后再读。刘娟接过,说了句谢谢老师。她不记得后来老师说了些什么,怎么分析了她的卷子,她怎么轻飘飘地离开了办公室,她只记得心脏跳动得如同篮球场上少年的拍球声,风吹动了窗户旁的窗帘,如一扇鲸尾游过。刘娟拿着答题卡,回到教室坐下,教室里很安静,同学们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她抚摸过《苏东坡传》的书脊,翻开第一页,一张纸条乖巧地躺在里面,上面的小楷眉清目秀:
你比哪吒年长,却比他更有意气。作为老师,不愿意让你剔骨削肉,读读东坡吧。
刘娟把书合上,放在一边。随后拿出来练习册,认认真真地写题。她有意将这样的一张纸条搁置在一边,从而端出来一个大方自然的样子。好像她的生活从此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改变,对她不会造成很大的影响。但刘娟心里极为满足,金风玉露相逢的满足,一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朱玉老师这么一个人,她就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被原谅了。
刘娟觉得她和朱玉老师的关系变得越来越近了,刘娟很享受这一感觉,就像带上了一人一只的蓝牙耳机,她们之间没有那根可见的耳机线,默契与共鸣让她们变成了一间教室里最亲近的人,可以在耳机里播放一首《mystery of love》。刘娟喜欢朱玉老师所以爱语文,或许是说,从一开始她就是因为语文才喜欢朱玉老师。她喜欢朱玉老师小鹿般踩在汉赋上的步子,喜欢她眉间一颗痣,也喜欢她名字里李商隐的气味。好像除了朱玉老师本身,她都喜欢。朱玉老师脸上的痘痘没过多久就消失了,刘娟也不再刻意去写跑题的作文。她时常是坐在座位上,看着朱玉老师继续跟同学讲课,或者是单独回答某些同学的问题,而一言不发。矜持与骄傲让她很少去问问题,本就不多的上课时间在她的拿劲下变得更短,她叹了一口气,在本子上写下“我有所思在远道”。这是刘娟第一次感觉到她与朱玉老师存在距离感,这段距离不是教室前后的距离、也不是教室与办公室之间的距离,而是年龄、是时间、是在没有遇到朱玉老師之前所有时间的距离。最年轻的并不是学生,在一批一批毕业离去的学生之间,老师才是守住时间与年龄的界限而永远年轻的群体。刘娟不确定朱玉老师有过几次恋爱,如此骄傲的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稚嫩且脆弱,涉世未深就是涉世未深,没有参与就是没有参与,这是无法用以后的时间来弥补的、最真实的遗憾。
之后的的日子如单向泛舟,只有划桨前行,向后望就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好像一切都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偶尔在夜晚回宿舍的路上会抬头看到月亮,刘娟想到的是朱玉老师会不会也有驻足仰望的时候。时间在日月更迭后被慢慢消弭,一天沦为了一个数字,或者是说根本就没有时间,只有推移与变化。朱玉老师在高考前的晚上来到教室嘱咐明天高考的事宜。刘娟看着朱玉老师的神情无法判断她是否紧张是否激动,这好像并不重要,她只想知道朱玉老师是否也会不舍,是否真正像她说的那样“你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学生”,朱玉老师神情依旧恬淡,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刘娟越想越难过,朱玉老师每多说一句话就在远去的路上,她虽然好像站在原地没有动,但其实都在往反方向踱步。朱玉老师最后说了一句大家好好考试,很巧妙地没有说再见。她摆了摆手,像地球的一次自转,无法撼动的轨道。刘娟看着老师轻盈又随便地转身离去,如一片江上的雾气,带着《蒹葭》的颤动。刘娟的眼睛在发热,班上同学安静了下来,他们要为明天的前程做准备。在这样的一片安静中,刘娟的心是喧闹的,她听到鞋跟踩地的声音已经走到了教室后门的位置。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安静了,她无法忍受人的相遇只是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只要吹过就好了。也无法忍受大家可以把别离都当作无事发生,最初与最终是山长水阔的距离。刘娟无法忍受这样没有仪式的告别,她抓着笔跑出了教室,班上没有人抬头,也无人知晓。
刘娟想到那一折《思凡》:“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那尼姑下山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的夏日吧,明明白白的夜晚,风若水,吹过像在水里泡过,一颗湿漉漉的心脏。刘娟跑出去,在走廊的尽头看到朱玉老师,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喊出“朱老师”三个字的时候甚至有些跑音,朱玉老师驻足回头,很惊讶。这份惊讶让刘娟找到那天面批试卷的感觉了,她看着老师的面庞,居然徒生出一种委屈感,为什么你要这么惊讶?她想询问的话语一下子被堵住,直到朱玉老师先开口:刘娟同学是要问问题吗?刘娟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在心里想转头就走,刘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朱玉老师还在等她回答。这样的僵持必须有一方妥协,而刘娟是从教室里跑出来的人。刘娟说,老师你能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吗?朱玉老师没想到刘娟会这样问,有些奇怪也有些排斥,但想到明天就是高考的日子了,说了句好,但是你不能告诉其他人哦。刘娟拿出笔,听着朱玉老师一个一个报出数字,笔尖划在她的手心上,带来舐犊般的痒。写完后,刘娟抬起头说了句老师再见,转身就想离去。朱玉老师看着她的背影,下意识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刘娟顿足,向回看。朱玉老师婷婷地站在门框的下方,笑着对她说了句,明天加油。
高考后下了一场暴雨,龙王的这个哈欠打得太大了,似乎要将过去的一切倾尽掩埋。酣畅淋漓,又带有江湖气的一场雨。刘娟考完后并没有什么奇特的感觉,属于高中的时间还存在在她身体里,带着它自身运行的轨迹,督促着刘娟在每一个凌晨早早醒来。刘娟有时醒来没有办法判断这一天要干什么,但是她极为清醒,也无法再次入睡。从窘迫的时间里逃出来之后,一切都突然松懈下来了,在出成绩之前,所有的考生都被抛弃到了不老岛上,那里冻结了时间也消弭了日月,声音狂欢,散发着紫葡萄味道的初夏,熬过燥热就剩引人迷离的酒糟味,在一天的赤橘色傍晚让人上头。刘娟是在一个下午向朱玉老师发去了微信的好友申请,刘娟的验证消息跟她的人一样简单,写的是我是刘娟,而不是我是你的学生刘娟,我是某某班的刘娟。朱玉老师通过申请后发了句刘同学你好,刘娟回了一句朱老师好。双方默契得没有再搭话,刘娟总感觉自己遗忘了什么,却没有办法想起来。冗长的时间把情绪也拉得缓慢,她觉得什么都没有变。
叶片微微发黄,挑准时机落在了刘娟的肩膀上。刘娟这才恍惚醒了过来,上了大学后她容易解离,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常常飘到了楚天之上,俯瞰着这个世界上正在奔波的人。有时是在听领导说话,有时是在听一堂某某名家的讲座,有时候仅仅是因为看到了一个雕塑。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就在刚刚,在去校医院的路上,她又解离了。她拿着收据单走在路上,走得十分缓慢。上坡的路,每一步都是在摆脱地心引力的束缚。刘娟突然哭了,眼泪直往外面掉,这一刻她记不清为什么要哭泣,可是她真的憋不住这样强烈的情绪,她感觉到一切都糟糕透了或者是说烂透了,这一次她非哭不可。直到进了校医院,理智逼着她端成一个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刘娟拿着收据单排队去打针,医生喊她把袖子撸起来她就把袖子撸起来,刘娟注视着医生怎么找到她的血管、怎么拍打着她的皮肤、最后拿着尖细的针头戳进她的肉里。刘娟本应该害怕,但是她无动于衷,反而感觉更加轻松,好像从这个小小的皮肤漏洞,将她自开学以来所有的浊气都排了出去。拖着无力的胳膊,刘娟说了句谢谢医生就走出了医院。手机里传来消息的通知铃声,说你今天中午被轮到去参加某个宣讲活动,要记得签到签退。
刘娟没有办法想到大学是这个样子,或者是说中文系是这个样子。她读了快两个月的中文,亲切又热爱的简体中文,却没有时间再去好好地看完一本书。那些名家的名字繁多到令人觉得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作家,刘娟夹在书页的中央,被烙上文学的印记。她时常有她在杀人的感觉,不是真正拿起匕首夺取某个人的生命。而是在莫名的事情中將一些期待与盼望杀死,或者是说将喜欢朱玉老师的刘娟杀死,将高三的自己杀死。刘娟高考前一天还在阅读苏童的《罂粟之家》,不过几个月,她就又脱胎换骨了一次,哪吒来读大学也会要剔骨削肉。美好又易碎的白色,如深深埋在手镯里的银丝,将刘娟推上了绞刑架。文学即人学,一撇一捺的人,在天地之间被左右拉扯,谁不是在这一撇一捺的框架中做人呢?没有感觉到痛苦与难受,是因为存在一个甘愿让你忍受难过与痛苦的因素。刘娟太喜欢朱玉老师了,所以她先跑题然后不再跑题。所有研究关系的文章都告诉她,逃离校园的环境后刘娟便不会再喜欢朱玉老师,刘娟却与所有永远绝对与正确的事情划清界限。她想念朱玉老师,想念朱玉老师身上的白色与纯净,想念她说不愿意你剔骨削肉,想念她说你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学生。思及此,刘娟一下子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那本《苏东坡传》搁置在了书架的最上面一层,到了该翻开它的时候了。
上完今天最后一节课,一周又将走向末尾。刘娟拿着笔和书,却不知道该在课上干什么。她在听到老师提及考试、学分、综测等词语时又开始解离了,这次她飘向了更远的地方,直接坐在了月宫的桂树下。刘娟举起锄头开始挖月亮,说我好想喝桂树下埋的女儿红。嫦娥周身散发着银辉,说你不能喝酒,是不能真正醉的。刘娟又哭了,哭着喊我就要喝,李白可以对月邀饮,苏东坡也说千里共婵娟,我到月亮上了我还不能喝酒,那他们写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嫦娥说你管他们写什么,月亮上禁止欢娱也禁止喝酒,月亮就是月亮,喝酒无意义。刘娟把锄头一扔,起身推了一把嫦娥,嫦娥不动,端在天上。刘娟说你是不是有毛病,若不能喝酒月亮才没有意义,你这个女人更没有意义。嫦娥没有回答她,收走了她的锄头。刘娟回到了教室,古代文学老师在讲台上说着李白,说他是完完全全的天赋型诗人,是唐朝最瑰丽的一场雨。刘娟惊慌失措地跑出了教室,没有人看着她,在大学课堂里,学生突然上课上到一半走出去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用给老师打报告。刘娟的逃,在别人看来只是去解决生理性的需求,其实她是在灵肉失调。她迫切需要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只有朱玉老师可以给她。于是她跑,穿过几条柏油马路,在湘江边停下。刘娟一边喘气一边颤抖地掏出手机,给朱玉老师打了一个电话。没过多久电话被接通,刘娟赶忙说朱老师我是您的学生刘娟,您现在在学校吗?我想回来看看母校。那边有了回应,说我还记得你,但是我现在已经不在学校教书了,你要回母校探访的话可能要打其他老师的电话。刘娟紧紧攥着手机,声音有些发哑,问老师你还在长沙吗?我真的很想见您一面。天突然就阴了下来,风声带有楚地特有的巫神之气,没过多久朱玉老师才回答,我还在长沙。刘娟急切地说今天可以见你一面吗?朱老师,我真的很想见你。那边沉默了一会,就在这一会的时间里,刘娟感觉天上下起来倾盆大雨,这场雨是不知道人间悲喜的。热烈与悲切都被这场雨打湿,甚至不给你准备伞的时间,直直地落下,把头皮一滴一滴敲出坑来。朱玉老师说,你来吧。听到这句话后,刘娟整个人一下子松懈下来,如抽筋去骨,像从滑梯上飞下去的那几秒,永恒下坠以达到极乐。刘娟拦了一辆出租车,说要去月湖公园。坐好后,窗外的一切都变得快速起来,刘娟坐在车上才感觉时间变得缓慢正常了,不用被挤压在书页里,只要坐着就可以去到想要去的地方。前座与后座的距离将车内划分为两个空间,不够隐秘,却也够得上独处的资格。刘娟看着窗外那些被称作是万家灯火的明亮方块向后倒退,有一种超越时间的快感。
摁下门铃前,刘娟看到了门口的对联,写的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刘娟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高考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今年的对联还没有换。她站在门口不敢向前再走一步,这里很陌生,刘娟并没有在心中演练好这一步接下来该怎么走,今天的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突然地失魂落魄,突然地出逃,突然地打了电话,突然不知所措地就站在了门前。刘娟在出租车上已经被浇灭了大量的热情,她好像只是需要一个逃离文学院的理由,而这个理由被寄托在她美好如梦的高三生活上,高三生活美好的只是如月如玉的朱老师。当声控灯自动暗下的时候,门上的猫眼发出微弱的亮光。这一圆小光如池中投以黑石,动然有水声,仿佛浑身染赤橘色的黑洞,让她一不小心就凝视了很久。刘娟有想从猫眼向里窥伺的欲望,但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刘娟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她对朱玉老师的向往已经到了病态的状态,一种永恒而弥久的依恋。刘娟摁了摁门铃,三下,随后站得笔直。她听到嗒嗒的拖鞋拍地声越靠越近,直到门被打开。室内温暖的黄光近乎神谕,亮堂如满树银杏,带着无欲亦无恨的味道。不是朱玉老师开的门,这个女孩的面容让她感觉到熟悉,眉间也有一点痣,看着刘娟面容柔和,她笑起来,说我妈跟我说今天会有她的学生来找她,你就是那个学生吧?刘娟一下愣住,睁大眼睛看向面前这个看起来比她小不了多少岁的女孩。女孩只当她是内向,对她招招手,示意刘娟进门来。说我妈刚刚去超市买菜了,可能要过一会才能回来,你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吧。这里太亮堂太干净了,刘娟害怕自己的裤子把沙发弄脏,坐上沙发时只轻轻挨着一点边。女孩给她泡了一杯茶,帮刘娟把电视打开,便回自己的房间了。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刘娟才敢打量这间屋子里的陈设。木制座椅,每一个椅子上都铺上了绣好花纹的坐垫,屏风上画着一株兰草,盖了一个刘娟认不出是谁的印章。阳台上种着一大片多肉植物,欣欣向荣的样子,每一片叶片都那么合理且有力量。这里很有生活的气息,朱玉老师离开学校后也过得很好,或者是说朱玉老师一直有她的生活轨迹,高三生活不过是她铁轨上的一条分叉小道,跑题和偏离轨道的一直都是刘娟。
敲门声响起,是刘娟去开的门。朱玉老师提着华润万家超市的塑料袋,几把莴笋叶从塑料袋里探出头来,显得很滑稽。朱玉老师又露出来很惊讶的神情,说你怎么到得这么早呀?刘娟有些束手无策,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帮老师接过她手中的购物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又该怎么询问,她太陌生了。可是朱玉老师很熟悉,她进门后就顺手将门关上,购物袋放在玄关处,熟练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穿上,刚买回来的东西被朱玉老师一件一件分层放在冰柜里,刘娟只能跟在朱玉老师后面,没有办法插足她的熟练。等朱玉老师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好后,才想起来问刘娟有没有吃过饭,等会要不要尝尝她的手艺。刘娟没有拒绝,这一切都太自然了,拒绝就又是一件跑题的事情了。刘娟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可以清晰地听到厨房油烟机运作的声音、灶上的蓝火被点燃的声音、锅铲与铁锅相撞的交战声。而刘娟在这种声音里活不了多久了,她有一种自取其辱的感觉,但她没有办法去怪罪任何一个人,她只能将那把刀埋在心脏里一点一点割去那些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一切更有理由,更不跑题。那把刀尖得很,还硬,直直地杵在心房里,吞咽下一口水都能冒出发胀的疼痛。刘娟被这疼痛折磨得眼睛直发白,冷汗从背后滴滴滚落。厨房门被打开了,朱玉老师将做好的菜一碗一碗端上来,小碗里盛着少量的菜,却很精致小巧。刘娟面对着女孩坐着,朱玉老师坐在了主位。鱼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红得如同咸鸭蛋的流油蛋黄,朱玉老师说我做的鱼很好吃,刘同学你试试看。鱼被夹到乳白色的米饭上,有一种雪地开梅的美感。刘娟便认真吃饭,低着头一言不发,一粒一粒米像是往自己心脏里塞。朱玉老师转过头笑着问女孩最近学习状况怎么样,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备考状态怎么样,压力大不大。女孩乖巧地应答,温顺听话的样子。刘娟看着面前这样一副场景,感觉在凝视一幅伦勃朗的油画。
饭后朱玉老师陪刘娟下楼,刘娟和朱玉老师一直保持着两层阶梯的距离,这样的距离才适合她们之间的关系。同一阶像朋友,隔一阶像母女,只有这两阶,不近不远,恰恰适合刘娟看着朱玉老师一步一步娉娉下楼,朱玉老师的波浪长发在下楼的时候一抖一抖,真像浪的涌动。高跟鞋一嗒一嗒,在踏歌送行,刘娟闻到风从朱玉老师身上吹过,在她的鼻尖留下若有若无的香。为什么你的名字要是一块玉?刘娟在心中反复诘问。为什么要是一块玉,为什么要教语文,为什么要说记得我,为什么同意我来找你?她心中的疑问与酸涩挤成一段牙膏,刷在舌苔上。她忘记了这次来是要做什么,又要问什么问题。刘娟心里全然只剩下一句,为什么你的名字要是一块玉?出居民楼后,外头起月了,朱玉老师慢慢走着,突然驻足抬头,跟刘娟说,汪曾祺说过,梨花的花瓣是月亮做的。说完后回头,刘娟看到朱玉老师眼里的点点流光,像一首诗。刘娟的心猛然颤动了一下,被月亮上的女儿红狠狠地灌了一口,好醉人的月,刘娟闻到了初夏的酒味,熏得她脑子不清醒,泪水冒着热气从脸上劃过,滚烫的弹道烧灼过人的心脏。朱玉老师走回来看着她,载着满身月光。读大学很辛苦吧?刚才我女儿在我就没有问你,你说很想见我,是为什么呢?刘娟默默流泪,模糊的视线里朱玉老师太美了,露浓花瘦。朱玉老师温柔地看着她,给她缓冲的机会,也给她思考的空间。刘娟的话语却直闯口关而出,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夜晚格外清晰。她说,朱玉老师我喜欢你,喜欢了你好久。你对我就像《诗经》一样,我喜欢你的痣也喜欢你的白色,我喜欢你的痘痘也喜欢你的孱弱,我甚至可以因为你喜欢上你的丈夫你的女儿!我最喜欢的是你在我心中的模样,我也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但是喜欢你是我活下去的勇气与证明,我以后要和你一样……
朱玉老师这次没有惊讶,她走过去用拇指拂去刘娟眼睫上的泪,抬手摸了摸刘娟的额头。哭过后的刘娟有发烧的感觉,她已经不在乎朱玉老师会回应她的询问与歇斯底里,她太累了,只想跑去酒店里好好睡上一个周末。刘娟止住抽泣声,对朱玉鞠了一躬,说了句朱老师再见,请不要在意我说的那些话。朱玉老师只笑着摆摆头,温柔得如同圣母。刘娟转身离去,没走多远,她听朱玉老师在身后喊了一句,下课了,刘娟明天加油。
一周如同一个轮回,在生存与死亡的界限交换接替。刘娟回到文学院后,发现原来文学院前的树是一棵梨树,来年春天,满庭会盈盈一池梨花白,月亮也会照常升起,汪曾祺的那句“梨花的花瓣是月亮做的”还会被更多人看到。刘娟坐在教室里四年,莲藕做的身体变成了梨花做的身体,月亮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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