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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和童年

2021-07-01蓝蓝

诗歌月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米尔斯巴格达诗人

蓝蓝

2020年疫情开始暴发的那几个月,每日只能关在家里,几乎连小区门都没法走出去,和世界的联系大约只剩下手机电话和快递了,日常需要的食物蔬菜都是快递员隔着小区的大门递过来。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真如困在笼中,时时刻刻充满了焦虑担忧。可是,有一天忽然就想起了童年的村庄,想起来漫山遍野乱跑的自由,想起了风吹在脸上的柔情蜜意,童年时光出其不意出现在脑海,将我带入了一个完全可以复活的世界之中。也就从那一天起,我坐在电脑前开始在一组诗的基础上,一口气又写了四十多首诗,完成了一本童诗集《我和毛毛》。

这本童诗起缘于对时间流逝的悲伤和对诗歌的信赖。我以为,想象力不仅仅指向未来的时间,更应该指向过去——当我们身处其中之时我们根本不懂得“此刻”,借由时间在我们心身内部漫长的工作,我们才得以明白:逝去的童年不但一直和我们同龄,也比我们更年长,年长到足以安静坐在人生的尽头,等待拥抱我们的苍苍白发和步履蹒跚。就像山岩间一股涓涓细流,最终汇聚成汪洋大海;又如起于青■之末的微风,孕育了宇宙星云深处的巨能雷暴,我不知道一个人的童年是如何在我们降世之初短短几年时光赋予我们奇特的灵魂,但我知道,一个人的童年比一生更长,长到它会在人生的尽头微笑着等你,在你白发苍苍、步履蹒跚时,迎面向你走来。正如诗人策兰所说“我带着世界进入世界”,当我们带着童年进入人生的道路,却发现我们努力朝前奔走终生的方向,无非是回到童年与故乡。

年轻时,我们不知道童年给了我们什么,我们着急长大,着急离开青涩天真的日子,我们渴望去远方探险,经历生活的风浪。但后来,我们成为青年、中年和老年时,我们以为永远地丧失了童年。

——果真是这样吗?

阿拉伯神话《天方夜谭》中,第351夜有个故事是这样的:

有个巴格达人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人告诉他,应该到米尔斯去寻找生路。于是,他动身启程前往米尔斯。终于到了米尔斯后,他被当作盗贼抓了起来。米尔斯的总督拷打他,问他来此地的目的。这位巴格达人把自己的梦说了一遍,不料总督大笑起来,说:我做过三个同样的梦,梦里有人告诉我,在巴格达有座房子,院子里有个喷水池,喷水池下面埋着金银财宝,赶快去吧!尽管这样,我都没有去。哪里像你,为了一个梦去跋山涉水,这不是自讨苦吃嘛!说完就扔给巴格达人几个零钱,打发他走了。

巴格达人领了零钱就急匆匆往家赶,因为那座房子正是他自己的家。他就在自己家花园的喷水池下,挖到了很多金银财宝。

这个故事在其他的民族中也有类似的版本。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也曾以此为题材,写了长篇小说《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而阿根廷的文学巨匠博尔赫斯,也在作品中借鉴了这个故事。在人类漫长的文学史中,这一类题材属于寻找的母题。它太像我们的一生——去远方寻找生命的意义,最终却在童年找回了我们最宝贵无邪的纯洁和天真。

有人观察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刚出壳的小鸡第一眼看到什么,就会把什么当成自己的妈妈,即使它看到一只乌龟,也会啾啾叫着跟在乌龟的后面。我还记得有个著名的儿童教育学家写道:只要把一个人的头七年交给我,我就能拥有他的一生。他指出童年是塑造我们精神面貌的最重要的阶段,是一个人获得灵魂雏形的关键时刻。童年的生活、际遇、环境和氛围,会直接影响我们的一生。

美国著名诗人惠特曼有诗云:

有一个孩子每天向前走去,

他看见最初的东西,

他就变成那东西,

那东西就变成他的一部分……

在他的诗中,早开的紫丁香、杂乱的野草,都参与了这个孩子心灵的孕育和成长塑造。他的童年所经历的世界有多么丰富,这个孩子的心灵和情感就有多么丰富。他若遇到了暴力,则暴力会以恐惧和更为暴力的形式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上;他若遇到了爱和温柔,则爱和温柔会以宽容善良融入他的灵魂。

应该说,妈妈和大自然是一个人最早的生命老师。一棵芨芨草的发芽、枯萎,一朵带露的牵牛花的盛开和凋零,都能让人了解生命在大自然中的珍贵、可爱和脆弱。连绵的群山,直奔向大海的溪流江河,也能教会他太多人生经历所应有的毅力和坚持。吾辈有幸,童年在农村长大,漫山遍野地跑,像俄罗斯伟大的作家谢尔古年科夫所说的那样:“你的心里会产生出一种甜蜜的、舒适的、神妙的感觉。于是你就像饿狼扑向猎物一样,向着这白天、晚上、黑夜,向着它们是存在着的这个事实扑上去,并且也对自己说:既然它们存在,那也就意味着你也存在。”

这就是童年给我们的第一课。它让我们认识到“我”算不上什么,“我”是许多他者构成的一个结,只有大自然、他者,才是“我”存在的一个保证。人类一切的教育,一切的文学,莫不是想让人懂得这一点,致力于对他事他物的向善和深深地理解。它是文学、哲学的基础,自然也是诗歌的基础。

童年对于一个诗人或其他艺术家的影响,恐怕会更明显。这是因为儿童在感知世界和表达感受的时候,更不受一般的成见和观念说教所禁锢,却又因其纯洁天真,更具动人心魄的力量。的确,现代化和城镇化,或许让我们成了少数一些还保有农耕记忆的一代人。钢筋水泥高楼大厦固然给予了人类生活更多便捷,但就生命本身来说,难道不是和大自然接触愈广泛生命就愈富足吗?诗人说,一棵树有着比一幢大厦更多动人的细节。树叶的脉络,露珠,阳光和月光的照耀,鸟儿和鸟巢,蝴蝶围绕的飞舞,时光四季的转换更替……这一切,难道不正是给予人安慰、启示和神秘呵护的事物吗?还有在乡野村庄中那些质朴深情的生活,金子和水晶般的心灵,人的关系深处最动人的那一部分——拙作《我和毛毛》从第一首《礼物》开始,走上了一条迎着童年往前的道路,它变成一组诗、更大的一组诗和一本书,它在接生一个更强壮的新生命。是的,文学的责任最终是要去创造一种时间和记忆,而不仅仅是回忆。在我看来,创造时间和记忆就是爱——当我们记住从小伙伴手里接过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的时候,童年就教会了我们。而当我们耄耋之年在病榻上透过窗户眺看远处时,我们看到的正是那个我们曾是的小孩子,像一棵会跑的树,从山坡上朝着我们奔来——

一棵树的梦

不是花和果实

而是满树的鸟窝

看看童年时光馈赠与诗人们什么样的礼物吧——R.S.托马斯曾写道:“英格兰,你究竟做了什么?/父亲的语言在我唇边那样陌生/冒犯耳朵,束缚舌头……春天何时唤醒孩子们/那年轻的心灵来歌唱,什么歌应当是他们的。”这位威尔士诗人很小就意识到,他从父辈那里不仅继承了这一片古老的土地和生长于其上的风物,还有令他纠结一生的语言危机,即有着威尔士血统的诗人,却不得不用英语写诗。这种来自童年的痛苦他携带了一生,但写诗本身却依然是一种获得快乐的途径。

近些年我读过大量孩子们自己写的诗,我常常会被这些奇思妙想,有时甚至是叹为观止的诗句所折服。这常常使我心生暗喜,因为我知道,无论如何,这世界总会有一代一代的诗人出现,在自由和不自由的国度,在富裕和贫苦的地区,在不同的宗教、文化和民族中,总会有诗人诞生。诗人是大自然的一种现象,是人类的一个特殊种类。这个世界只要有使用语言的地方,就会有诗人出现,他標志着人类的某种精神高度,一种创造力的高度。对于他们来说,像所有热爱自由、追求真理的人一样,诗人也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他深知为选择诗歌而要放弃什么,对此他从不后悔,因为与他的创造带来的快乐相比,没有什么可称作是代价了。而我相信,那些在课本的空隙偷偷写下几行稚嫩诗句的孩子,他们的舌尖会因为尝到了语言的滋味而终生去寻找那种迷人的甜蜜。就像西班牙诗人洛尔迦写一个寻找声音的哑孩子,那是一个诗人自童年起就在寻找属于自己的语言,而最初的语言就在大自然中,在草丛的蟋蟀那里——“在一滴水中”。甚至,当一个诗人到了晚年,就像不幸中风的瑞典诗人特洛斯特朗姆那样,被困于不能行动的疾病中,他也能写下《像做孩子》这样的诗句:“麻袋般……裹住你的脑袋,胸和膝盖/你在里面不时扭动”,犹如回到了襁褓之中,但仍然可以像一个英雄那样,凭借着诗歌再次重新获得世界和自由——

就让它蒙住你的脸

并从里往外张望。

海湾的涟漪在悄悄扩散。

郁葱的树叶把大地遮暗。

2021年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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