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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草一木都是人间良药

2021-06-30王立世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5期
关键词:怀乡家园灵魂

摘 要:郭卿诗歌的语言有意淡化女性特征,少了些姹紫嫣红;像山涧的清泉,既有形,又有声;既不激越,又不迟缓;既来自大地,又升华到一定高度;既有逼真的现场感,又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她的语言介于口语与书面语之间,言浅意深,外冷内热,自然流畅,端庄典雅,现实不乏浪漫,质朴蕴含神奇,柔弱透出坚韧。

关键词:怀乡 家园 道德 灵魂 精神 归宿

著名诗人欧阳江河在《一夜肖邦》中写下这样痛彻心扉的诗句:“这已经不是肖邦的时代,/那个思乡的、怀旧的、英雄城堡的时代。”谁也不能否认科技的飞速发展对人类的解放,但也不能无视转型时代人的急功近利和物欲无限膨胀,可以说,道德、人性、文明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信仰危机和价值扭曲使人类迷失前进的方向,精神深陷孤独和焦虑。诗人郭卿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怀着美好的人生理想,从偏远的乡村辗转到喧嚣的都市,开始了和命运搏斗的漫漫征程。她的生活多次遭遇变故,身心饱受折磨和伤害,但她就像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那样,不管处境多么艰难,仍没有中断关乎灵魂的诗歌写作。

怀乡是郭卿化解现实痛苦的一方良药,她借此修身养性,疗愈灵魂的孤寂和伤痛。她不仅怀现代之乡,也怀历史之乡;不仅怀物质之乡,也怀精神之乡;不仅怀养育她的故乡,也怀引发她精神共鸣的异乡。她在不遗余力地拓展乡土诗的时空边界,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引起诗界广泛的关注。怀历史之乡,无疑是在寻根。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这是一个永恒又无解的哲学命题。郭卿找到了自己的答案,那就是从故乡来,到故乡去,中间不管经历什么,最终都要返璞归真。她精神意义上的故乡与诗人雷平阳不同。雷平阳的故乡是从云南省到昭通市到土城乡逐步缩小的过程,越来越“狭隘、偏执”。郭卿的故乡正好相反,从田家岭村到沁源县到长治市,逐步扩大,越来越广阔、深厚。她的故乡所指明确,能指丰富,既是狭义的,也是广义的;既是清晰的,也是朦胧的;既保持农耕时代的古朴,又受到现代观念的冲击,是她生命之根和精神之花的摇篮。

郭卿祖祖辈辈与土地相依为命,她怀乡就要去寻找农业文明的源头。她在《种五谷食百草》中写道:“一颗长有朱砂痣的心/经不起人间四月的魅惑/几欲冲出藩篱/终被俗尘凉薄狠狠扇了耳光/看看遍野荆棘/想把这血流如注堵上/罢了,血尽苦尽/没有一种草药能够治愈这种凄凉……几个深夜翻经书的人站在炎帝陵看五谷百草/看兽皮裹在祖宗的不严之处/那时他们本不该食兽肉/因此他们必须尝百草/哎呀,不食兽肉哪里来的厮杀纷扰/其实他们最不该画地为牢。”诗人完全摆脱了颂歌体的写作套路,对祖先的征战掠夺进行深刻反思,充满历史的空旷和苍凉。神农氏种五谷、食百草的伟大意义,就在于使人类从游牧转向种植,有了家园的概念,为先民安居乐业创造了条件,人与自然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得到缓解。郭卿的寻根既有对祖先开天辟地的由衷崇敬,更灌注着她以善为美的社会理想。她在生存面临严峻挑战的时候,依然像《道德经》上讲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那样超然,崇善、尚善成为她怀乡诗凝神聚力的主旨。她的善既有儒家倡导的温柔敦厚,又含有真理的元素和正义的力量。在中华民族独立和解放的伟大历史进程中,勇敢坚强的沁源人民写下可歌可泣的光辉篇章。郭卿怀乡必然要怀念这些光荣的历史。她在《沁源有一花坡》中这样写道:“那些花在草垫子上互相击掌/当高处之风从不同方向捶打它们的时候/仿佛人间秩序混乱/每一种花在无数次的击倒中又站起/努力完成自我的完美性与生存的权利/当雨水迟迟不肯临幸/你会发现,它们将会更加肆意绽放/扩大,延续着生命//那种美仿佛万神眷顾/那种美来源于残酷无情的摧毁。”沁源的花,不是婀娜多姿、争奇斗艳,而是在灾难面前相互鼓励,“在无数次的击倒中又站起”,展现出蓬勃的生命力和顽强的意志。这正是战争年代那些坚强不屈、英勇善战的老区人民的象征。“那种美来源于残酷无情的摧毁”,人民用行动构建了特定时代背景下的美学和哲学。《沁源的一九四二年》写道:“在那时,故乡的这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曾有过杀敌的念头/你看那遍野的石头/都以子弹的姓氏参与过杀敌的战斗/你看那山顶的树木/以“消息树”的荣誉/高高立在山头守护着安居乐业的山里人/你看那沿路的植物都铁骨铮铮也曾怒发冲冠谱写着那年那月不屈的生死荣辱。”在这方饱经磨难的红色土地上,为了保家卫国,全民参战。诗人对故乡历史的怀念不是凌空蹈高,而是从花草着手,独辟蹊径,以小见大,达到曲径通幽的艺术效果。这是故乡留给子孙后代一笔丰盛的精神遗产,诗人要借此突破人生的瓶颈,寻找更加广阔的天地。

郭卿的怀乡诗写姥姥、母亲、自己三代女性的人生悲剧,这是她背井离乡的根本原因。她寫姥姥“雨下得很大/麦子一人去沟里挑水/右腿滑倒成瘸腿/好端端地——红颜从此就薄命”。生存环境的严酷、生活的异常艰辛、生命的脆弱让她对未来感到茫然。写母亲“粮食匮乏的年代/种啥啥不长/而您把最好的都喂了娃/自己喝着一碗菜汤”。就是这样一位心灵手巧、能歌善画、含辛茹苦的女性,也摆脱不了“半生烟火半袖寒凉”的凄苦命运。诗人情深似海地一诉思念的衷肠:“母亲,若有来生/您做我的女儿,我做您的妈妈/让女儿偿还您一辈子都还不完的牵挂。”写自己爱情的失落:“风吹,整整一晚/天亮了落红满地/那天你娶了邻村的满花/散了,一对青梅竹马//一曲乡谣,唱断春风流水……”借“落红满地”和“唱断春风流水”表达人生的凄苦和萧瑟。诗人还写到很多异乡的女性,比如“一个融不进山里又走不出山里的女人/像大山的败笔,失魂落魄的/山顶秋草以统一的姿势倾斜/而我却迎着这势不可挡的倾斜/向相反的方向抵御”。她们像山顶的秋草一样,无可奈何地度过卑微的一生;那个戴红头巾的女人,弯腰刨土豆时与她居住的山头一样坚硬,手握镰刀割谷子时像塞外的风一样迅猛。“那块红头巾是她出嫁时的嫁妆/她把山里的日子捂得严严实实/我只看到红得那么鲜艳/却看不到她红头巾下憔悴的面容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头巾的红、面容的憔悴与内心的千疮百孔形成鲜明的对比,反衬出性格的倔强和命运的不堪。是顺从命运的摆布,还是另辟人生的新路?是摆在诗人郭卿面前的重大抉择。

郭卿选择了后者,她只身来到城市闯荡,可城市并不像梦中的天堂那样。经历了一番拼搏挣扎后,生活虽然暂时有所改观,但精神徘徊在新的十字路口。在物欲泛滥的时代,信仰受到冲击,传统价值观在瓦解。这个时候她才感悟到乡村天高云淡、风清气正的纯净美好。正如海德格尔所言:“诗人的天职是还乡。”她在诗中一遍遍重返故土,尽情地赞美故乡的一切。《草木断想》写道:“一个个村庄端坐在丰收的枝头/青核桃,黄柿子,野酸枣/饱满的山庄,满腹春秋。”村庄在诗人心中由瘦弱贫瘠变得饱满富有,一方面是时代的变迁使然,另一方面是诗人对乡村价值的重新认识,从中挖掘出丰富的精神内涵。写丰收一般局限于秋季,郭卿写的是春秋,春天就看到了丰收,说明她对故乡的未来充满信心和希望。郭卿的《山中寻月》写“那清晖/在草虫低鸣中错落有致/再高的山,再矮的草/平分秋色,甚至暖阳/甚至这中秋的月色”,呈现出“母仪天下的姿态”。诗人敏锐地发现山中虽然高低不平,但共同分享着美好的秋色、暖阳、月色。一幅澄澈安宁、和谐美好的山月图,寄寓着诗人对弱小事物的人文关怀和共享文明的崇高理想,也是对山中之月恩赐万物、不厚此薄彼的神圣礼赞。横岭村虽然缺水,但“榆钱,槐花,苜蓿草/野杏,野梨,松花粉/靠着老天的眷顾/应有尽有”,“一树一树的苹果花/一树一树的野梨花/像是深居简出的山里女人/越是缺水越水灵”,充满对乡村自然景观和女性之美的热切向往和尽情赞美。《沁源组诗》是郭卿的代表作之一,在《诗潮》发表后,引发如潮的好评。诗中写到遐迩闻名的灵空山以及沁源人对于草木的钟爱:“沁源的山有木,木下有草,有各种药材/也有各种走兽飞禽,山泉日夜流淌/小溪越过田垄,晨有鸡鸣,夜有松风。”灵山圣水,风景旖旎,美不胜收,像桃花源一样充满诗情画意。郭卿与平庸诗人的最大区别在于看问题的独特视角和充满家国情怀的忧患意识:“沁源,一个快被掏空身体的县城/一车一车的乌金往外拉/县级公路遍体鳞伤,一块一块伤口/重复被拉煤的车压疼/路越来越窄/被碾压过的灵魂上不了天下不了地/我远隔千里,夜夜听见故乡在呻吟。”仿佛杜甫重返人间,其忧国忧民的神情和襟怀令人感动。诗人虽落笔沁源,但折射的是整个山西。能源革命、转型发展是山西走出资源型经济困境的必由之路,这首诗的乡土意义与社会意义并重。郭卿身在城市,心却在乡村,她对故乡的书写以城市为参照物,这样的故乡就更具精神意义。城市高楼林立,但不及她故乡低矮的茅屋;城市霓虹灯闪烁,但不及她儿时摇曳的油灯;城市人的尖酸刻薄,不及她乡亲们的古道热肠。因此她的心“仍然幽居在一朵桃花里”,并且“耐心地与每朵花推心置腹探讨来生”,感觉“一草一木都是人间良药/童年是药引子”,内心祈祷“煮吧/熬吧/走多远都治百病”。故乡的一草一木让她的精神获得丰富滋养,灵魂挣脱了尘世的羁绊,拥有了弥足珍贵的远方和自由。

郭卿怀乡诗中最动人的篇章当属对乡村爱情的书写,动人之处在于过滤掉了爱情的浮华和杂质。她爱情的种子萌芽在乡土里,和桃花、杏花、梨花一起绽放。《寂静》写道:“春天的夜晚,那些翠绿的小花朵/一点一点地开,像我对你/一点一点的爱。”市场经济时代,爱情像广告一样乱人耳目,像快餐一样失去纯正的味道。郭卿让爱情返回宁静与缓慢的古老时光,具有了自然、高贵的品格。《天梁河》以大雨之后碎石之间丛生的草隐喻彼此卑微的命运:“仿佛我们的一生/可以被践踏,可以被埋没/而从不被所爱的人忽略。”最珍贵的爱情就是相濡以沫、患难与共,就像昏暗的小屋突然照进一束亮光。《桃花谣》写道:“我赶着春风去看你/赶着鸟啼去看你/赶着一路的山山水水/一树梨花一溪月去看你/看你是否在桃花坞里/独坐或醉眠……”爱情与自然融为一体,也许在世俗的人看来有点匪夷所思,这恰恰是物质时代最浪漫、最纯真、最美好的爱情。《炊烟里的家》写她喜欢的就是“会腌制酸白菜,会做南瓜饼/与我晨点炊烟,夜枕松风/门前种花,房顶看星星”的男人,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诗人超凡脱俗的追求,她倾心回报的是“削根竹,做个箫/吹给他一个人听”的忠贞不贰。物质与精神兼具,但精神大于物质;现实与浪漫相融,但浪漫超越了现实。《俗尘》一点也不俗,“山中几日,俗尘一生/把你的笑容当作杯酒饮尽/我就可以迷离、恍惚地看你/看你独善其身,看你疏离红尘的背影”。郭卿不像李清照那么善饮,却能写出醉酒的感觉,这完全是明媚的爱情使她陶醉,陶醉于她最看重的独善其身。“没有人知道我采一枝柴胡/插在鬓角/只是为了来生与你有个约定。”现实中难以实现的爱情只能寄托在来生,美得有点寂寞、虚幻、忧伤。郭卿的爱情理想在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的城市无法实现,她只能在青山绿水的乡村构筑自己的爱情大厦,安放她爱美、向善和渴望自由的灵魂。

郭卿的乡土诗不同于古代诗人抒写的薄雾浓云式的乡愁,凸显的是与故乡无法割舍的血脉亲情和精神气象。她的血管里流动着故乡红色的血液,她的诗歌里澎湃着故乡动人的心跳,是那一方热土给了她写作的灵感与洞察世事的思想。她对传统文化的迷恋和对故土的憧憬使她的诗具有明显的民族情感和中国气派,但她又不屑于故步自封,对现代诗歌技艺的吸纳使她如虎添翼。通感的大面积运用形成她诗歌的一大特色,一方面体现出女性异常的敏锐,另一方面又达到虚实结合的妙境。语言决定诗歌的成色,成熟的诗人对语言质量的重视远远超过其他文体的作家。波兰诗人辛波斯卡说过:“在诗歌语言中,每一个词语都被权衡,绝无寻常或正常之物。”郭卿的语言有意淡化女性特征,少了些姹紫嫣红;像山涧的清泉,既有形,又有声;既不激越,又不迟缓;既来自大地,又升华到一定高度;既有逼真的现场感,又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她的语言介于口语与书面语之间,既有生活的烟火气息,又与生活保持适度的疏离;既不同于学院派枯燥的语言游戏,又不同于口水派的喋喋不休;既不同于垃圾派的颓废灰暗,又不同于下半身的本能宣泄。诗人要想立于不败之地,离不开意象。从《诗经》开始,到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之所以能够经久不衰,代代流传,与作品中丰美的意象密不可分。中国诗词有用意象表情达意的优良傳统。美国诗人庞德说过:“一个人与其在一生中写浩瀚的著作,还不如在一生中呈现一个意象。”可见意象对诗歌的重要性。郭卿擅长营造诗歌的整体性意象,克服了很多诗歌支离破碎的散文化倾向。在一首诗中,句与句之间、节与节之间情感逻辑严密,形成结构上的紧凑和浑然一体。如果断章取义,很可能曲解她的诗意。很多诗人在使用原型意象时自觉或不自觉地存在模仿、套改的现象,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新诗同质化的症结所在。郭卿的很多诗,都融入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承载着自己丰润的人生理想,闪烁着人性善美的思想光芒,体现出一位优秀诗人无与伦比的创造力、共情力和思考力。诗界赞誉她为诗歌而生,她确实视诗歌为生命,蘸着生命的热泪写下很多灵魂的诗,是2020年《世界日报》重点推出的华语诗人。她的诗,既是故土长出的草木,也是心灵开放的花朵,既是缪斯的青睐,也是苦难的馈赠,呈现出特有的生命气象和艺术特色。

郑丽娜教授在《对生命的质询和理想的呼唤》(《黄河》2013年第4期)一文中认为王立世诗中的故乡“不能解读为对清净自然的怀想和归隐,而应该看作是对崇高人生和传统道德的钟情和眷念,或者说,这里的故乡不但是生他养他的那片热土,而且是他精神道德的家园和归宿,是他上下求索的情操标高和精神符码”。我觉得这段话更适合郭卿的怀乡诗,好像是对她怀乡诗的科学总结。在不是怀乡的时代,她仍在怀乡,可见她不与世俗妥协的勇敢和执着。她的怀乡不是逃避现实,而是对都市欲望的反感和反驳,对倾斜的道德和价值观的批判和匡正。她不想被物质奴役,不想用尊严和人格交换富贵和体面,把知识分子的良知和操守看得比生命还重。她的道德标准还停留在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清风明月时代,这不是落伍,而是精神的坚守和信仰的力量。郭卿诗歌的意义正在于,我们在物质时代如何保持内心的宁静和定力,维护做人的纯粹和高尚,捍卫被侵蚀的人格和尊严,修复被磨损的道德和信仰。“位卑未敢忘忧国”,她用一粒粒黄金的文字构筑起温暖的精神家园,并在自家门口竖起道德的警示牌和精神的风向标,以牵引那些正在滑向深渊的灵魂,借此实现精神的救赎和重生。

作 者: 王立世,中国作协会员,发表诗歌1000多首、诗歌评论100多篇。代表作《夹缝》被《世界诗人》推选为2015“中国好诗榜”二十首之一,入选高三语文试题。获全国第二十五届鲁藜诗歌奖、第三届中国当代诗歌奖等奖项。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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