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厄姆·格林:把人生活成传奇小说
2021-06-30刘晗
刘晗
当读者还在为村上春树7次提名却最终无缘诺贝尔文学奖而深感惋惜时,不曾想到还有比他更持久的诺奖“陪跑王”——曾被提名21次的英国作家、文学评论家格雷厄姆·格林 (Graham Greene) ,他在离世30年后依然保持着这个尴尬的记录。虽无缘这项殊荣,但格林却收获了一众诺奖作家粉丝:马尔克斯坦言,如果他没读过格林的书,就不可能写出任何作品;戈尔丁认为格林是20世纪人类意识和焦虑的卓越记录者;略萨和奈保尔眼中的格林是个旅行家和冒险家;库切则在格林的文本中发现了一座与现实相对的“格林王国”……
这位名副其实的诺奖“无冕之王”一生创作了50多部作品,涉及小说、诗歌、戏剧、散文、游记、评论等,其中一半被搬上了大银幕。除了写作,格林还从事过新闻、电影、外交和情报等工作。格林“斜杠人生”的乐趣不仅在于各种职业体验之间的切换,穿梭于墨西哥、越南、古巴和中东等地的冒险刺激,还在于他将自己亲历过的战争与革命、灾难与疾病融入到创作之中:在墨西哥度过两个月后写出了以当地清剿天主教徒为背景的《权力与荣耀》,发生在二战期间英国伦敦的《恋情的终结》,描述冷战时期的越南的《文静的美国人》,而《一个自行发完病毒的病例》则再现了刚果殖民地时期的麻风病院。
格林的小说畅销至今成为经典之作,引人入胜的悬疑情节吸引着世界各地的读者,作品过于畅销、严肃文学通俗化竟也成为被诺奖拒之门外的原因。然而对他自身而言,小说的布局始终游走于严肃与娱乐之间,情感加悬疑的套路永不过时。不同于沦为消费品的流行小说,格林自有一套看似玄妙的哲学和宗教体系,旁敲侧击的黑色幽默击中人性的弱点,撬动政治观念和道德价值时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制造笑点时有本事能让人从头笑到尾。“我就是我的书”,时间证明了格林的霸气直言绝非一时的自我吹嘘。
观照自我的镜子:梦境与预言
格林因作品畅销,被誉为明星作家,但其做派却没有名利场上惯常见到的那般光鲜,他很少接受采访,宁可把自己包裹严实躲在暗处去书写别人的生活,这也是他小时候常玩的把戏。在私立学校当校长的父亲对他实施了铁腕管教,寄宿学校里暗无天日的霸凌和虐待,中产阶级家庭成员之间的人情冷漠令孤僻内向的格林身心备受折磨,无尽的恐惧弥漫在他的童年时代。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他多次自残,试图呑药自杀,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企图以“俄罗斯轮盘赌”结束生命。
从十几岁起,“俄罗斯轮盘”的玩法就一直伴随着他,每当人生走到绝望崩溃的边缘,写书卡壳或是在百无聊赖之时,他就想起用这剂刺激的“毒药”来赌命,享受抠动扳机的快感。格林还曾为这项冒险游戏写过一首题为《赌博》的诗:“我在枪膛中放进一颗子弹 / 共有6个弹孔 / 然后转动枪膛 / 最后一次投出死亡的骰子 / 生存为5 / 双眼紧闭手指颤动 / 枪口对准我的头颅……我总是会赢 / 这是一场我不会输的赌博 。”轮盘游戏在他长大后迅速升级为实地冒险,穿越荒无人烟之地,加入特工组织,挑战深不可测的人心博弈。
天秤座的格林从不追求平和,反而极端情绪化,偶尔忧郁寡言到自闭,时而又兴奋狂躁难以抑制,正如《权力与荣耀》里说的:“生活中怪事很多,人们发现,不论日子多么不好过,总有某些瞬间你还是活得很开心,总可以同更倒霉的时刻做比较。即使在艰难险阻中,钟摆也依然来回摆动。”如此起伏不定,又碍于正常社交,但却给了他一份出其不意的人生礼物——敏感的神经赋予他谜一般的释梦和预言本事。格林最初用心理分析修补自己幼年的创伤,之后梦成了他的创作源泉和素材。弗洛伊德认为梦是现实中实现不了和受压抑愿望的满足,格林在文本中对标了一个虚构的自己,与他同步反省和幻想。《一个自行发完病毒的病例》的写作过程异常艰难,格林将他正经历的中年危机投射到主人公奎里身上,即便走到人生巅峰,也无法抚慰种种索然无味,决意去到人迹罕至之地。奎里在那座麻风病院里反思人生、宗教、爱情,格林却在写作中途遭遇了瓶颈,最终还是他做的一场梦帮主人公从困境中解了围。
“从隔壁的房间里,电视在与我说话,关于病痛、风疹和草药茶,我的呼吸逐渐虚弱,就像在熏衣草中把床单叠起,我的终结,如同儿时的茶点那般到来。”在梦这座连接着过去和未来的浮桥上,格林从20多年的记梦中精选出一部分收录到了《我自己的世界》之中,以“幸福”开头,以“疾病和死亡”结尾,令后人经由梦境一窥隐居怪人格林真实的一面。
梦衍生的双刃剑:间谍与悬疑
像格林这样用梦境解密和创作的幸运儿不在少数,化学家门捷列夫受梦的启发完成了化学元素周期表,诗人柯勒律治在夢中创作了他的代表作《忽必烈汗》。小说家为了渲染悬疑色彩,偏爱在文本中“安插”间谍,如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约翰·巴肯的《39级台阶》;也有不少作家将自己的特工经历写成小说,如毛姆的《英国特工》、伊恩·弗莱明的“詹姆斯·邦德系列”及约翰·勒卡雷的《柏林谍影》,然而,以梦为媒将文学和间谍相结合的唯有格林。
小说家和间谍这两种职业有着天然的相似之处:为了实现传递故事或者情报的目的,不惜虚构生活桥段或者情节,为此他们不得不在闲暇时密切观察周遭的一切,洞察人物举动,倾听弦外之音。格林小时候梦到过被间谍追杀,不曾想到后来竟“梦想成真”。经在特务机关当秘书的姐姐介绍,他在二战期间进入英国军情六处,开启了他的间谍生涯。封闭培训,用假身份掩护取电报,破译解密,起草回电并报告……在老鼠泛滥成灾的营地日复一日地去完成枯燥的任务,只有忙里偷闲写小说才能让格林释放苦闷。
左图:格林作品《我们在哈瓦那的人》《一支出卖的枪 》。右图:格林在古巴哈瓦那。
小说《斯坦布尔列车》出版后,被改编成电影《东方快车》。
从西非到伦敦,格林的间谍生涯虽不像想象中那样惊险刺激,但他也不得不在夹缝中求生。与其说他笔下的人物是再现了特工的命运和处境,不如说是他对职业幻想的延伸——《密使》中一次次经历了虎口脱险、从弱者成长为硬汉的D,《人性的因素》里为了报恩而被迫成为双面间谍的卡瑟尔,《我们在哈瓦那的人》里为了改善生计而做特工的英国商人伍尔摩,等等。格林尤其擅长描绘特工进退两难的内心世界:“自从20多岁加入这种部门后,他一生都不再能说话,犹如一个缄口苦行僧。他选择了沉默这个职业,现在他已经意识到那是一种错误的职业,可是为时已晚……有时候太过小心与太过粗心一样危险——简单永远是最佳方案,这跟尽可能说实话是一个道理,因为实话远远比谎言要容易记住。”
铁汉也有柔情时。悬疑与冒险是格林前半生创作的主旋律,人到中年的他将所有对爱情的经验都倾注在了《恋情的终结》,这部以他与情人凯瑟琳交往为背景,回顾过往风流韵事,带有自传性质的爱情小说时至今日仍被推崇为20世纪最伟大的爱情小说之一。猜忌和疑虑仿佛是他人生的底色,沾染到爱情故事的起承转合,格林与妻子以及几任情人的往昔无从知晓,至少可以从这部世俗男女的多角恋情中看到神经质的格林在婚姻和情感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只有在妒忌包裹的痛苦中才能真切体会到爱情的滋味。
“只有在蛮荒之地,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才能显现文明世界的宗教观与原始力量的驱逐,才能突出愚昧的虔诚同世俗偏见的无所不在的杀伤力。”格林酷爱将他自己推向绝境的姿态,在环环相扣的文本中依旧如此行事,在作恶多端的势力中见出灵魂的挣扎和救赎。作为探梦者,格林向来模糊现实与梦境,这两个世界本无分别,一样的迷茫和喧嚣,真假难辨,扑朔迷离。文本的国度也相差无几,无须考证虚构的情节是否属实,就像不必深究梦中的事情在现实中是否真的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