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联里的流年
2021-07-06王宏志
王宏志
今年春节我家不贴春联。
就在这个寒冬,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根据老家习俗,晚辈们因为戴孝,我家从当年起三年不贴红春联,而要贴三年“孝春联”。第一年是白色春联,第二年是黄色春联,第三年是深蓝色春联,颜色一年比一年深,第四年恢复贴红春联。也可以三年都不贴春联。写了大半辈子春联的父亲去了,我们以不贴春联的方式来纪念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为邻里乡亲书写春联,成了父亲每年除夕的必修课。就像提前约定好似的,邻里乡亲都是在除夕这天才来让父亲写春联。这天,父亲一早吃过饭,收拾好桌子,展开笔帘,取出一大一小两支“生活”(老家人把毛笔叫“生活”),摆好墨汁瓶、砚台、镇纸等,从不吸烟的父亲还拿出盒纸烟,烧一壶乡亲们喜欢喝的砖茶,等候大家上门。
乡亲们陆陆续续来了,胳肢窝里夹着从大队供销社买来的红纸,大多是整张纸。父亲先询问对方家里什么地方需要贴春联,比如大门口、堂屋、厢房,甚至后门灶房、牛棚猪圈,都有不同规格;自己有没有要写的内容,如果没有就由父亲自由发挥。问清楚了,父亲便帮着把整张红纸裁成上下联、脑(方言:横批)、斗方,剩余的边角料也不浪费,裁切成春条,写上五谷丰登、年年有余、四季平安之类的吉祥话。
乡亲们一边抽着父亲递过来的纸烟、喝着茶,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话,间或夹杂着一些乡村里特有的笑话。也有的人因为要忙家里的活计,放下红纸的同时也放下一句话:“王老师,你看着弄吧,一会儿我来取。”龙飞凤舞间,父亲便写完了一家,又开始写下一家。写完的春联要晾干后才能拿走,这便成了娃娃们的活计,我和其他看热闹的孩子便来回穿梭着把父亲刚写好的春联摆到院子里,用石头瓦块压好,既防止墨汁漫流,也防止被风吹坏。慢慢地,院子里就一片红哇哇中夹杂着黑色的字,浓浓的墨香便在院子中氤氲。在孩子们的眼中,这便有了年的味道。不知不觉,父亲就忙到了天黑。总有乡亲顾不上来取,父亲就差遣我打着手电筒,给人家送去。
父亲给邻里乡亲写了大半辈子春联,都是义务帮忙,不仅要贴上除夕一整天的时间,还要贴上笔墨、香烟和茶水,有时还要贴上纸张,但父亲一直乐此不疲。
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同时,我们自己家的春联,父亲也要细细思虑后才动笔。20世纪80年代中期,老百姓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父母亲也凭借勤劳的双手,建起了让旁人羡慕的砖瓦房,日子也日渐滋润起来。1987年春节,父亲为我家写了这样一副春联:辞旧岁不忘昔日创业苦,迎新春喜看今朝生活甜。橫批是:勤俭持家。
那个时候,农村孩子考上大学很不容易,考上大学就意味着跳出了“农门”成了“公家人”,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这一年,我考上了重点大学,姐姐也将于春节期间完婚,1988年春节父亲的春联是这样写的:喜去岁鲤跃龙门国添英才家添彩,乐今春凤攀梧桐喜庆恰如福庆多。横批是:双喜临门。父亲内心的喜悦之情跃然纸上。
我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之后,父母的牵挂又多了一分。那年春节,因有事,我正月初三才携妻带子回到老家,见到门上张贴着父亲写的两米多长的春联:日日盼团聚,腊尽除夕不见亲;夜夜梦儿孙,望穿秋水何时归。横批是:朝思暮想。霎时泪流满面。
多年后我乔迁新居,住上高层楼房,儿子也将踏入高等院校大门,父亲高兴地为我写下春联:喜去岁迁新居登高望远,盼来年逢甘霖春华秋实。横批是:马到成功。
父亲不善言辞,便把对生活的感悟寄托在了春联中:思去岁遍尝酸甜苦辣各样味,想未来必有喜怒哀乐诸般情;待人真诚常礼让心平气和,处世厚道多宽容海阔天空。
在父亲的眼里,那些印刷的春联,虽然视觉效果好,但工业化的东西,总是千篇一律,寡淡得没有个性。
在铺天盖地的印刷春联中,我们家的春联一直是由父亲来书写的。虽然少了花里胡哨的视觉效果,但朴素中饱含着浓浓的年味和父亲对家庭深深的爱。
(常朔摘自《山西日报》2021年2月24日/图 沐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