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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小说的苍凉艺术

2021-06-30卢钿希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5期
关键词:留白张爱玲

摘 要:一直以来,苍凉都是张爱玲研究中不可忽略的艺术内蕴,而这又与张爱玲独到的叙事诗学有关。本文首先分析苍凉在张爱玲作品中的呈现方式;进而通过返观与留白两种张爱玲常用的叙事技法,分析张爱玲小说苍凉感的达成方式;最后指出,留白与返观二者,共同让苍凉走向超时空,走向美学和哲学层面的形而上存在。

关键词:张爱玲 苍凉 返观 留白

张爱玲小说的独到之处,大体在于其别具一格的苍凉艺术。笔者注意到,张爱玲不少小说的结尾往往被一种苍凉绵延和缭绕,故事时间将尽未尽,甚至永无休止,从而使读者体验到更为深邃的苍凉感——这离不开小说独特的叙述技法。以下,笔者首先分析苍凉艺术是如何贯穿张爱玲小说的,再从具体文本入手,通过返观与留白两个角度,把握张爱玲作品独特的叙事诗学如何凸显具有本体论意义的形而上苍凉。

一、何为苍凉:苍凉在张爱玲小说中的呈现

夏志清指出:“我们可以说张爱玲的小说里所求表现的,也是这种苍凉的意味,苍凉是她最爱用的字眼。”张爱玲作品中苍凉的呈现确实不能忽视。

这首先呈现在她的笔下人物中,如戴上了金枷锁,亲手毁掉一双儿女,葬送自己的曹七巧;受着姨妈摆布,成为男友性玩物的薇龙;不堪性丑闻的流言,最终吸煤气自尽的安白登,等等。当然,人物的苍凉也有分别,上述人物大多是悲情式的、精神沉耽坠落的。但张爱玲笔下,亦有带了些喜剧性质,内里却悲哀又具有反讽意味的小人物们,譬如《倾城之恋》中,张爱玲为白流苏和范柳原这一对“终成眷属”的“传奇”小人物添上了苍凉的一笔:为了成全他们的爱情,香港整座城市都陷落了,但他们并没有产生什么历史感和时代感,他们不过是乱世里一对“自私”的情爱男女,“笑吟吟地将烟灰缸踢到桌子底下去”。所谓倾国倾城的传奇人物,也就有了几分反讽乃至苦涩的味道。而通过刻画人物的苍凉命运,张爱玲小说的情节,从始至终,也就抹上了丝丝缕缕苍凉的色彩。尤其是结尾,更是随着人物以悲剧收场而有了刻骨的苍凉余味。

其次呈现在故事氛围和基调的苍凉,这种苍凉,有时和音乐颇有关系。张爱玲在自己的散文中也曾提及:“不知为什么,颜色和气味常常使我快乐,而一切的音乐都是悲哀的。”(《谈音乐》)a《倾城之恋》一开始,作者即写了一段奏乐:“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b结尾也再次提到胡琴,以环形的结构和呼应的叙述深化了这种苍凉感。

实际上,张爱玲的小说中,苍凉不仅是人物、故事情节和氛围的底子,在许多时候,更成了一种最终的形而上旨归。诚如李欧梵所言:“张爱玲喜欢的是美学上的‘苍凉,她认为苍凉有启发性,它的显现会揭示朴素的真理。”这种启示,恰在于对生命所处时间情境的敏感体验。苍凉之于她,乃成一种生命“现时感”的体征所引起的时不我与的压迫感。如她有名的小说创作感想:“个人即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无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传奇》再版的话)张爱玲的小说,正如她自述的那样,写尽了时代/时间刻骨铭心、翻云覆雨的苍凉本味——在时代更大的破坏过后,将是精神和文明的双重废墟,一幅预先到来的“世纪末”图景:“虚无的气,真空的桥梁,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堵颓垣,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跄跄摸来摸去,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倾城之恋》)可以说,张爱玲小说最根本的苍凉感来自末世悬置着的“惘惘的威胁”,指向历史、文化时间的深处乃至尽头。苍凉由此成为时间观照的形而上哲学。也因此,苍凉感的呈现,离不开对故事时间的精心营构。以下就将从返观与留白两种叙事手法,对张爱玲作品中的苍凉艺术做进一步分析和把握。

二、返觀:无尽苍凉

返观,简单而言,就是叙事者在文末再一次回眸往事,从而照应前文的过去时叙述。借用王德威的定义,就是一种“踵事增华”的冲动,以及由这一冲动所构成的“重复”(repetition)、“回旋”(involution)及衍生(derivation)的叙事学。最典型的例子是《金锁记》结尾:“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作者仿佛在行文结束之际,对开头那个三十年前的上海,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做了一番回眸和返观。同时,以月为核心,通过意象的复现建立了小说文本内部叙事时间的潜在结构,形成叙事本身的回旋。回望这三十年,虽物是人非,但纠葛爱恨怅怨,却不随往事而空,反而愈显得缠绵隽永。经历了这三十年的辛苦路,现世的琐碎、狼藉、仇怨终于成了刻骨的苍凉。

《小团圆》的结尾通过记梦,完全重现(重复)了开头出现的二十年前的场景:“考试的梦倒是常做,总是噩梦。大考的清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才能比拟,像《斯巴达克斯》战争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c文末噩梦对少时大考场景的重现,构成叙事上的纠缠、回旋,标志着那永远也无从摆脱的重重岁月,如同迷离的梦魇。研究者大多指出,小团圆这一小说近可理解为自传,因此文末的返观,也可视为作者对二十年前的迷离前尘的一次回顾。这回顾,带着怀旧的味道,但多了二十年的风尘,久远的一幕也不免带了点斑驳、流离的意味,甚至有了几分凄清之感。

值得回味的是,《小团圆》中不仅有结尾的追叙,也有开头的预叙:“九莉快三十岁的时候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过三十岁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见洋台上的月光,水泥阑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叙事者早已经历了这二十年的风尘,知晓这个中况味,因此在九莉的童年,在这个故事的起始,就提前叙述了二十年后的凄清和怅惘,让故事先行抹上了苍凉的况味。开头预叙与结尾追叙的结合,构成了小说特殊的闭环结构,营造了一种“环形时间”,今宵与昨日,当下与往昔,错综并置,迷离繁复,强化了对心理时间的触感和感怀,使苍凉在时间体验中显得格外深刻。而且,环形时间意味着复现,带来的是叙事上的梦魇,时间以及时间中的影像都变得无休无止,因而苍凉也就变得无穷无尽,这大概就是王德威讲的“此恨绵绵无绝期”。

“返观”使叙事走向反复蔓延,走向轮回,叙述停止了,故事却没有停止,因而苍凉也就无休止地延绵下去。

三、留白:隽永苍凉

张爱玲谈自己的写作时,曾说:“他们(指其笔下人物)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自己的文章》)这即意味着张爱玲的作品中,自有一种不彻底性,或者说未完成性。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这是指内容上的留白所造成的艺术表意上的隽永。张爱玲在她的小说叙述中,也近似地运用了一种留白的方法,以实现苍凉的美学目的。

首先是故事情节本身的留白。一个例子是《金锁记》的结尾:“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主人公七巧已经死去,但她对整个家庭,对后代造成的影响,却将随着原生家庭的作用,如同原罪一般在家庭内部传递。她死去了,但故事没有完,耳濡目染,七巧的女儿在不久的将来,也大概会成为一个新的曹七巧;甚至未來,在她的后代中,会有无数个曹七巧,成为她还魂的替身。在说罢“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后,小说戛然而止,造成了一段新的“金锁记”故事的留白——曹七巧虽死,其必阴魂缠绵,终又会在家族中间还魂归来,恰似《百年孤独》中整个家族循环的人名和命运。作者不再往下讲述,因为言有尽才能意无穷,说故事“完不了”的留白恰恰让人感到这个“金锁记”的故事将会顺着代际,顺着血缘延续下去,无穷无尽。而这种无穷无尽背后,自然是彻骨的苍凉。

另一个例子是《封锁》。小说结尾聚焦于一个慌里慌张横穿马路的缝穷婆子和一个大声吆喝着的电车司机。小说通过描写这一幕平庸的日常场景,略去了对人物心理状态的刻画和对情节的继续推进。男女主人公间的关系彻底结束,就此形同陌路,剩下的是平庸的日常,以及忍受着这种平庸的人。人物存在的荒诞、空虚,正是通过对这日复一日、无始无终的平庸场景的描绘体现出来的。可以说,小说用一种存在主义的视角,表现了在封锁中人存在的可能性。短暂放达中的真情体现了“存在先于本质”的存在意义,但随着封锁解除,男女主人公形同陌路,又一次回到孤独荒诞的日常处境中,回到人生的宿命和悲剧中。小说的结尾转向描写客体世界,不再聚焦人物内心,以两个主人公为中心的故事情节戛然而止,体现出只有封锁时人的主体性才是昭显的(这也是为什么男女主人公的罗曼蒂克发生在封锁时)。一旦封锁解除,人又回到主体性缺失的生存困境中,从而突出了在庸常俗世中人存在的物化和异化。

其次还有人物命运记叙的留白。《第一炉香》的末尾写道:“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这里结束……薇龙的一炉香,也就快烧完了。”人物的命运在此截住,但通过前文,我们已经不难看到人物命运的走向:“本来嘛,我跟她们(指那些卖身的女孩子们)有什么分别?……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作者竟然借薇龙之口直接将其命运陈述出来。这是快烧完的一炉香,哪怕作者未言人物的命运和归宿,但一切都是自明的,薇龙的一生一望便尽,那便是为姑妈所操纵,成为乔琪的一个玩物。《第一炉香》以点上一炉香听“我”讲述一个故事为开头,仿效古代说书的叙述模式,但结尾却不落窠臼,并未沿袭旧式小说模式,而是让原本存在于人物故事之外,标识叙述时间,沿袭话本传统的功能性物件“香”进入故事,转变成对故事时间(也就是薇龙的一生)的隐喻,暗示薇龙的人生已是一眼便可望到尽头。香就快烧完,但还未全尽,故事似乎还敞开,故事时间似乎还在随着残香最后衰微的焚烧缓慢推进,但这终究是一炉行将殆尽的残香,隐喻薇龙完全走入精神上的“迟暮”。因此,主人公故事时间的消亡,不过是迟早到来的时刻。作者不写残香全尽的时刻,而是留一段空白,只写到行将衰亡陨灭的迟暮,恰似古典艺术中“留得残荷听雨声”,唯有残缺而非彻底的消亡才最具苍凉的韵致。

四、结语

黄子平曾指出:“张爱玲研究具有某种‘非时间性,或者说‘超时间性,张爱玲本身仿佛鬼魂一样在一个超越时空的地方不断地来去。”而留白与返观,前者通过叙述的空白,让故事时间无限延伸以至永恒,后者运用复现让时间陷入无尽的纠缠和回旋,它们都隐藏着一种超越时空的倾向。在张爱玲的小说中,二者常被同时运用,共同让苍凉走向永恒。正是在这样一种超时空的情境下,苍凉成为一种隽永的审美形式,更成为美学和哲学上具有形而上意义的存在。

a 张爱玲:《谈音乐》,见《流言》,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95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 张爱玲:《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0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c 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83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参考文献:

[1] 张爱玲.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2] 夏志清.张爱玲的短篇小说[J].文学杂志,1957(4).

[3] 李欧梵.苍凉与世故[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

[4] 刘绍铭,梁禀钧,许子东编.再读张爱玲[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

[5] 黄擎,杨艳.《传奇》的回旋叙事与张爱玲的反线性发展观[J].浙江大学学报,2017(3).

[6] 严羽.沧浪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2014.

[7] 王玉琴.生活在别处——《封锁》的存在意味解读[J].名作欣赏,2007(4).

作 者: 卢钿希,中山大学中文系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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