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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传奇《远烟记》的复与变

2021-06-30董喜月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5期

摘 要:宋传奇《远烟记》记述戴敷、王氏夫妻生离死聚之事,本事取自唐代南卓《烟中怨解》和沈亚之《湘中怨解》。《远烟记》在延续基本情节、意象的同时展现了传奇的民间化倾向;其中文人情趣和诗情画意的减少、怪奇因素的增多,折射出唐以后传奇创作环境和观念的转变。宋人对唐传奇的模仿和改写,丰富了传奇文本的多样性,也提供了分析不同时代生命形态之文学价值的可能,在“复”与“变”中写出独属于自己时代的传奇风貌。

关键词:《远烟记》 唐宋传奇 《烟中怨解》 《湘中怨解》

一、民间视角的隐现

传奇小说《远烟记(戴敷窃归王氏骨)》出自宋代刘斧的小说集《青琐高议》,它与唐传奇《烟中怨解》《湘中怨解》的题材、情节、意象一脉相承,可以说是对唐传奇的“重写”,此为“复”。另一方面,增强“冀将为戒”的教化意味,开始在“湖中烟水平天远”的意境之外以民間视角刻画男女情事,这是一“变”。

《远烟记》的男主人公戴敷是“多与浮薄子出处”而将家财挥霍一空的商人之子。戴敷被迫与妻子王氏分离,原因是王父认为女婿前途渺茫,“如敷者,冻饿死道路矣”。这种判断不仅反映了对不求仕进的“浪荡子”群体的价值判断,也隐含着宋代市民的家庭观和成功观。戴敷没有才子的雄心壮志、闲情风雅或游戏人生的姿态,而被刻画成手游好闲的市井小民。因不求上进,夫妻离散。妻子死后,他悔过自新,“学钓鱼自给”,在思念中与王氏的鬼魂团圆,相逝于烟波。从行文逻辑中不难看出作者的规劝训诫意味。小说前半部分,作者站在王父的立场叙述,王父性格之“刚毅”、诟骂之直白,则显出市民在日常生活中的生动闹热。反观戴敷与王氏的生离死别,作者平铺直叙而缺少震撼力,难以唤起读者的怜悯。夫妻间的纠葛笼罩着家庭伦理色彩,浪漫真挚的爱情因素不再显著。

王氏被父亲限制自由而思念成疾,临终前提出“与郎共义”的遗愿,是表现爱情坚贞的常见情节;戴敷不负诺言取走王氏骨殖,是其情深义重的体现。然而他偷骨时“脱衣遗园人”的细节却平添几分滑稽可笑与世故铜臭气,也似乎在强调戴敷的狼狈处境。表面上他为了实现妻子遗愿而奋不顾身,却没有唐传奇主人公身上独有的文人的洒脱自持,死生不离的浪漫氛围也大打折扣。

考察《远烟记》的情节与人物,可以推定其本事取自唐代南卓《烟中怨解》(下文称《烟》)与沈亚之《湘中怨解》(下文称《湘》)。三部传奇皆以烟、波、江水为主要叙事环境和意象,以情人生死离别为主要情节。《烟》写水仙被贬为人间少女,“能诗,每吟不过两句”,“谢郎巧思诗裁剪,能使佳人动幽怨”,两人通过续诗结缘。婚后七年间多引泛江湖,女子却在某日突然死于谢生膝上。后谢生与之在江中重逢,女子坦言自己本是被贬谪的水仙。《湘》则言郑生在水边救下一名孤女,取名“汜人”,汜人擅作辞赋。某日她向郑生告别,自云本为蛟宫之娣,谪期已满当还。十余年后郑生望水兴叹,遥见神仙画舫中有一女“形类汜人”,倚歌和之,随后在风涛中消失。

可见,《烟》《湘》的女主人公都是谪仙。到了《远烟记》,主题便由人仙恋转为人鬼恋,且在深层意蕴上呈现出较大不同。

《烟》中两人通过“珠帘半床月,青竹满林风。何事今宵景,无人解与同”的应和而擦出爱情火花,展开一段心有灵犀的命定情缘。婚后游赏江湖,有人生得意须尽欢之洒脱;而女子死前仍要谢生续完最后一首诗,完成诗意爱情与人生的最终诠释,更隐隐透露着唐时人的一种命运观——知命、顺命,但也要在有限的生命里活得畅快精彩。《湘》的主旨是情人互相扶持、心灵感应、情思难绝。汜人离去多年后,郑生在岳阳楼上宴饮,愁绪忽至,对江吟唱,有仙女应声而来:

声未终,有画舻浮漾而来。中为彩楼,高百余尺,其上施纬帐,栏笼画饰。帏褰,有弹弦鼓吹者,皆神仙娥眉,被服烟霓,裙袖皆广长。其中一人起舞,含颦凄怨,形类汜人。舞而歌曰:泝青山兮江之隅,拖湘波兮袅绿裾。荷拳拳兮未舒,匪同归兮将焉如!舞毕,敛袖,翔然凝望。楼中纵观方怡,须臾,风涛崩怒,遂迷所往。a

“形类汜人”的仙女飘然而至,又倏忽消失,与江上烟景结合而成梦幻般色彩;寥寥数句骚体诗透出空灵渺茫之韵致,余音袅袅,似乎天地间唯存两人的绵绵情意。南、沈二人均以诗赋为线索,用诗赋打造生命的“链接”,在小说中展演人生知己的命题——这是十分鲜明的文人趣味。他们自觉追求小说文辞的纤秾华美,打造自然玲珑的诗境而摆脱了俗气纷扰。南、沈所处的中唐时期恰是文人恋情诗兴起之时,而许多恋情诗正是与传奇结合在一起的,如元稹《会真诗》(出自《莺莺传》)、沈亚之《春阳曲》《梦挽秦弄玉》(分别出自《异梦录》《秦梦记》)等都是颇具代表性的名篇。这种集史才诗笔与议论于一体的尝试,不仅可以显示自身的文采,还可以“在女性的温馨世界中求得慰藉与心灵的补偿”b,抒发一己之情志。表面上,搜奇志异、描摹恋情的传奇与古文运动“文以载道”的主张背道而驰,但许多传奇也吸取了古文的艺术因素,如沈亚之“以文词得名……常游韩愈门”c,其作品便有“简古雅正”之风。

《远烟记》不著撰人,唐人那种超脱飘逸的气质几乎不见了,但民间的凡俗趣味却在文中俯拾即是。石昌渝曾如此描摹传奇小说的俗化路径:“传奇小说从士大夫圈子里走出来,成为下层士人写给一般人民欣赏的文学样式。宋代传奇小说的观念意识明显下移,这就是俗化的开端。”d正如文中的戴敷十分重情重诺,王氏死后仍在人间徘徊,他们之间感人的爱情桥段却在家庭纠纷、经济利益和生存重压等民间视角的观照下变得苍白无力,言“情”已不再是作者的创作重心。究其原因,一方面可能由于宋代崇文抑武,科举废诗赋而以策论取士,理学崛起导致文化氛围和文人观念发生转变,传奇不再是名士的专属;另一方面,城市经济进一步繁荣,市民阶层持续崛起,民间的文学消费需求更加旺盛,小家纷纷开始创作;加之“文备众体”“文辞华艳”的唐传奇珠玉在前,宋传奇势必会选择一条“通俗化、市井化”的道路,同时也会走向“平实化”“道学化”e。

民间视角与创作主体的阶层下移有着更为直接密切的关系。胡应麟曾指出作者身份变化给小说带来的影响:“小说,唐人以前记述多虚而藻绘可观,宋人以后伦次多实而彩艳殊乏,盖唐以前出文人才士之手,而宋以后率俚儒野老之谈故也。”f唐传奇主要由上层文人为娱人娱己而作,在友人之间传播,寄寓着迎娶高门贵女,在朝堂建功立业的理想。“安有少年公卿邪”既是轻王侯的戏谑,也是雄心壮志。人仙遇合的爱恋正是文士的风流才情与功成名就的理想之间形成的张力。而在戴敷身上,更强调平民百姓对兴家立业与浪荡挥霍两种生活方式的不同态度。可以说,民间视角最终指向了唐、宋人生价值观的变迁与冲突。表现在小说中,就是诗意式微,而怪奇因素增多。

二、刻意的诗意

鲁迅评《青琐高议》中秦醇所撰传奇,认为“其文颇欲规抚唐人,然辞意皆芜劣,惟偶见一二好语,点缀其间;又大抵托之古事,不敢及近,则仍由士习拘谨之所致矣,故乐史亦如此。”g一针见血,堪称辛辣。《远烟记》同样试图心追手摹唐人文笔神采,终究缺乏诗意,与其他众多宋传奇一样“或平实而欠幻丽之趣,或拘束而乏飞动之致,不时透出一股子腐气和呆气”h。如王氏死后,戴敷更加困窘,成了渔夫。文学传统中的渔夫有遗世、清高的意味,也常被塑造成民间智慧的象征,流连于江河湖海等具有独特审美意味的文学空间。戴敷也被安置于这种身份和情景中:

萍寄岳阳,学钓鱼自给。敷怀妻,居常伤感,多独咏齐己诗曰:“谁知远烟浪,多有好思量。”于时穷秋木脱,水落湖平,溶溶若万顷寒玉。i

“水落湖平,溶溶若万顷寒玉”佳句如灵光一现,渲染烟涛微茫的幽凄氛围,又平添几分严冷,“则宋人积习如是也”j。与王氏鬼魂重逢后,戴敷题诗于壁,诗中远、烟、湖、波等意象俱全,抒发了“鸳鸯好归去”的生死相依之情,但诗味平淡直白,艺术水平不高,略显突兀呆板。

刻意造就的诗意终究不能形成浑融的意境,我们还能从诗句之外发现《远烟记》与前代作品的差异。如三部作品中“泣”的细节对比就值得注意:《远烟记》的夫妇相认时“敷号泣,妻亦然,道离索之恨”;《烟》中夫妻“每相乐必对泣”;《湘》情人离别时则是“相持啼泣”。同样是哭,“相乐对泣”那种亦哭亦笑的状态,是生命的感性力量的释放,传达着一对有情人行走于人世山川的生命体悟;“啼泣”则是克制而内敛的诗情画意;“号泣”本意虽是强调夫妻离别之苦、相思之深,却呈现出一种完全不同的哭法——属于平民百姓的哭法,震耳欲聋。

在结尾的处理上,两篇唐传奇走向人仙殊途,而非人鬼共逝。或许在唐代文人的眼中,死生相守的团圆结局不如“曾经拥有”,唐传奇所要表现的是人如何在世间遭遇、经历一段奇缘,失去之后如何在亦真亦幻、怅然若失中品咂人生真谛。情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给现实生活留下一段值得反复品味的幻梦,其中蕴藏的是唐人的生命形态。名传于世的唐传奇也大多笼罩着悲剧色彩,悲剧中又暗含着超脱。离别是伤感的,但一段奇幻而美好的爱情在生命中绽放的刹那光辉胜过一切,瞬间即永恒。正所谓“小小情事,凄艳欲绝”k。相比之下,《远烟记》的结尾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读者(主要是平民百姓)的期待,又使篇末垂诫的效果更加鲜明,悲剧效果减弱,缺少动人的力量。

以上诸种不同,实质是由诗的命脉和文人意趣的流失造成的。沈亚之自言创作《湘中怨解》是为了将韦敖的乐府诗《湘中怨歌》中美好动人的感情彰显出来,“以著其诚”。其实《湘》也是文人应和的产物,沈亚之仿照南卓作品的情调,南卓写诗,他则借汜人之口拟出一篇繁缛绚丽的《风光词》。或许是沈亚之“欲以辞赋取胜,故曰偶倡”l;又或许是由汜人擅咏的楚辞寄托深意。传奇中诗赋的插入可以上溯到史传中韵文的插入,是文学的抒情传统的影响及辞章华美的艺术自觉。传奇中的诗赋在不同情境下有不同的作用m,《远烟记》中的诗具有人物言志抒情、暗示结局的作用,而《烟》《湘》中诗赋主要发挥男女间传情达意、绘景状物的作用。但是南、沈的卓绝之处在于能使全篇弥漫诗的情调,叙事记言的文字诗的风格达到高度一致,更增含蕴不尽之味。总之,“文忌雷同,而贵创新”n是传奇兴盛期作者的自觉追求,诗赋与传奇水乳交融,达到了叙事抒情的新境界——对诗意的追求不仅赋予小说人物以诗化的生命,也促成了作品的诗化;不欲以人物情节动人,而以“情思缠绕”的感性境界动人。所以他们的作品弥漫着文人独有的绮思,格外缠绵凄艳、诗意盎然。相较之下,《远烟记》虽以诗点缀,却无唐传奇的华美迷离、含蓄蕴藉,而且安插颇显刻意,不是诗为人设,而变成了人为诗设、景为诗设。

《远烟记》绝非个例,《青琐高议》卷五另有《流红记》《长桥怨》,皆拾唐时旧闻,以诗连缀男女情缘,“而文意并瘁”o。《长桥怨》亦从《烟》化出,讲述书生欲与水仙结为夫妻,写诗讨好水仙之父,成仙后夫妻归隐烟波之外。文中羼入诗句繁多,抒发避世之意,但虚伪功利意味反而更浓。

三、怪奇因素

志怪本为传奇之根基,“作意好奇”的艺术自觉使得唐传奇中常常充盈志怪因素,男女生情与人仙遇合得以融为一体,“善诗”也成为仙鬼的特征,诗与缥缈轻灵、超凡脱俗等特质的联结更加紧密。而在《远烟记》中,“奇”的表现却不依靠神仙吟咏和心灵感应,而是基于独特的情节构思发展成“怪奇”,而且怪奇因素似乎反而成为该作最妙的巧思:戴敷垂钓时望见烟波中“亭亭有人望焉”,他与人影的距离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近,靠近的速度也由慢转快,“岁余”“半岁”“经月”“旬日”,层层递进,经过约一年半,戴敷才认出人影就是王氏。等待时间之漫长与叙事的简练跳跃之间产生强大张力,看似在设置悬念,实则是以奇诡的方式将摧人心肝的等待相望渲染得淋漓尽致。“聚散有时”的人生观在中国文学作品中常见,但《远烟记》的写法令人称奇。

但是怪奇因素不免还是在民间视角的观照下变得理据化。着力刻画两人相见过程之奇异后,又借王氏之口道出原因——“子阳旺,不敢见子”,这种解釋完全符合民众对鬼魂的认知。文末戴敷被王氏引入水中,数日后尸体浮出水面时依然“容色如生”,尸身不腐的情节常见于志怪,与“永恒”“复生”“升仙”相联系,能够增添奇异色彩,但宋传奇终究“欲以‘可信见长”p,引入主人、主人之子的旁观视角,让故事从世俗生活中生发,又回到世俗生活,情节更加完整,增加真实性。最终小说形成明晰的逻辑闭环,却少了文笔跳荡、留白的韵味和想象的空间。

总之,通过三篇传奇的对比,我们可以从微观视角探求相同题材的传奇由唐至宋的演变轨迹和各种构成因素的变动,在“走向世俗”的文学历史中,向前人复归的同时也是保持传奇生命力的新变。归根结底,文学中潜藏的生命形态,时代变动中不同的人情人性人生,为传奇乃至文言小说的丰富多样性提供了不同时空的呈现,诗意不是传奇的唯一面目,平民奇遇同样可以摄人心魄。

al 汪辟疆:《唐人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00页,第185页。

b 黄世中:《论中晚唐文人恋情诗的仙道情韵》,《文学遗产》2002年5期。

c 〔宋〕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901页。

d 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94页。

eh 李剑国:《宋代志怪传奇叙录》,南开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4页。

f 〔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283页。

gjp 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9页,第108页,第105页。

i 〔宋〕刘斧:《青琐高议》,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5—46页。

k 〔清〕洪迈:《唐人说荟·例言引》,见陈平原:《中国散文小说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49页。

m 李剑国:《唐稗思考录》、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等有详细论述。

n 卞孝萱:《卞孝萱文集·第3卷·唐传奇新探》,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703页。

o 鲁迅:《稗边小缀》,见《鲁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512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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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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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陈平原.中国散文小说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12] 卞孝萱.唐传奇新探//卞孝萱文集·第3卷[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13] 鲁迅.稗边小缀//鲁迅全集·第10卷·唐宋传奇集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作 者: 董喜月,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