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大师汤文选留给我的温暖
2021-07-02侯红志
侯红志
前些年逛收藏品市场,见有家商户挂有汤老的作品,要价不菲。我便问:“是真品?”那人异常愤怒:“你有吗?你有我高价收购!”我还真有一幅汤老的作品,是结婚时他送的。我家姊妹三人结婚,他每人送一幅,这是因为我父亲与汤老同为解放初培养干部的中原大学同学,并且上世纪50至80年代,我家与汤老家做邻居。那是汉口汉正街久康里5号的一座大宅,宅子是汤老岳父刘润亭的家产。解放前刘爷爷在这里开粮食行,前店后宅,解放后交公。我家住着一间正房,这正房有考究的木纹雕花隔扇窗,每到新年,我父亲就会在门上糊上他的书法作品,而我则在那些边角余料上画些“解放军打国民党”的小画。不想,这一兴趣竟使我与汤老“过从甚密”,那些往事在他去世多年后仍温润我心!
今年清明前夕,再次去石门峰名人园祭拜汤老,他和妻子刘青子在路旁高坡上安睡,墓前的树木绿荫蓊郁,让他们的处所更为安谧,令人心怡!
今年与汤老还有次交集。3月9日,在湖北美术学院举办的《中国美术馆藏湖北艺术家作品展》上,我得以近距离仰看他的成名作《婆媳上冬学》。这幅作品1954年获全国美展一等奖时我还没出世,但我从小便听说过这段传奇,不想竟然看到了真迹。或许,这是汤老在冥冥之中牵引着我走近了她,这是他的安排!
1979年,汤文选送给作者的结婚礼物——国画《花长好》
我小学到初中那几年遇上“文革”,被边缘化的汤老“赋闲”在家,我便怯生生地走近了他。现在想起来,汤老那时就喜欢上了我这小家伙,并一直喜欢着。
汤老家有座台式留声机,全木质的,那时已休声,但我去可以听,和他二儿子汤有一起。那些唱片我闻所未闻,其中有张口琴曲“舞会波尔卡”,听得人热血沸腾。原来人世间还有这么好听的曲子!我买了把敦煌口琴,发狠地把它吹了下来。
汤老家还有一堆不轻易让人看的书,我可以看。解放初出版的《解放军画报》是我的最爱,反复地看,知道了解放初解放军佩戴“八一”红五星帽徽、“中国人民解放军”胸章。另外就是几大本苏联名家油画册,那是五十年代中国画家与苏联文化亲密接触的产物。我当时已是学校宣传组画画的,画的是那些粗胳膊铁拳一拳砸下去,几个豆芽菜般的“牛鬼蛇神”直扑腾,总会得到一片赞扬声。在汤老那里,我第一次见识了油画,是俄罗斯画家列宾的《伏尔加河纤夫》。那青筋暴露着的黝黑的肌肉,那忧郁深邃的目光,那衣裳包裹不住的痛苦的躯体……都让观者的神经被撕扯着!原来人还可以这样画的?那时,我白天在学校“战天斗地”,回家便溜到汤老的温馨之角,进入另一个世界。给我打下深刻烙印并影响到我的是列宾画册中的一段批注,有名习画者给列宾寄来一幅工整的油画,列宾在画上批注道(大意):我看了你的作品,你画得认真、工整,但是,我又看到了你画作背面那幅潦草的习作,我要对你说,这才是你的画,它充满了你纯真的情感、动人的风格,而不是对别人的模仿,这才是你要坚持的道路!
就当年的绘画条件而论,外界没给予我任何学习机遇,什么艺术概念、政治概念都十分模糊,拿支钢笔就敢信马由缰,除了我自己,别人很难分辨出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们。
有一天,汤老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知道‘三突出’吗?”我说:“不知?”他说:“就是在一般人物里要突出正面人物,正面人物里突出英雄人物,英雄人物里突出重点英雄人物!”我很认真地听,认真地做,并应用到学校墙报上去。“文革”结束后,我才醒悟汤老为何要给我讲这些!
汤老在家“赋闲”,我却总感觉他有把尺子量着分寸,突出表现在他基本不画画。他儿子的同学见有这良机,经常跑来磨墨牵纸,汤老也不拂他们面子,但就画几笔不成型的“枯枝败叶”。汤老的成名作是人物画,但那时没见他怎么画人物,就我遇上的,只有一次例外。
有一天,汤老叫我去,让我穿上一双半筒子雨鞋,做个弓箭步子让他画。事后,我在一幅画里看到一农民穿着那双鞋站在泥田里,内容属于贫下中农为革命种田那一类,估计是“命题作文”。此后,我再没见到他画人物,就是后来创作环境一片大好,他也很少画人物,汤老的后期画作以花鸟动物居多,最著名的是各种各样呼之欲出的老虎!
1987年,我的连环画《假戏真做》参加“全国国防科普作品有奖征文”,刊登在第5期《兵器知识》上,画的是解放军激光模拟兵器在演习中的运用。我拿上杂志,拎着一袋苹果,去武昌昙华林附近湖北省美术院宿舍区汤老家“汇报”。汤老说:“小红(我的小名),你可真是乐此不疲啊!(指我只画军事题材)”他把苹果一个个从袋子里拿出来,放到另一个袋子里交给我,说:“去,送给你爸爸!”然后,他给了我很大的支持——一封写给《湖北法制报》美编陈谢先生的推荐信。此后,我在那份报纸得到“重用”,给各种法治文章画插图,兼任“周末版”美编。依汤老的经历,他是不会轻易做这种事的。对我,他不仅做了,还将我推荐给了一个半军事题材的绘画平台。您当时是怎么想的,汤老?
汤文选后期画作
《张定宇》
2009年初,得知汤老患病,我与夫人去湖北省中医院探望他。那时,他已不能说话,保姆不停地用棉签润湿着他干裂的嘴唇。我站在床前,见他眼角有泪液溢出。想起以往的种种温情,我便背过身,让眼泪纵情流淌!
2009年5月25日23时25分,汤老辞世,享年84岁。
此后,每年清明节,我都会在石门峰名人文化园的山坡上再见汤老,今年亦然。我曾在绘画的道路上“半途而废”,做了20年的电视记者,退休后才重拾故技,画的依然是军事题材,如《抗战时期的中共军事将领》《辛亥武昌起义》等。
2020年突发的新冠疫情将人们困于家中,被白衣天使们所感动的我画下了他们的群像,其中一幅人物画《张定宇》参加了在北京举办的“众志成城——抗疫主题美术作品展”,并被国家博物馆收藏。收到收藏证书时,我就想:如果汤老还活着,如果我去向他“汇报”,他还是会表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