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教学从何而来
2021-06-30李勇斌
李勇斌
推荐理由
王国维是中国近代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他的专著《人间词话》在继承古典诗学的基础上,借鉴西方学术思想,创造性地提出了“境界”“有我之境”“无我之境”“写境”“造境”等批评话语,成为近代中国文学评論和美学思想开风气之先的集大成者。大学时代,读了余秋雨的散文《一个王朝的背影》,王国维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因为喜欢《红楼梦》和叔本华的哲学思想,自然也就成了王国维的“铁粉”,他借用西方悲剧美学思想分析《红楼梦》比所谓的“红学”专家更深刻。
作为一位高中政治教师,我一直尝试用美学理论改造思政课堂。受宗白华《美学散步》一书影响,我一度倡导与践行“散步美学”的教学主张,呼吁教师从“关注分数”转向“关怀学生”,从“为考而教”转向“为人而教”,做学科之美的发掘者和学生心灵的呵护者。尽管理念正确,但是缺少有效的路径与措施。受中国古典美学“意境说”的影响,尤其受当代美学大家叶朗教授的影响,我曾着迷于课堂教学的“意境”,希望课堂教学能够上升到观照人生、历史和宇宙的高度,但也没有取得实质性突破。最后在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我找到可以借鉴和利用的民族美学的宝贵遗产,实现了课堂教学的华丽转型。
在中国历史文化长河中,王国维是令我高山仰止的人物之一。原因有三:一是其学贯中西的文化底蕴。他是中国近代史上的杰出学者和国际著名学者,是最早运用西方哲学、美学、文学观点和方法剖析评论中国古典文学的开风气之先者。二是其文化殉节的人格魅力。陈寅恪认为:“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我赞同王国维投湖是用生命祭奠中国传统文化的观点。三是其独领风骚的美学名著《人间词话》。这是一本陪伴我从青年到中年的“人生宝典”和“精神伴侣”,它不仅滋养了我的文学素养和美学品位,更启发了我的教学智慧。
阅读体验
一、“隔”与“不隔”
“隔”与“不隔”是《人间词话》中重要的审美标准:“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相反,“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这二句,妙处唯在“不隔”。“隔”如“雾里看花”,形象不清晰鲜明;“不隔”如“豁入耳目”“语语都在眼前”,形象鲜明生动。尽管作者贬斥“隔”的文学作品,笔者认为“隔”与“不隔”是两种不同形态的艺术形式和审美标准。“不隔”的美在于清晰、直感,瞬间理解,当下受用。“隔”的美在于朦胧、幻化,要运用智慧,发挥想象,然后才心领神会。“不隔”的美是现成的美,“隔”的美是再造的美。欣赏“不隔”多因感性,欣赏“隔”则要在感性的基础上参以理性。有人喜欢白居易、李煜的通俗、直白,有人喜欢姜夔、李商隐的朦胧、虚幻;有人欣赏《西厢记》辞藻的优美明丽,有人欣赏《牡丹亭》曲调的精致婉转;有人习惯阅读《战争与和平》类古典作品,却对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现代文学手法感到陌生和不适应。这些不同的审美感受都可以借用王国维的理论来解释。
用“隔”与“不隔”的审美标准观照课堂教学,教师同样要处理好“隔”与“不隔”的问题。“隔”与“不隔”在课堂教学中表现为“显”与“隐”的关系。
所谓“显”或者“不隔”,既表现在教师语言要贴近时代、贴近学生、贴近生活,能够深入浅出、化繁为简,又表现在教学设计要从学科本位、教师中心转向儿童视角、学生立场;所谓“隐”或者“隔”则表现为教师教学要有节制,给学生充分的生成空间。如果教师和盘托出,“显”的部分太多,则使学生失去思考的机会和乐趣,不能激发学生探究和学习的欲望;如果知识“隔”得太深,铺垫不足,则超出学生的认知能力范围,挫伤学生积极性,也不利于其学习和成长。因此,把握好“隔”与“不隔”的平衡点也是课堂教学的艺术所在。
二、“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两个诗学范畴:“‘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作者借鉴叔本华“纯粹无欲之我”的观念提出“无我之境”,又发展出与之相对峙的以主观情感表现为特征的“有我之境”。两种审美形态,作者并没有厚此薄彼。在文艺作品的主客体关系中,“有我之境”侧重“壮美”,“无我之境”追求“优美”。就笔者阅读经验而言,马致远的秋思小令《天净沙·秋思》、林海音的长篇小说《城南旧事》、鲁迅的短篇小说《故乡》《社戏》《伤逝》等,都是“有我之境”的典范。从叙事学角度看,“有我之境”作品的共同特征多表现为第一人称叙事。第一人称叙事具有强烈的主体介入色彩和情感取向,使读者对“我”所叙之事、所抒之情产生真实感和亲切感。
受“有我之境”的美学观点启发,我尝试将教师自己的生命故事与体验融入课堂教学。2014年,在江苏省高中思想政治优质课展评活动中,我所执教的《消费及其类型——一个上门女婿的苦乐人生》获一等奖第一名。2016年,在“全国高中思想政治卓越课堂”展示中,我所执教的《传统文化的继承——一个政治教师的文化乡愁》广受好评。2018年,在江苏省“教海探航”征文竞赛暨苏派与全国名师课堂教学观摩研讨活动中,我所执教的《生命可以永恒吗——追忆我的似水年华》让学生潸然泪下。一位老师对该课做出这样的评价:“听李老师的课,要强忍泪水!他用源源不断的潺潺流水,浇灌你干涸的心田。他的课润泽灵魂,点亮生命。他用课堂演绎自己的人生,引领学生向真向善。”
民族美学经典理论完全可以转化为指导教学实践的“现实生产力”。如今,“有我之境”已成为我鲜明的教学主张和风格,相关研究获江苏省教育科学研究成果奖一等奖。“有我之境”的教学用叙事化、文学化和审美化方式教授学科知识,改变了教师教科书代言人的“传声筒”形象,实现了“在特殊中显现一般”的教学转向。
三、“造境”与“写境”
“造境”与“写境”是王国维“境界”说的又一重要内容。作者指出:“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写境”是由写实家按客观自然去写景状物而造成的境界,“造境”则是由理想家按主观理想用虚构、想象的方法写作而造成的境界。简言之,“写境”是写实之境,“造境”是虚构之境。两者分别代表着“景”与“情”,和“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是不同的美学范畴。但这两种境界是交融在一起的,因为大诗人通过想象所构造出来的境地,是一定要与现实生活相符的;而通过写实所描摹出来的境地,也必定是接近于理想化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王国维揭示了一切文艺作品创作的普遍规律,即要处理好主观与客观的关系。
古往今来,一切伟大的文艺作品无不是主观与客观、“写境”与“造境”的完美结合。最伟大的现实主义常常与瑰丽的浪漫主义结合在一起。学者余英时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中指出:“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鲜明而对比的世界。这两个世界,我想分别叫它们作‘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这两个世界,落实到《红楼梦》这部书中,便是大观园的世界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这些年,在我所开发的“有我之境”课例中,有上门女婿苦乐人生的故事、有二叔歧路人生的悲剧、有农民工的爱情保卫战、有叹息故乡山河破碎的文化乡愁、有追忆似水年华的人生感喟。经常有人问我,你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吗?其实,往往大多是一半真实,一半虚构,是“写境”与“造境”的结合体,是“客观再现”与“主观表现”的有机融合。正如王国维所言:“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这是对“写境”与“造境”辩证关系的生动诠释,对我们的课堂教学同样具有启发意义。
四、“境界”的大和小
“境界”一词,是王国维美学评论最重要的尺度和标准。正如作者所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什么样的作品才有境界?作者认为:“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同时作者指出,对于有境界的文学作品而言是没有优劣之分而只有境界大小之别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虽然作者认为境界不分优劣只有大小,但显然他更看重境界大的作品,强调“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用境界大小代替优劣,为我们衡量和评价文艺作品开辟出崭新的视角。我们可以在李清照的“凄凄惨惨”中,怜惜女子的哀怨;也可在苏东坡的“大江东去”里,欣赏壮士的豪迈;可以在郑愁予江南小巷哒哒的马蹄声中,聆听旅人的归思;也可在余光中那湾浅浅的海峡岸边感怀最深的乡愁;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我们看到的是家庭纷争、金钱算计和人生苍凉;在鲁迅先生的呐喊与彷徨中,我们感受到的是改造国民性的文化使命与焦虑。
作家的胸襟格局决定了文艺作品境界的大小,大手笔作品往往都具有浓郁的家国情怀。我对台湾文学推崇张爱玲而贬低鲁迅感到困惑不解,这可能都源于我追求审美境界的理论偏好,或者对王国维思想观点“中毒”太深吧。
与文学作品一样,课堂教学也分境界大小高低。教师的知识水平和人格境界决定了课堂的高度。我的“有我之境”教学主张与实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教师为自己的生命故事“立传”,是基于教师独特人生履历的“私人定制”。在“有我之境”的课例开发中,我始终告诫自己:教师必须从个体叙事走向家国叙事,从表达自己生命哀乐的“小我”转向彰显国家意识形态的“大我”。只有立意高远、将个人遭遇融入时代发展的课堂,才是境界大的好课堂。多年来,我早已养成反复阅读和思考《人间词话》的习惯,它是我精神生命中熠熠发光的璀璨明珠,从中汲取的美学素养和教学智慧,使我逐步攀登上职业生涯的高峰。写下此文,既是对王国维美学经典的回眸与致敬,也是对自己教学主张的梳理与反思,让教学重新出发。
(作者系江苏省苏州实验中学教研组长,正高级教师,江苏省特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