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寻找段大林

2021-07-01于淑敏

创作评谭 2021年3期
关键词:建章大林人民出版社

于淑敏

2016年,我整理编选出版家陈原保存的书信时,有六封信引起了我的特别注意。这六封信写于1974年到1979年,落款分署不同的名字:段太林、段泰林、段大林。令我疑惑不解:他到底叫什么呢?是曾用名,还是有什么苦衷?细看书信内容,让人心情愈加沉重:段氏原是文化部出版局的一名干部,1966年全家五口被下放到与北京相距三千多里的江西崇仁。粉碎“四人帮”后渴望回京,多次向单位提出申请;看到回京无望,只想回到出版系统工作。在努力改变自身命运时,他的女儿考上了大学却被人杀害,一同遇害的还有他的妻子。

这位段太林或者段大林不同寻常的经历引起我的探究心理:他究竟遭遇了什么?他的工作最终是否如愿?目前是否健在?一连串的问号冲撞着我,使我惆怅满怀,挥之不去。

一、段大林是谁?

在确定段大林的身份前,我仔细梳理他写给陈原先生的六封信,试图了解其基本情况。因无陈原的回信做参照,只能从段氏的言说中还原一些历史面目。

第一封信写于1974年11月10日,署名段太林,信封上落款是“江西崇仁饮服公司 段泰林”。信中语气口吻和用词充满尊敬,除了问候老领导陈原,还问候陈夫人余荻及孩子们的学习情况,透出几分熟稔,也表达“多年不见”的心情,“如果能见到您们和出版局的同志我会多么高兴,可是这对我来说,是多么难以实现的愿望啊”。信中提到出版界出了不少适应运动需要的好书,“中华书局为了配合研究儒法斗争史的需要,出版了不少法家著作,至为可贺”。

据此推测,他已得知陈原从干校返京。陈原1957年12月从人民出版社调任为文化部出版局副局长,段大林彼时就在其手下工作。1969年9月陈原随文化部干部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1972年6月调回,分配到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联合机构任副总编辑。段大林也汇报了自己的近况,但没有提及调回北京之事。此前他们似应有通信彼此叙旧、了解现状。

我自去年六月调到崇仁县石油五金公司工作,由于组织上照顾我过去不是搞商业工作的人,分配我开石油票和搞搞节约用油工作,比过去在出版系统工作时是轻松得多,简单得多了,可不是我的夙愿。因为我多年的信念是,社会主义社会各尽所能。现事已如此,自己總觉得有愧于党的教导,有愧于过去许多老同志对我的帮助。

第二封信写于1977年12月10日,署名段大林。信纸印有“江西省崇仁县石油五交化公司”,末尾写的回信地址是崇仁县饮食服务公司转,字体工工整整,无一点涂抹,可见其用心之殷切细密。日常问候之外,他汇报了自己近况:

不见您已有十一年了,我很想来北京看望您们和出版局的老同志,但总不能如愿以偿,心常不安。……

回想自己,近十年来虽主观上努力为革命工作,坚持学习马列著作和毛主席著作,学习文史专业知识,但由于受林彪、“四人帮”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迫害,被迫与文化出版部门隔绝,不能为党的文化出版事业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现在,打倒了“四人帮”,如能重回出版部门工作,该多好啊。

前些日子,我去南昌开会,遇见江西人民出版社的总编辑喻建章同志。他在“文化大革命”前多次参加全国出版工作会议,他认识您,对您评价很高。我是在北京认识他的。他说江西出版单位需要人,因为准备成立教育出版社和出版局。我想,如果您感到没有什么妨碍的话,可否请您在百忙中私自写信给喻建章同志提问一下,看他们出版社是否需要人。或待召开全国出版工作会议时,请您当面和江西或湖南人民出版社的负责同志谈谈,如果哪个出版社需要的话,我愿意去,不讲什么条件。当我还能为党多出点力的时候,我应该多出点力,以报答党的培养。

信中所说全国出版工作会议,是国家出版局1977年12月3日至17日在北京召开的全国出版工作座谈会,陈原在大会上作了发言。看来段大林是一个积极上进的人,为早日回京,密切关注着政治形势的变化,也十分注意出版界动态。从“十一年”倒推,他是1966年与陈原分别的。信中提到的喻建章,曾任江西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和副总编辑,在“文革”中也受到冲击,粉碎“四人帮”后恢复工作。段大林打听到江西或湖南人民出版社需要人,希望陈原能给喻建章写信推荐。

第三封信写于11月23日,署名段大林。没有署年款,据书信内容推断应是1978年。信中说:

我的情况还是老样,用非所学,弃文经商。曾几次写信给出版局要求解决回出版系统工作的问题,至今杳无消息。华主席、党中央多次指出要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要解决用非所学的问题,许多地区和许多单位都遵照华主席、党中央的指示办了。一般说来,教师归教育部门,科技人员归科技部门。我过去在出版局工作十四年,也可算是出版工作人员,也应该归出版队伍,也是合乎情理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得不到解决。我在崇仁已十二年了,我不知道我这生还有几个十二年。如果继续用非所学,我实在辜负了党对我的培养了。您是我的老领导老前辈,您过去多年对我的教导和培养,永不能忘。所以我只好向您反映。我想,您会经常去出版局开会,见到出版局领导时,可否请您提一下。

1978年11月,中央正式发出《关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几点意见》,要求把党的知识分子政策落到实处。段大林也据政策写信反映情况,申请解决问题。信中急切的表白,体现了渴望回归出版工作的迫切心情。“过去在出版局工作十四年”,如果指1966年下放前,他可能是1952年参加出版工作;据此推算,他可能生于1930年前后,此时正是工作的大好时机。然而他只能焦急地等待着,再等待着。

熟悉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出版界1964年开展社教运动,先查书,查“黑线”,接着查人,步步深入。到了1966年,不仅查书,还查人并追究责任予以批判,进而斗争当权的“走资派”。文化部出版局这一时期也几经变化,1972年改为国务院出版口,1973年改为国家出版局领导小组,1975年恢复国家出版局名称。粉碎“四人帮”后,出版业百废待兴,段大林作为出版局工作人员,像一尾搁浅在沙滩的鱼,只能看同类在水中游弋,个人微弱的声音淹没在人海里。所以他再次给陈原写信,恳切希望陈原“见到出版局领导时”出手相助,帮他“提一下”工作之事。

第四封信写于1978年12月27日,署名段大林。段大林了解到陈原患病住院后,心中十分焦急,信中说,“道里遥远,不能登门看望,于心不安”,于是托到京开会的妹夫登门探望,当然也想进一步打听其“归队问题”。考虑到举家回北京几乎不可能,段大林请陈原给喻建章同志写信举荐:“如果能到江西人民出版社继续从事出版工作,也就行了。请老人写好信后告诉我一下,我好去南昌会喻建章同志。”信中还说,之所以再三麻烦陈原,是因为老人家“了解我的心情,同情我的处境”。

江西人民出版社劫后恢复出版秩序,段大林可能不了解其中的艰难历程。据喻建章在《我的七十年出版生涯》中回忆,1968年8月,江西人民出版社机构被撤销,是全国第一个被撤销的省级人民出版社,人员财产并入江西省新华书店,一些人在1968年11月分两批下放到靖安县一林场和南城县一公社插队落户。1978年10月11至22日,全国少年儿童读物出版工作座谈会在江西庐山召开,这是新中国为少儿出版工作第一次召开座谈会,各省市区出版界负责人、少儿文学作家、教育家等二百五十余人参加大会,盛况空前。对江西出版界来说,这次座谈会是近水楼台,也是恢复江西人民出版社独立建制的绝佳时机。国家出版局代局长陈翰伯和许力以同志受江西出版社方面的委托,前往拜会江西省委(文教)书记黄知真,当面提出了恢复江西人民出版社的建议,终获省委批准。在各方面的大力支持和喻建章等人的不懈努力下,1979年6月,被撤销十一年的江西人民出版社恢复建制。这才有段大林最终调至该社的可能性。

第五封信写于1979年5月8日,署名太林。从信中得知,这年2月,他亲自到北京登门拜谒陈原,回江西前带着陈原写给喻建章的推荐信。当时,推动历史发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召开,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正拥抱着每一个人。但春风吹度玉门关,总难免慢一个节奏。段大林从1966年离京下放,直到1979年回京探亲,十多个寒暑,十多番秋凉,京城恐早已物是人非,想必这一趟行程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但毕竟看到了一线希望。他把推荐信交给喻建章,然后给陈原汇报事情进展—“喻建章接着老人的信很高兴”,“江西出版社和书店约于4、5月份分家,分家时,他会把我的要求提请上级领导考虑解决”。他对未来满怀忐忑,也期待着早日到新的岗位恢复工作。

第六封信写于1979年9月13日,署名段大林。这封信不是汇报工作进展,而是报告噩耗:8月31日,崇仁县运输公司一人闯进他家,将他女儿和爱人杀死,而他女儿刚被江西师范学院中文系录取。杀人犯被群众包围后自杀了。这次惨案对他刺激太大,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特别希望改变工作和生活环境,“现在特请老人家设法把我调离崇仁,调回到出版系统工作(省出版社或书店均可),我在这里实在不能生活下去了”。

严冬过后,春天在望,但谁能料到命运再次向段大林掀起狂风巨浪。工作尚无着落,家庭却突遭致命打击,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隔着那破旧发黄的信纸都能感受到他的“心肠欲碎,语无伦次”,感受其心灵深处的波涛汹涌。他对陈原的“电话悼念”表示感谢。但什么话语才能抚慰那颗破碎的心呢?其精神创痛,其悲愤呐喊,都无力抗拒命运的残酷和不公。

这是他写给陈原的最后一封信。后续工作如何?生活怎样?都给人留下了悬念。

二、寻找段大林

寻找段大林的过程并不顺利。

从陈原的回忆文章和其他书信中寻找相关信息,均未发现提及段大林或段泰林,这条路落了空。

考虑到段大林信中提到喻建章,我找到喻建章的书《我的七十年出版生涯》,一页页地翻找,但未发现有关段大林的蛛丝马迹。

2019年的一天,我去拜访刘杲先生。他长期在文化部出版局工作,想必知道段泰林或段大林,但得到否定的答案。刘杲先生听我复述段大林的经历后非常惊讶:文化部的干部1969年9月都下放到湖北咸宁,他为什么下放到江西崇仁?而且为何1966年3月就下放了呢?在当时情势下,单个人或单个家庭的下放,想重回北京,十分困难。

我在网络上分别搜寻段泰林、段太林,都没有搜到有价值的资料。搜寻段大林,出现两则图书信息:《刘辰翁集》,段大林校点,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精装;《唐诗三百首汇品》,段大林编,江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查询国家图书馆官网,段大林名下有这两部专著。是否有同名同姓者?但从出版单位并结合他的信件来看,我初步判断,这两部书的作者段大林,很可能就是我要找寻的段大林。

托一位朋友帮忙,我找到了这两本书,想从“前言”或“序言”中探寻作者的信息。

《刘辰翁集》没有序言,《出版说明》指出:“此集的编纂校点者段大林同志,多年从事出版工作,尤善校古籍。这次校点,极为谨慎:凡有异文,均出校记;有句读难定者,亦守原貌。这样做,更有益于学术研究,也见治学严谨之风。”

劉辰翁是南宋著名文学家、词人和学者,号须溪,庐陵(今江西吉安)人,被称为南方文坛领袖。清人萧正发称刘辰翁为“庐陵第一奇人”,其作品为“庐陵第一奇书”。《四库全书总目》称他 “于宗邦沦覆之后,眷怀麦秀,寄托遥深,忠爱之忱,往往形诸笔墨,其志亦多有可取者”。清人何属乾评论刘辰翁:“忠爱似子美,不悲而歌,不哭而痛也;学兼班马,不能分异同也;语多旷达,如东坡居海岛,而无谪遣之戚也。”

也许,段大林在十多年的孤寂岁月中,远离京城,从这位同乡身上寻觅到知音之感,走进刘辰翁“余亦天之不能平者”的精神世界,而起意编选其遗著?或许,他从刘辰翁的诗词中引发共振,以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段大林在“前言”中评价刘辰翁“记事、论理、写物都是有所为而发,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无不寄托作者忠爱的情思、眷恋古国的感慨”,赞许“辰翁的文固佳,诗亦佳,词亦佳;辰翁的词应读,诗应读,文更应读”。他认识到“近七十年来,只有中华书局印的《全宋词》收录了辰翁的词集,而其诗文没有新的刊本问世”,为此,特将其诗、文、词汇编成《刘辰翁集》,并加以校勘标点。

《刘辰翁集》受到傅璇琮、许逸民等人好评,傅璇琮在其主编的《中国诗学大辞典》中专列条目予以介绍:“全集散佚已久,书目也很少著录,明人见者甚罕……芟汰其重,又从别录、方志搜集轶文,由今人段大林校点。出校记,后附有关辰翁及其集之参考资料,并附简注及《刘辰翁集》中所涉及的人名索引。”

《唐诗三百首汇品》是段大林从唐诗选本和历代诗话中选载关于《唐诗三百首》的评语,上起李唐,下至辛亥革命,共得三百多位著名诗评家约三千条评语,书后附录“诗人小传”七十一人。段大林在“序言”中说明其目的是想探求古代诗评家对《唐诗三百首》所选各诗的评价,从中学习怎样鉴赏名篇名句,以便提高读者的欣赏水平。“假以时日,当仿此体例另编一本《唐诗三百首汇品》的现代部分,以公同好。”

当时没有计算机做检索工具,翻查古书都凭手抄笔记,需要巨大的工作量。段大林可能从下放后就开始阅读、搜集整理相关资料了。可见这两部书是他多年的心血结晶,能够出版面世,也算是对他经历种种苦难后的心灵慰藉。

有一天浏览网页,我看到2011年12月8日发布的一篇署名“沁园心情”的博客文章《挣扎》。文中提到,一位“D伯伯”,“曾经是文化部的工作人员,大名叫做:段大林!”对照基本信息,文中记述的段大林,就是我苦苦寻找的段大林!它为我解开一些疑惑:段大林下放后,一家人先在偏僻山区的劳改农场劳动,后来调到崇仁县城。文章叙述了1979年8月段大林遭遇的家庭变故,从崇仁调到南昌工作及晚年生活境况。文章说段大林到八十岁还学习法语,看来晚年生活相对平静。但弥留之际未能与患难之交的老友相见,也是人生一大遗憾。

三、出版史上的失踪者

尽管寻找到段大林,呈现在眼前的仅是一些碎片拼凑的梗概,无法据此还原一个立体丰满的人物,更无法进入其心灵世界,理解其人生历程。比如他是哪里人?他的成长背景和人生经历究竟是怎样的?随着下放农村带来的社会角色的丢失,是否意味着名字的模糊或不确定性?难以言说的痛惜,还有更沉重的困惑仍在我心中徘徊。陈原1997年4月到咸宁五七干校访旧,打算撰写回忆录,他完好地保存着段大林的这些信件,是否想撰寫有关文章?如今,随着当事人的离去,这些疑问都成为难解的谜团。

通过寻找段大林,我一直在探寻并思考个人与时代的复杂关系,个人所承载的时代记忆,以及社会对个人的冰冷塑造。段大林经历了时代的暴风骤雨和由此带来的妻离子散的家庭悲剧,苟活于社会的底层,阳光何尝照耀他沧桑的容颜,使他获得一丝温暖?而他微薄的心意是能够继续工作。段氏和家庭的不幸遭遇与同时代人相比,无论其苦难深度、时间长度以及影响幅度,都是当时社会图景中的一部分。

在同情段大林命运多舛的同时,我想还有多少像段大林这样的时代失踪者或失语者,无声无息地苟活于世,或被命运打倒而过早地弃世?而普通小人物被时代的离心机无情地甩出,身处白云苍狗的时代,如何能抵御命运的蹂躏?又如何在灭顶之灾降临时出手自救?段大林生活于中国现代出版史之外,自然也默存于一切历史叙事之外。长期以来,个人叙事往往被宏大叙事所覆盖。如果不是陈原保存的这些信件,段大林的命运和个人所承受的种种都会湮没在历史深处,永远被遮盖,被遗忘,被尘封,一如芸芸众生。

由段大林的遭遇我想到了戴文葆、邵燕祥等人。

人民出版社编辑家戴文葆,1966年时想到“大难避于乡”,于是回到家乡江苏阜宁。在故乡一度“掌管十间茅厕”,尽管农村条件恶劣,但能得到父老乡亲的善待。后担任工厂的采购员,得以到各地出差,与不同人交往,他自嘲“因祸得福”。他打扫厕所之余读《史记》,抄写鲁迅的诗,编选地方志《射水纪闻》以锻炼脑力。1977年想方设法回到北京,先挂单于广化寺庙,后来到文物出版社做临时工作,直到两年后才回到人民出版社恢复身份。

诗人邵燕祥经历了浩劫,向世界宣告:“我死过,我幸存,我作证。”1979年他写出《假如生活重新开头》的诗篇,表达了对新的人生的向往和追求,“迎着朝阳出发, 把长长的身影留在背后”:

假如生活重新开头,

我的旅伴,我的朋友—

还要唱那永远唱不完的歌,

在喉管没被割断的时候。

该欢呼的欢呼,该诅咒的诅咒!

段大林能像邵燕祥这么达观、这么顽强吗? 他晚年是否有撰写回忆录的想法,还是将半生苦痛选择性遗忘?

也许我的这些问号,永远也不可能打开了。

(作者单位: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猜你喜欢

建章大林人民出版社
携程梁建章:从学者企业家到百变“COSER”
我可以咬你一口吗
大林妈摆摊儿
另一个梁建章:放下生意,研究人口学
继续走下去
我给小鸡起名字
《卫青传》“给事建章”、“为建章监”考疑
读《大林和小林》
抉择
从根本上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