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皮袋
2021-07-06岑燮钧
岑燮钧
这一年秋天,项忠一直气紧。到初冬的时候,他就要求给他生一个火熜。人老了,火气没了。
一下雨,他就躺在床上。他预感到自己“霉根”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八十多了。
江南冬天湿冷,比起塞北来,好过不到哪里去。
这几年,不知怎么回事,他又经常想起塞北来,想起天寒地冻,白雪无边。当年他跟随皇帝北征瓦剌,结果,在土木堡全军覆没,皇帝被俘,他被瓦剌人圈定养马……那时,他还不到三十岁呢。
这是一个禁忌,他从不说起,尽管他后来逃了出来。
他在大半生的时间里,都选择遗忘。公务繁忙,他没闲心回想那些事儿。只是这几年,他感觉自己越来越脆弱了,有一次甚至从梦中惊醒,因为梦见身边都是敌兵,是瓦剌人。
衰老就像这寒冬,一天甚比一天地蔓延着。
难得一个大晴天,他在檐下晒太阳,坐在铺了厚厚垫子的太师椅上,眼皮合上,恍恍惚惚,竟然分不清是在哪里。略一睁眼,太阳还是暖烘烘地照着,曾孙女跑过来,喊他“阿太”,在他手里放了一块藕酥糖,又跑开了。
但是,他刚才分明又看见了白雪融化,溪水漫过草地,一个姑娘骑马绕着圈子冲他笑着……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人有种被晒得酥酥的感觉,仿佛藕酥糖一碰就碎一样。他磨着地,走回书房。刚才晒暖和了,他想一个人静静地坐一坐。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他摸摸索索在书柜的底层寻找一样东西,只有它才是个确证。
这是一只羊皮袋,拿出来时,已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上面有些霉斑,就像他脸上的寿斑。他端详着这只羊皮袋,想擦去上面的霉斑,但羊皮袋上依然斑斑点点。他就这么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他没有感觉自己在流泪,在擦清水鼻涕,直到孙子进来,说:“阿爷你怎么了?”然后,儿子进来问安,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失态了。他们把他扶到了卧室。他听见父子俩出去后在说自己太老了,已经像小孩一样了。
这天夜里,他躺着,不知是在想象还是在做梦,他又回到了她身边。她的口音跟自己完全不一样,有许多“突突突”的音节。她用手比画着,他也比画着,似懂非懂,但是,笑声是一样的。跟江南老家的姑娘一样,她笑起来很好看,声音如哗哗的溪水,爽朗而又多变;一会儿又是另一种神情,仿佛很生气的样子,可是,终于撑不住,又扑哧一声,恰似溪水冲碎了薄冰……
后来,有很多日子,他们就在这蓝天白云下,互相依偎在一起。他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描述京师的繁华、江南的桃红柳绿,可她几乎连树都没怎么看见过。他给她描述杨柳的样子,说柳枝就像她的秀发一样。而她知道的,除了草地还是草地……“那我们走吧!”这个姑娘有一天突然拉起他,咯咯笑着,做出要飞往南方去的样子。他一个激灵,警惕地看着她的眼神,以为她在试探他。直到她说“我们逃吧,我想跟你一起去南方”,他才明白了,姑娘的心里长出了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只有《诗经》里的句子,才能描述这一刻她的大眼睛在述说着什么。
是的,她的眼睛又在看他了,他的内心开始湿润,就仿佛春暖花开,冰冻的土地重新开化一样。没有人知道这一切。他在朝中是重臣,他在家中是父亲、祖父乃至曾祖父,他一直是庄重的。说还是不说,这个问题一直盘结在他的心里。他在五十多年前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就已把她当作自己的女人了。
江南的天气说变就变,一连下了三天的雪,他的气又紧了,只能躺在床上。有一晚,他看见两个人,一个穿黑一个穿白,说说笑笑走进他的卧室来。起初,他没在意,客客气气地请他们入座。等到他们拿出鐵链,套在他的脖子上时,他猛地一惊,醒了。他知道,大去之期不远了。
他终于到了要嘱咐后事的时候。他把儿子们叫来,给他们看了一样东西——羊皮袋。儿子们一脸诧异。他一边喘着气,一边给他们讲那遥远的故事。他讲着的时候,仿佛自己又骑上了快马,怀里搂着那个姑娘。姑娘畅想着南方的繁华和美丽,兴奋着,尖叫着。他们风餐露宿,越过高山,跨过小河,穿过戈壁滩,朝着南方奔去。姑娘的羊皮袋里带着干粮,她是偷跑出来的。到第三天的时候,人困马乏,姑娘的眼神开始有些担忧。她不知道南方有多远,她以为很快就到了。跑了四天,依然不见一城一池,而羊皮袋却越来越空了,姑娘陷入了恐慌之中。往前看,依然是茫茫的大地,令人眩晕的单调的弧线甩得很长很长,一直到天地交合的地方。姑娘不断回望北方,而南方又看不到一点儿影儿,没有干粮,他们必将毙命于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旷野里。两人都已筋疲力尽。姑娘说:“你放下我吧,你一个人也许还能逃出这个鬼地方。”而他,又怎能做忘恩负义之人呢?他们抖着沙哑的嗓子争执了很久,最后归于恐怖的死寂,谁都不再多说一句话。“她把羊皮袋里的干粮留给了我,用短刀抹了自己的脖颈,血流如注啊……”项忠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流出了浑浊的眼泪。儿子赶紧轻抚他的胸口。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父亲年轻的时候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伤心事儿。
他叮嘱儿子们,他归天之后,要给这个姑娘一个名分,把她写进族谱,入祀家庙,上书牌位:瓦剌氏。
他叮嘱他们,入土的时候,一定要把这只羊皮袋放在自己的身边。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