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长江九歌

2021-07-08王自亮

扬子江诗刊 2021年4期

王自亮

第一歌 回溯与追寻

一团混沌之火在大铜鼓上留下太阳纹。

第一滴水乃冰川之汗,坠落于

孕育的诱惑:沱沱河奔涌,斑头雁振翅。

七八月间青藏高原雨雪飞红景天绽放,

人的劳作蕴含仪式,信念开阔而厚重,

一滴水就是一条江,一个人,一支族裔。

金沙江拐了七个大弯,峡江奔如迅雷,

扬子江,水之集大成者,如诗之李杜。

山平水阔大城浮,上海诞生于交汇口;

徒步三角洲,我弹奏起河流的七弦琴:

“我是风。我是神女、青稞与闪电。

我,是时间与空间的撞击和鼓荡——”

第二歌 三江并流

从横断山脉到藏南谷地,信仰

使人的心脏紧缩;三江并流,

血液、目光与精神并流。光的宗教

引领兀鹰俯冲,裹挟着混合的风……

谷地断裂沉陷,山在飞升——

以人察觉不到的速度,飞升。

错落,凹陷,扭曲:奇异地貌

应当得以揭示,人活着,需要

充分的理由;雪落在大峡谷,

落在牦牛背上,覆盖灵魂,悄无声息。

一生的奇迹,就是在金沙江

经历过一连串的灵异与幻觉——

金蛇直立,水流浑厚而雾气轻盈,

深陷的轮胎正在发表死亡议论;

屋顶上的光芒,卤制的牛肉,

奶皮子,需要吹动火焰的灶台……

奇迹正是这个广大地区的常态;

存在,乃最大奇迹。在通天河,

我看见一只蝴蝶鼓动丝绸般的翅膀,

追逐祈祷的岩蜥,寻找豹子踪迹。

第三歌 巴山蜀水

欲雨的雾、穿过云层的阳光,

巴山蜀水蒙上一层灰蓝调子。

荡气回肠的川江号子,

深沉地盘旋于峭壁之间。

从江流的转弯处,

大木船逆水而上。

十八支木桨飞动,

穿着红色汗衫的岷江汉子,

不停地劳作,汗流如注。

被风熏得发亮的眼睛,

盯住前方围着石壁跳动的波浪。

江流湍急。盘旋的山道上,

谁能找到用滑竿抬走贫困的巴蜀人?

流水线与长江以相同节拍奔涌,

一座座山城在微雨中矗然而立——

宜宾开怀,重庆抬升,万州耸峙。

桅樯高耸,红色吊塔如同长颈鹿

衔住圣-琼·佩斯“牵挂远方事务的灵魂”,

海标、石头、羊毛和谷物的盛大节日。

夜晚山坡上的灯光,

像数不清的疾驰的火把。

第四歌 楚辞、道德经与长江

长江即楚辞。长江虽长,不过五千余言。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屈原有太多疑问!天问盘踞心中,挥之不去,

天尊不可问,试问河伯、大小司命、山鬼与轻雷:

万物本原,江河山川之由来,人所从来。

惊叹,“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老聃由水参透尘世,以河流冲击语言与事物:

至柔的狂澜,静默的雷霆,散漫的匠心。

湍流至此平缓而开阔,遂令屋舍俨然,桃花绚烂,

以一江之力穿越万山,打开众妙之门。

楚辞如长江:绵延、丰茂、华美。

《道德经》,水的真理。水本无言,安详而雄辩。

潮不失时,声不私听,隐含福祉:水的公共精神。

人能感受的多为背影:青牛、航天器与言辞。

长江流过大峡谷,贯穿赭红色心室。

第五歌 自尕尔曲到扬子江

尕尔曲,藏语“红色的河”,蒙语“平静的河”。

扬子江得名于“扬子津”。从嘉那玛尼

到采石矶,“被薜荔兮带女萝”,

瞥见了灼人赤豹,机敏文狸。

时间心性如电火,似铁血。亘古以来

河流切开高原,塑造峡谷,冲击峭壁;

人们开始耕作、编织,开机器,追逐情爱,

缓坡上是混杂阔叶林,白栎树沙沙响。

灵魂困惑于现象学:远山如绘,市镇似剧场。

我看见。我抚触。我说出或不说。

第六歌 京杭大运河

傍晚。一个女孩站在桥上手指运河——

“快来看,那儿有一道光!”

她的母亲纠正说,“那是一条河”。

应该说,“运河是人世间的光”。

运河之上,人们随时可以见到

美得令人窒息的桥:数学、匠心与玫瑰。

运河散发着传奇黄沙船悄然泊岸,

大同煤在落日下闪亮:黑色焰火。

拱宸桥下,四只镇河兽注视着运河倒影——

那不是马戛尔尼使团成员从1793走来,

而是承德客人,热亚那人访问团。

七道帆,就像张开的七把扇子。

马可·波罗不无夸张地说,杭州城

“有大小桥梁一万二千座,

整个城市简直就像建在水上”。

他看到,“一条又宽又深的运河”

穿过华美的天城:“妇女皆丽”,

居民穿丝绸而带珠宝,举止安静。

一道光!连接江河、平原和诸多水系,

财富与灵性的毛细血管,代谢之人生。

水就是光。南方的财富与未识之物,

树冠之上的光辉,集市的类型学。

水与光的融合。抬升的船闸。翻越之水

灌溉更多的稻田,奔流之中横亘的光芒。

一些事物不曾认识正如把水仅仅当作水。

古运河之后有南北运河,江山代有才人;

长江之后才有运河,漕运、航行与贩盐。

运河是一种必需而长江出于天意与自然。

杭州富义仓。一个清晨墙脚开出了一朵

牵牛花;绿色的叶子,正是光与波之合。

一个男孩说,“这不是光芒而是叶子本身”,

“正如运河不是长江,是一条叫运河的水流”。

第七歌 史前——后现代:四组镜像

(副歌) “踮足的小水妖一出世便法力无边,

以无常的哭笑为咒语。呼风唤雨

将野牦牛与白唇鹿捏合成一体怪异,

用强烈的紫外光洗沐长发飘飞。

可怜的小母亲。还不满十三岁,

乳胸和螺钿的臀部弹不起性的弧度,

却偏有天然的卵生水族的生殖力,

如放牧的三只眼睛的多罗姆女神。”

(正曲)独木舟如箭,射入江南造船厂;

迅疾、原始而简陋,一腐朽成凹槽的树段,

经火烧石器掏挖,在时间内部奋力划行,独木成舟

水面划开之后闭合七千年:航海的力与美。

你不会嘲笑它,人类的想象力从不寒碜。

良渚已成为工业设计中心,虚拟小镇——

谁能设计黑皮陶的黑夜、玉璧的曙光?

织物纹样、耕作之像是怎样的后现代?

玉钺衬映了神徽,月色笼罩“超现实”陶轮,

人与水的界面,太湖——长江的互文性。

河姆渡干栏式建筑,比邻杭州湾跨海大桥。

小心翼翼地,陶罐被揭开,金黄色稻谷

瞬间变黑;这不是沼泽泥炭之魔幻

是时间改变了调性。

三星堆青铜鸟站上“成都环球中心”弧线,

灰蓝色天空,大铜树枝叶扶疏神鸟栖息。

论炙热者,若非翼龙之巨翼,

便是旋转的彩绘木马。

第八歌 沪宁线上

高铁如疾风,金乌啄食光芒,

太阳如黑陶在天空旋转煅烧。

大象耕地,鸟儿吞咽虫卵,

这片潮湿、沉积而错落的土地

被人一次次翻耕、分割、蒸熏、炙烤,

最后呈现出陶片的光泽。

人与建筑,大地上的雕像。

眼光随着山势起伏,祭台与稻作

使人的身体与精神同时惬意。

城市是河流的儿子,上海

乃长江之子,三角洲是它的襁褓。

苏州河流动着财富、机会与见闻,

谷物、丝绸、漆绘陶器骤然兴起,

斧钺失落,手臂、嘴唇与爱紧密环绕,

故事开始之处为忧伤之尽头。

铁柱在额上雕刻花纹,荷花染黑牙齿,

试图在大街和舞台上重构时间。

从远处看那些史前文明遗址——

玉的合围,灰陶的驰骤,石斧的列阵。

与此呼应,上海混茫如大海——

人、意志和秩序的海,昼夜起伏,

落地玻璃窗映射睡莲、陶壶与玉琮。

一个梦搅动水面,惹得群鸟惊飞:

街区景深,盾构机书写黑褐色诗篇。

第九歌 观沧海

玉鸟流苏。光芒若积雪。转经筒飞旋。

自海岸升起金箔太阳形饰,女神航行。

就在远古的荒原与未来的铜像之间,

海关弹奏劳动与乡愁的复调,青铜之鹰

落在人的肩膀,《水经》注我盐卤洗我,

试问谁能够重返源头,从涛心作猛虎一跃

脱下天空、野性与黄金面罩而顷刻重生?

群峰闪耀着启示,而苍穹从远处抵达。

扬子江诗刊的其它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