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从南方来
2021-07-06张惠雯
张惠雯
1
预报今天有雪,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吃早餐时,他又查了一遍当日天气状况:预测中的雪会从晚七点开始下,七点降雪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七十,八点降雪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
他夜里睡得不好,早餐有点儿食之无味。最后,他把没吃完的、已经变硬的烤面包片倒进厨房的垃圾桶里。咖啡凉透了,但他还是把它喝了。他把餐盘、咖啡杯洗干净,放在控水的餐具架上。不锈钢餐具架和悬挂在它斜上方的那些酒杯一样,擦得发亮,发出银色的光。灶台上同样一尘不染,像黑色的镜面。对着石头台面的吧台,并排放着两张褐色带靠背的皮质吧椅,一把明显磨损得更厉害——他一个人就坐在吧台那儿吃饭。他背后那张六人座的长餐桌上空空荡荡,既没有餐具、桌裙,也没有花。
他打开电脑,开始在记事簿上列下一日事项:
1.查看公司邮件
2.回复小敏的邮件
3.清理车库、为下雪天做准备
4.解决午餐
5.去公司
他习惯在记事簿里写下一条条标注着数字的事项安排,即便可记的事越来越少。他不知道这样是否真能提高效率,或者只是为了让生活看起来更充实、有序。这个早上,在他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来的始终是女儿那封邮件。他想他今天务必要给她回一封信,至少让她知道他已经看了邮件,不必再为此担心。
小敏很少给他写电邮,她喜欢发手机短信,那是最简单的方式。如果是她认为比较重要的事,她会给他打电话。她去纽约读大学时,他们之间有个约定:每周通一次电话,每个月至少见一面。除了假期,每月一次的聚会,几乎都是他开车去纽约看她。后来,她有了男友、工作,以及越来越多的朋友……他们俩每个月见一面的约定早已不知不觉打破了,唯有一周一次电话的习惯保持下来。但她几乎从不发电邮。两天前,当他打开邮箱看到她的邮件时,他心里有种预感:这或者是惊喜,或者是什么不幸的事。
那封电邮是用英语写的:
亲爱的爸爸:
今年感恩节不能和你一起过了,我觉得抱歉,但我和几个朋友约好了,我们会一起在纽约过感恩节。我希望感恩节过后,工作和杂事都少一些。也许新年以后你能过来?不过,让我们先不要这么早决定。无论如何,我盼望我们尽快见面。
如你所知,我和蒂姆已经订婚了。时光飞逝!亲爱的爸爸,你能相信你的女儿马上快要三十岁了吗?当然,你会强调说只有二十八岁半。你总是说在你的印象里,我还是个小姑娘,但事实本身总会吓人一跳。不过,你知道,我很享受我的成年生活。谢谢你在我的成长时期给我的所有支持。你上次问到结婚的事情。不,不,你的女儿还不想这么早结婚。在这一点上,我和蒂姆高度一致,在很多事情上,我们都能彼此理解。我们对彼此非常认真。蒂姆是我遇到的最理解我的人,这一点,我相信你完全同意我的判断。
我要告诉你的这件事难以启齿。亲爱的爸爸,其实,这几年来,我一直想告诉你。当我自己明白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一种在生命里相互扶持、陪伴的珍贵关系时,当我明白这种事对我们每个人多么重要时,我为过去的任性而为感到羞愧。但我没有勇气告诉你。昨天,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蒂姆,我需要他的建议。他鼓励了我,让我给你写这封信,告诉你那件让人遗憾的事情的真相。
爸爸,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吧?我告诉你徐宁阿姨和我争吵之后把妈妈的照片撕成了碎片。但是,爸爸,那并不是她撕的。我让你看到的妈妈的照片碎片是我自己撕的。我那时候只有十二岁,我对你太依赖,太爱你,我害怕徐宁阿姨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不能想象失去你对我的爱、深切的关注。是的,我当时总是威胁你说我要回去北京找妈妈,但那一点儿也不是我的想法。从五岁开始,我就和你生活在一起,我对妈妈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也不能想象再回去和她共同生活。我现在回想,徐宁阿姨对我并没有冒犯,而我也没有其他讨厌她的理由,我只是不想让你忽略我。我看得出你多么喜欢她,否则你不会在我不高兴的情况下仍然让她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爸爸,从我五岁时你带我来到美国,我们相依为命,我一直觉得生活就是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家就是我们两个的家!
你选择了相信我,而她离开了我们家……爸爸,但是我欺骗了你!请你原谅十二岁的我的幼稚、自私和嫉妒。很多次我回想起这件事都无法安宁,我为此哭过。我选择告诉蒂姆,因为我不愿带着这样的忏悔走进婚姻。他鼓励我告诉你,他要我无论多么惭愧,都对爱我的父亲诚实。爸爸,我可以自豪地告诉你,蒂姆是個高贵的男人。
爸爸,我折磨了你,也折磨了自己。我祈求你的原谅。如果可能,我希望我也能有机会对徐阿姨说出我的愧疚、祈求她的原谅。
爸爸,如果你愿意,你感恩节为什么不去德克萨斯一趟呢?你在那里应该还有不少老朋友吧?你可以去拜访他们。南方的冬天多温暖!我现在也经常想起休斯敦,毕竟从五岁到十四岁,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年。也许不久后我会带蒂姆去休斯敦一趟,他很想看看我长大的地方。爸爸,去南方吧!现在公司并不需要你,理查德早已可以帮你料理一切。
很多吻,很多拥抱。
爱你的敏。
这完全不是他意料中的邮件。它……实在是太出乎意料!那封邮件一直在他面前打开着,几分钟后,电脑屏幕黑下去,他再点一下键让它亮起来。他惊愕、困惑,坠入记忆的迷雾,像个突然患病的人一样不断用手指紧紧地按压额头。
2
他坐在那儿写那封回复的信。他感觉不能写得过于简短,但也想不出多么富有感情且足以安慰她的话。他不得不把她那封信重读一遍,一种往事突然涌来造成的时空错乱和晕眩感全然地笼罩住他。在电脑前呆坐半个多小时后,他写了一封半长不短的信。在第一段里,他告诉女儿他已收到她的邮件,他夸奖蒂姆,说他多么令人信赖,而他又是多么乐意把女儿托付给这样一个正直、诚实的男人。在第二段里,他说那件事他依稀有些印象。既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他们都不必再为此痛苦、愧疚,最好的办法是忘掉,但他仍感激她告诉他,她是个勇敢的孩子。在第三段,他说他会考虑她的建议,也许找个时间去温暖的南方一趟,他希望感恩节以后能尽快见到她,她应该明白,对他来说,这才是最幸福的事。
把邮件发送出去,他立即关上电脑,起身到车库里去,仿佛急于把它抛诸脑后。他上午得把车库整理出来。冬天之前,车都停在外面车道上。
天气仍然晴朗、干燥,没有雪的征兆。车库太久没打开,门“吱啦啦”卷上去,光线里立即飘满尘埃。隔一条街,对面那座房子的勤恳的男主人背着吹风筒,在吹草坪上的树叶,树叶翻飞的空中同样微尘飞扬。
车库里看起来一片狼藉。地上堆放着很多拆开的纸箱——除了食物以外,他几乎什么东西都从网上购买。靠近车库门口,立着笨重的高尔夫球球筒,里面插着七八支球杆,旁边的地上扔着一袋袋的球,白色的袋子上和球筒、球杆上都落满灰尘。球袋后面,不知道哪年遗留下来的几桶油漆排成一排,地上扔着粉刷用的各种型号的刷子。他看到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纸箱,他蹲下身仔细看了箱子上的图案才知道里面装的是一棵仿真圣诞树。圣诞树的大箱子旁边放着好几个鞋盒大小的纸盒,盒子用白色的纸胶带封着口,胶带上是小敏用潦草的英文写的标注:圣诞树挂件、圣诞彩泡、雪花图案投影仪……当然,小敏早已不在家过圣诞节了。在她和蒂姆关系稳定以后,圣诞节和新年她都在蒂姆家过,感恩节是她留给他的唯一一个节日。往年的感恩节,或者她回家,或者他去纽约找她。当她在信里说约好了和朋友们一起过感恩节时,他明白她是委婉地告诉他也不必去纽约和她相聚了。
靠另一面墙堆放着他的“农具”:锄头、耙子、铁锹、短柄和长柄的铲子,还有各种型号的园丁剪刀,浇草坪的自动旋转喷头、手动喷头、盘成一团的乌蛇一样的水管……都是他春夏季节整理花园时用的。还有一辆墨绿色手推车,手推车后面靠墙立着一架折叠梯。折梯旁边,三个同等规格的透明塑料箱子摞成一摞,装着小敏的旧鞋子:扁平柔软、可以折起的船形鞋,细跟的舞鞋,网球鞋,跑鞋,夹趾的、草编鞋底的凉拖鞋,褐色羊皮长筒靴,鞋口翻毛的短靴……他一直想把它们送到“救世军”的捐赠中心去,但好几年了,始终没有行动。转过墙角,在车库通往客厅的那扇小门左边,并排放着两辆自行车,一辆黑色,一辆天蓝色。温暖的季节里,沿“民兵小径”骑车,曾是他们俩最喜欢的周末活动。他们从贝尔福德小镇出发,穿过莱克星顿,一直骑到剑桥。他骑那辆黑色的车,她骑那辆蓝色的车。那是她上大学以前的事。
这些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杂物,混乱无序地堆放在一个长久封闭的空间,每样东西都附着着一段旧时光,这情景颇像人的记忆:一堆时间遗留下来的、彼此之间没有关联却混杂在一起的东西随意堆放在某个昏暗的库房里,拥挤不堪,默无声息,潮湿,落满灰尘……他决定先用裁纸刀拆那些箱子,把它们压成纸板,然后把靠左边这面墙堆放的东西转移到右边去,把这些东西占用的空间规整、压缩,留出左边的空间停车。车库里没有暖气,阴冷,散发出陈旧、饱含灰尘的气味,幸好还有阳光照进来。
昨天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他试图理清他到美国后的生活线索:他住过哪些地方,在每个地方、每段时间里曾发生过什么……他发现有些东西他完全记不起来,有些时间和地点被他弄混淆了。譬如,1997年到1998年这段时间,他究竟是已经搬到德州糖城,还是仍然住在凯蒂区?那栋客厅里有架房东留下的橡木色老旧钢琴的房子究竟是他带女儿到美国后租的第三个还是第四个住处?那段短暂时光里,他和徐宁从她住的位于三楼的公寓窗户里望到远处那个湖,冬天的湖边长着发黄的荒草、干枯的芦苇,湖面上似乎永远笼着一层柔曼的雾气……那幅冬景是在2003年的年末还是2004年的年初,是在圣诞和新年假期之前还是之后?小敏出走那次,是住在她的女友泰勒家还是凯西家?……他被这些想不清楚的细节纠缠,而且无处求证。时间的难以衔接、某些細节的丧失,这也许无关紧要。但当有关它的记忆掉进了黑暗无光、深渊般的遗忘之中,他生命中的某一段仿佛就有永久消失、不复存在的危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让他极度焦虑,变成一种折磨。现在,那种折磨淡多了,似乎黑暗中尖锐的感觉会溶解、消散在白日的光里。
带小敏来美国那年,他三十六岁,小敏五岁。他前妻没有来,那时她已经是一所小学的副校长。她确信五年内,她能成为这所学校的正校长。她选择离婚。这对他来说倒不是多大的痛苦,因为他们早已不和。她身上兼具了小官僚和一位严厉教师的双重特质,使得家里充满庸俗、古板的气氛。有时婚姻是件奇怪的事,两个性格相去甚远的人会瞎摸误撞般地进入婚姻,而后在婚姻里越走越远,直到最后难以理解为何当初竟会相爱。但他们也许从未相爱,在那个清教的年代,你很难区分什么是相爱,什么是仅仅渴望一个可以合法触摸、合法拥有的女人。在办完离婚手续后,他们俩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最先住在休斯敦。初来的三四年里,他们每年换一次公寓,因为公寓只给新房客可观的租金折扣。一开始的生活不安定,更不富裕。租住的公司公寓不提供家具,他们的住处只有几件必不可少的简易家具:床、双人沙发、餐桌、一张学生用的小写作桌。他后来又从不同公寓的垃圾回收点捡过一把靠椅,一张小边桌,还有一面带木框的、完好无损的穿衣镜。他把它们捡回家,擦洗干净,告诉小敏说这是从别人家买来的二手货。他不能说他捡的,担心她自尊心受伤。那时候,他在一个中国人开的小贸易公司打工,每个月只有两千美金的薪水,而房租占去了三分之一,而且,他们得有一辆车,他要为女儿购买基本的医疗保险,他上班之外还在学习一个付费的IT课程……生活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稳定下来的?他想是在他加入那家生产医疗器械的美国公司以后。他的薪金比之前那份工作翻了一倍,他们离开廉价住宅区,搬到了凯蒂一带。在那里安定地生活了两三年后,他在糖城买了自己的房子。他记得他带小敏住进新房的那一天,她看到他买给她的那张圆顶的、挂着纱缦的木床(那一直是她想要的公主床),忍不住跳起来吻他。他把所有的旧家具都送人了,房子连同房子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精致的。他告诉小敏说她就是这房子的女主人。
拆好的纸板已经码放在右边墙角里。球具和圣诞树、灯饰也被搬到了右边。他找了块抹布,坐在塑料矮凳上,开始擦自行车上的灰尘。他累了,身上出汗,有点儿喘息。他比过去胖了一些,尤其肚子那边,肥厚、松弛。他变得容易疲劳,站起身时用力稍猛膝盖会抽疼……他注意到对面的吹风筒安静下来,居家男人也消失了。和十多天前绚烂的景致相比,现在的街景单调、萧瑟。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火焰般的叶子全都枯萎飘落了,屋后的树林曾像是金黄橙红的颜料流溢、堆叠而成的巨幅油画,现在只剩下一堆暗淡的灰褐色线条。那些赤裸的枝桠有时如凝固般静默,有时又被风吹得剧烈颤抖。
在遇见徐宁之前的很长时间里,小敏是他生活里唯一重要的人,她是女儿,是他的小女友,还是他家里的女主人。到美国以后,有热心的人给他介绍女友,他都拒绝了。他在心里做过决定,不会在小敏年幼的时候给她找个继母,以免她有任何被伤害的危险。徐宁不是别人介绍的,是他在朋友家里遇见的。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白色衬衫,袖口挽到了肘部以上,烫着短短的卷发。她活泼、爱笑,动作利索,身上有种男性的飒爽气质。她是个护士。那是个午餐聚会,每人需带一道菜到主人家聚餐,他带的菜是从餐馆打包的。她毫不客气地说他偷懒、缺乏诚意。过一会儿,她对他说:“你不尝尝我做的这道菜吗?小鱼豆干。很好吃的,台菜。”他于是吃了她做的那道菜,真的好吃。
他想,他是和徐宁在一起以后才明白什么是男女之爱的,他指的既是精神意义上的也是肉体意义上的情爱。她有种出奇的热情,这热情会从她眼神里、头发里、皮肤里散发出来,仿佛是一股强劲的力量,你很难不被她感染。她把这热情也蔓延到了他身上——他这个被长久冰封的乏味、僵硬的人。他们迅速建立起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那时候,只要她不上班,白天他就去她住的地方找她,即便遇到公司下午开会、他和她相处半个小时就得离开。
她住在一栋三层公寓的顶层,那公寓的门、床、窗帘以及屋里每一样摆设他都记得。每一次,从他踏入她的房间开始,他就像脱去了沉重的躯壳,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柔和、富于感情的人。他有一把她公寓的钥匙,如果他去得早而她还没有回来,他就在那里等她。他从来不知道等待也是这么美好的事。从她客厅的落地窗可以望见那个湖。湖很小,但和休斯敦那些高档居民区里挖掘的人工湖不同,它有种天然、荒野的美。如果某个午后还有足够的时间,他们会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有时候,湖面的雾霭中突然冲出一只鸟,像条灰白色的线笔直地抛向高空,像一条弧线划向远方,然后消失在蓝色的天幕里。那大概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恋爱时光。他们只能白天见面,晚上他需要在家陪小敏。那是他很多年里第一次感到被束缚的烦恼。
那段幸福时光很短暂。他想他后来犯的一个巨大错误是草率地让徐宁搬过来和他们一起住,以为朝夕相处会有助于培养她和小敏的感情。在徐宁搬过来之前,她和小敏也见过几面。小敏始终表现出青少年的淡漠、不易讨好,但并没有明显的失礼。而徐宁确实一直努力争取她的好感。在小敏面前,她变得不自在、胆怯起来。每次见面,她都会给小敏带礼物,但小敏只是礼节性地道个谢,从未当面打开过这些礼物,过后也不再提起它。他印象深刻的是那个圣诞节,他们三个人一起吃饭。徐宁送给小敏一份圣诞礼物,小敏接过去就放在了旁边一张椅子上。徐宁笑着问她要不要打开看看,小敏说她不喜欢当着别人的面拆礼物。而他送给她的礼物,她却马上打开了。那天晚些时候,他送徐宁回来,小敏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他注意到椅子上的礼盒不见了。他问她是否看过徐宁送她的礼物了,喜不喜欢。据他所知,那是一条很贵的围巾。小敏冷冷地说:“一条围巾,老女人戴的,我打算把它寄回去给我妈。”又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对她说,以后不用再送我礼物了,或者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或者是这种老里老气的东西,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女儿的尖刻让他吃了一惊。但他没说什么,因为他想如果他反对的话,只会激起她对徐宁更大的敌意。其实,在几次见面以后,她们的关系没怎么改善,而他对女儿的态度一筹莫展。可他竟天真地认为只要徐宁搬过来住,小敏会慢慢接受她,会适应这个家里有另一个人和他们共同生活。他甚至幻想着小敏会慢慢喜欢上她,以为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
那封信把这一段回忆带回来,那么鲜明、清晰,却令人痛苦。当两个未曾遭遇過生活折磨的年轻人,带着某种让人讨厌的乐观选择告知“真相”时,他们像是把他枯竭但平静的生活突然撕开了一道口子,恐怕是一道无法愈合的口子……时间接近下午一点。他把整理好的园丁工具收进他留下的一个空纸箱里,用胶带封好口。这个冬天他再也不需要它们,直到明年四月过后,直到像民谣里唱得那样:“四月的雨水带来五月的花。”
3
如果不去公司,他经常在镇里的Panera Bread解决午餐。这里的食物简单,但很新鲜,而且,他们不像餐馆那样有明确的午餐打烊时间。他叫了烤牛肉三明治,配一小碗清汤。随套餐送一个苹果,但他每次都会把苹果带回家。对他的牙来说,去啃咬一整个苹果已经相当困难。
吃完午餐,他要了杯咖啡。天色阴沉下来,天空中堆积着深灰色的云层。两辆黄色的铲雪车从街上开过去。它们大概已经为晚上要来的雪做好了准备。
在过道另一头,靠前的一张桌子那儿坐着位华人女子。她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身材纤秀,穿一件米色的高领毛衣,羽绒外套搭在旁边那张椅子的椅背上。在他前面隔着两张桌子,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美国男人,和他一样在喝餐后咖啡。男人坐的位置面对着他,他能看到他的目光不时朝对面那个女人瞟过去。男人终于起身走到那女人的桌子旁边,毕恭毕敬地站着,问他可不可以和她聊聊天。他没听到那女子的回答,但看到那男人在她对面坐下来。他看起来有点儿局促,脸膛兴奋得发红,并不像个游刃有余的猎艳老手。他像许多美国男人一样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他听见他开始谈论天气,说晚上会来一场大雪,还提到他就住在这个镇。但背对着他的那个女人的回答他听不清楚。过一会儿,他看到男人尴尬地笑了,嘴里说着对不起,声称他没看到她戴结婚戒指。他由此猜想那女子刚才告诉他她已经结婚了。但那个男人并没有离开,他红着脸,希望她允许他去给她买一杯咖啡,他只是想聊聊天。随后,他就雀跃地站起来,走去柜台买咖啡。
有些滑稽,有些难堪,又有点儿令人感伤,男人和女人之间这种持续不断的无休无止的追逐游戏。窗外一辆辆车在灰色的公路上静默无声地快速穿行,仿佛钢铁的鱼群。店里的碎冰机发出群蜂飞舞般的巨大的噪音。那个男性追求者端着他的两杯咖啡走回来,像是捧着他的两份战利品。他兴奋地坐下来,面对一个仅仅是由于礼貌而没有把他赶走的女人。
他想到和徐宁在一起时,她和眼前这个女人差不多的年纪,也是这种偏瘦的身材。他常常惊讶她纤瘦的身体里怎会蕴藏着那么大的热情的能量。她的长相说不上特别美,但在他眼里,她身上每个地方都是细腻的。他知道她早已找到了另一个人。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他嫉妒那个男人,相信他比自己幸福。像她这样的伴侣,会和你始终胶着、缠绕在一起,会让你的生活温热、充满生气……很遗憾,在他们相遇的时候,他们面临的不只是两个人的幸福的问题。
他突然打消了去公司的念头,猜想公司里的人恐怕并不想要见到他。今晚有雪,也许大家已经开始陆续离开。趁着还有点儿天光,他想去附近一个湖边走走。
他抓起那个鲜红的苹果,塞进外套口袋。经过那两个人时,他不无自嘲地想:他们会不会注意到他?会不会意识到他是他们这场追逐游戏的唯一目击者?但他知道他们甚至不会看他一眼。有时候,老境的尴尬并不在于变老本身,而是你心灵的变化追不上身体的衰退。在心灵的镜像里,你还是个仪表堂堂的壮年人,但在他人眼里,你已经是个颓唐的老者。
他开车十分钟就来到湖边。眼前已是一片冬日景象:衰草、枯枝、腐烂破碎的落叶,仿佛冻僵了的光秃秃的小径,被一阵阵风吹皱的、银光闪闪的湖面。只有在冬天,这里的湖面才显露出来,开阔、清亮。春夏季节,湖面完全被浮萍和水藻覆盖,秋天则漂满落叶。风不大,但阴冷刺骨。一群灰褐色的加拿大鹅在湖中游着,它们像肥硕笨拙的大个儿的野鸭。下雪的时候,它们是仍然待在湖上,还是会去哪里躲避?最冷的时候,它们会不会挤在一起取暖?生活于它们而言是严酷的,但它们倒不会形单影只。
回想起来,徐宁搬过来以后那段时间就像阴郁的梦一般充满了混乱和挣扎。晚餐桌上的冷言冷语、明嘲暗讽、沉默、委屈、猜疑、忍辱负重……他们俩小心翼翼,唯恐伤害了孩子。但这种小心翼翼又被小敏当成了他和徐宁“同谋”的证据。徐宁本来像个欢快的大孩子,但在眼前这个真正的孩子面前,她欢快的光芒全都黯淡下去。如果小敏拒绝吃她煮的晚餐,开始打开冰箱找冷冻餐盒,她也只是勉强笑笑。有时小敏假装没有听见她说话,忽略她示好的动作,她不过无奈而又嘲讽地看他一眼。她曾让他喜欢的那种天真的轻狂、那种肆意妄为的勇敢,反而变成他所惧怕的东西:他怕她不够容忍,怕她没有掩饰好她的不快,怕她直率的表达又会引起一场争执。她说话、发笑的声音稍微大一点儿,他都会害怕,怕这声音会从他们的卧室传到另一个房间里去……
起初,他们还相互安慰、鼓励对方,但慢慢地,他们也都疲倦了。那种阴沉、压抑、暗含着怨愤的气氛弥漫在家里的每个角落,压灭了每一点儿快乐的念头。小敏的卧室里经常整夜地亮着灯,她似乎以灯光、以她深夜不眠的事实来时时警示他们。徐宁也变了,变得暴躁、易怒,她不能在小敏面前发作,却开始对他发泄她的强烈不满。她觉得他过于宠溺女儿,却没有考虑她的委屈。但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又能做什么呢?她愤怒、冷漠起来令人绝望。也许她身上那种强烈的能量如果不能用于快乐,就会用于愤怒。
他们一起生活了三个多月以后,某一天,小敏失踪了。她夜里十一点钟还没有回家,手机也关机。他打电话报了警。整个夜里,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电话。徐宁说她可以替换他,让他去楼上睡一会儿。他几乎是愤怒地拒绝了她。他想,如果小敏打电话回家,她第一时间绝不想听到徐宁的声音。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一位女人打电话给他,说她是泰勒(或者凯西)的妈妈,告诉他小敏在她家,昨晚和她女儿睡在一起。她再三道歉,说她昨天的确问过小敏,但小敏说她已经知会过爸爸她要在朋友家过夜。他听到这消息就抓起车钥匙离开了家。他边开车边哭,本来,他以为他已经失去了女儿。他痛苦地意识到一个人的介入如何地改变了这个家,改变了他和女儿那密不可分的关系。
过后,徐宁说她可以搬走,但他劝阻了她。就这样,她又留了下来,直到一个月后发生了另一件事,也就是小敏在邮件中提到的那件事。
那晚,他回到家,徐宁去上夜班了,小敏的房门紧闭。他敲门,过了一会儿小敏才打开门,看到他突然嚎啕大哭。他抱着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哭。他让她在床上坐下来,他一直说:好了,好了,平静下来。后来,她哽咽着,说她和那个女人吵架了,那个女人发疯一样撕了妈妈的照片。当小敏从她写字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小堆照片的碎片时,他一下子懵了。他根本不敢正视女儿手里捧着的那堆彩色的碎片,也不敢想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当他带年仅五岁的她离开她母亲时,他心里是确信不会让她受一点儿委屈的……突然之间,徐宁成了阴毒地坑害一个柔弱、毫无抵抗力的女儿的恶毒继母的化身。他怒不可遏,疯狂地打徐宁的手机。很久以后,她终于接了,还压低声音问他是不是疯了,说她一直在忙,突然看到手机上有二十多个未接电话。她装得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这让他觉得她更加恶毒、有心机。他开始失控地骂她,他从未这么骂过任何人。她试图说什么,但他不容她辩解。最后,她冷冷地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有什么事回去说。”“不要再装了!”他喊道。但她已经把电话挂了。然后,他又回到小敏的房间。他紧紧地抱住她,她那双仿佛受了惊吓的眼睛望着他——那是一双完全信赖他的、孩子的眼睛。
他一夜没睡。第二天上午徐宁回来的时候,他多少冷静了一些,觉得可以和她谈谈那件事。而她看起来比他冷静得多,冷静得近乎轻蔑。
“说吧。”她说,“你指的究竟是什么?我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残忍的事,我假装了什么?”
等他说完,她的冷静像镜面骤然碎裂,坐在椅子上的她猛地站起来:“你现在就叫她起来,你让她过来当面和我说。”
她声音发抖,样子看起来很可怕,似乎要马上冲过去找小敏。他一把拽住她。她发疯似的抓他的手。他想,她也会有如此丑陋的时候。
“我绝不会让你再刺激她。”他说,紧抓住她不放。
后来,她放弃了挣脱他的努力,安静下来。她又在椅子上坐下来,一阵绞痛般的表情突然掠过,让她的脸扭曲了。
“骗子!骗子!这么小一个孩子……”她一字一頓地说。
“你不许这么说她。”他的模样一定非常凶狠、丑陋。
她抬起眼睛,望了他一会儿,嘴唇上浮现出一抹近乎微笑的弧度。
“所以,你昨天晚上打电话是为了这个?在我上班的时候,像发疯的畜生一样吼叫、骂人?”
他没说话。他已经后悔他昨天说过的话。他看见她眼睛里突然涌满泪水,她的嘴唇抖动,随后整个身体都在发抖。但他不知道他能做什么。
“你选择相信她?是吗?”哭完了她问,哑着嗓子。
他不回答。
“不用回答,什么都不用说!”她站起来说,拿一张纸巾擦掉脸上的泪,样子像是如释重负,“我应该早就明白的。我应该早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第二天,她收拾东西离开了,他没有挽留她。他想帮她租一套房子,想给她一些经济上的帮助,但她断然拒绝了。事实是她不再接他的电话也不再回复他的短信、邮件。很快,她换了号码,大概只是为了摆脱他。找不到她的那段时间,他失魂落魄。他让自己尽量去想她的冷漠、她的刻薄、她做的那件可怕的事,但这都于事无补。他睡不着,焦虑地一遍遍翻看手机,半夜起床打开邮箱写信;他到她上班的医院,在停车场里等着,却在她可能出现的时间逃之夭夭;他还到处打电话给认识她的朋友,只为了从别人那里听到一星半点儿她的消息……慢慢地,他知道他必须接受这样的事实: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他们之间的困境毫无解决的可能。
家里又恢复了那种平静——多年来的、一贯的平静。他和小敏心照不宣,谁也不再去提那些痛苦的事。这个家,这个小世界,它像一个有着坚硬外壳的、封闭的东西,打开过一条缝隙,很快又惊恐而痛苦地闭合了。他想他在这世界上只剩下一个角色必须心无旁骛地、永远地演下去——一个好父亲。
他走到湖边有围栏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有一带齐腰高的木围栏,像农场里圈马的那种围栏,延伸出去两三百米,又毫无征兆地中断了。他沿着围栏旁的小路走,眼前是平缓的草坡。湖三面被树林环绕,唯有这面向着开阔的草坪,仿佛牧场的风景。草黄了,但很平整,看得出不久前有人割过。那些年里,他和小敏喜欢在这草坡上野餐。最好的是春天,五月以后,日光那么温煦,空气里弥漫着花草的香味。小敏说:“同样的东西在外面吃,味道好得多。”吃完东西,她喜欢趴在毯子上看书,有时她看着书睡着了。他就在她旁边守着,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对他来说,那两三年算是轻松愉快的时光,是彻底放弃了其他念想的轻松。
他不相信心理学家说的“选择性遗忘”。否则,他为何没有忘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呢?那件令人痛苦的事的每个细节都印刻在他的记忆里。倒是那些快乐的事,常常只剩下一两个格外清晰的镜头,其他部分都模糊了,像一团柔和、明亮的烟云,像湖面上闪烁不定的、细碎的光。
褐色的林梢在远处勾出天际线。天边浮着一条长长的孤云,泛出冬日薄暮时的冷光。周遭那么沉寂。某种微茫而凛冽的声音像滞留不散的烟雾一样漾在冬日的湖面上,潜行在林间、落叶堆和枯草丛中——一种低沉却无所不在的冬日鸣响。鹅群低飞,掠过湖面,在另一边上了岸。而后,它们在湖对面呆立不动,迎风立着,像在忍受,又像在冥想。他穿着单裤,在草坡上伫立太久,腿冻得麻木,眼睛酸涩。他发现这是一件荒唐又可悲的事:他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替他做了生活的选择!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的谎言几乎说不上是欺骗……这大概就是命运,只需要一个谎言、一点儿差失,它就拿走了原本属于你的东西,全然改变了你的生活。
他开车回家,发现路上已经撒了盐。粗粗的结晶体铺在地面上,像冻硬的灰绿色雪粒。那件痛苦的事发生后不到两年,他带小敏来到马萨诸塞州。他原以为新英格兰漫长冬天会相当难熬,但后来发现这地方知道如何对付严冬和风雪。途中他去油站加了油。再启动车子,油表显示可行驶里程465英里。如果他现在沿着90号公路开下去,开出马萨诸塞,进入康涅狄格,转上84号公路,一路向南开上两百多英里,他就能到达纽约,那个拥挤喧闹、杂乱不堪的城市。这是他最熟悉的一条行车路线。但很快,它对他来说就会变得生疏。
4
五点刚过,天就黑了。他打开房子里的灯。睡觉以前的时间里,他一般都待在楼下,但他习惯把楼上卧室里的灯也打开。一个其他部分断然漆黑、只有楼下一盏孤灯的房子,从外面看起来总有些怪异。他仍旧坐在吧台旁边那张椅子上,打开电脑查看邮件。小敏还没有回复。当然,他上午才发给她邮件,而那也是一封不需要回复的邮件。
他们其实离得很近,两百多英里。但他知道她离他越来越远。她不再需要他,那么他就在他能达到她的距离之外。那年,小敏申请的所有大学都在东岸,但没有一所在马萨诸塞。她解释说,她希望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之外生活,适应陌生的环境也是一种挑战;她也希望离家远一点儿,这样她不会那么依赖他。他表示完全支持她的意愿,私底下却像一个被无情抛弃的老男人,感到说不出的委屈和痛苦。她离开以后,他就一直往返在那条路上:从波士顿到纽约,从纽约回波士顿……虽然辛苦,但就像个赴心爱的人的约会的男人,心里至少是振奋的、怀着希望的。
想到明天早晨起来需要扫雪,他去了一趟楼上,从卧室储物间里翻找出手套、帽子、围巾,还有一条秋裤。大约十年前,他还不至于在外裤里再套条裤子。他像大部分美国人一样,穿单裤过冬,因为暴露在严寒里的时间毕竟是很短的。但这些年,他开始畏寒,在零下十度的天气里穿单裤走几步,腿会发抖。冬天开始变得难挨,尤其一、二月最冷的时节,大雪一场紧接一场,扫雪变成了一种苦役。上午花一个多小时清理出来的走道、车道,到了下午又完全被积雪覆盖了。傍晚还要清扫一次,因为如果夜里上冻的话,清扫起来更加困难。但夜里往往还会继续下雪,一夜之间大雪封门甚至会埋住一楼的窗户……
他下楼,回到他清寂的厅里。他想,再过几年,他就会把这房子卖掉,搬到公寓里住。他去参观过那种公寓,里面的大部分住户是老人——那些再也无力自己清扫积雪的人,那些发现守着一栋很多房间的空屋再无多大意义的人。冬天,管理处会雇用工人来扫雪。温暖的季节,院子里的草木会被修剪得整整齐齐,鲜花盛开,一片生机,老人们走出来,在阳光下舒缓地散步……很快,他就会搬到这样的地方,融入到这样的人群之中。在风雪交加的夜里,在温室般的房子里长久地、如同静物般坐着,望着玻璃窗外飘落的雪,独自一人。
朋友圈里都在分享下雪的消息和图片:下午三点,纽约在下雪;四点半,康涅狄格开始下雪;大约六点的時候,罗得岛的新港、普罗维登斯都在下雪。在他这里,雪是七点过后开始下的。昏暗的路灯光里,雪散漫地飘落下来,一开始像星星点点的白色碎屑,但很快就变成了大片的、斜飞的雪花。今年的雪像是从南方来,从纽约一路向北,最后到达波士顿。而他知道在最南方的休斯敦,在她那里,三天前已经下过雪了,一场多年来罕见的大雪。
她的样子开始缓缓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么清晰,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地方,像一帧帧黑白照片。都是当年的样子。他试着描绘出她现在的样子,在她额头、眼角贴上细小的皱纹,在她的黑发里夹杂进去几缕灰发……他还想起她说话的声音,仿佛听见她的笑声、她轻柔的气息。但当他沉浸在他们俩甜蜜的笑言低语之中时,她的质问、哭声总是突然闯进来。同样,在那些温柔、静好的照片里,他会突然看见她眼睛满含泪水、发抖的模样。他突然意识到那个晚上,他对她做了极其卑劣的事。难道他真的认真判断过他应该相信谁吗?他真的想听她的辩解吗?他只是选择了一个对他而言便利的解决方法,他只是急于摆脱那种困境、回到他以前的生活……
仿佛感到一阵强烈的刺痛,他从枯坐的那把扶手椅上蓦地站起来。他扫视这个到处亮着灯光的宛如通体洁白、透明的所在。他发现他的居所如他的生活本身:整洁、光亮,似乎不缺少任何东西,但没有温暖。
他觉得饿了,但还不想做晚饭。午餐带回来的那个苹果放在餐桌上,他把它切成四瓣吃下去。站在客厅的窗户前面,他看见街道、屋顶、树已经披上一层白纱一样的薄薄的雪。等到雪积得更厚、大地上的一切完全被雪所覆盖时,雪地会泛出蓝光,雪夜会变成蓝色……天地之间都是飞旋的、漫舞的雪,有时候你看不出它究竟是在向下飘落,还是向上跳升。他在想是否应该走出去拍张照片,像他们那样发到朋友圈里,宣告他这里也在下雪。但他还是打消了这念头。这是件奇怪的事,各处的人们都在为一场新雪激动、振奋,而它不过是漫漫长冬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