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中贾府的“五蠹”之祸

摘 要：本文借鉴《韩非子·五蠹》和《公天下》王朝衰败的相关概念，指出《红楼梦》中的贾府存在“五蠹”，即监守自盗的部分主子、旁系子孙、豪奴、方士和太监，此“五蠹”对贾府的啃噬与祸害加速了贾府的衰败。贾府的“五蠹”现象不乏现实警示意义：小到企业、大到国家，都要建立好任期制、审计制和回避制等制度，铲除滋生贪腐的温床，这样方能根基牢固。

关键词：《红楼梦》 五蠹 贾府 衰败

《韩非子·五蠹》是韩非子的代表作，“蠹”字意指在器物中、主要是木头里蛀蚀的虫子，“五蠹”即五种蛀虫。《五蠹》将儒生、群侠、言谈者、患御者与商工之民这五种人称为“五蠹”。韩非子认为他们是国家的蠹虫，会动摇国之根本，不除则亡国。《公天下》指出，国家的主要矛盾不是帝王和百姓之间的矛盾，而是帝王与当朝权臣之间的矛盾。致使帝王权力旁落，并最终引来王朝覆灭的人，至少有五种：后宫、宦官、外戚、方士（道士）和奸臣，也是“五蠹”。君主或帝王的“率土之滨”和权柄，像一根甜香的木头，吸引各种蠹虫前来啃噬。越是帝王身边的人，可能啃噬得越凶，越狠，也越方便，这是王朝颓败凋零主要原因之一。a《韩非子·五蠹》和《公天下》都说明，封建王朝的衰败与国之“五蠹”休戚相关，那么家之蠹虫对封建士大夫家族的衰败是否有影响呢？《红楼梦》中贾府的衰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家之蠹虫经年累月的啃噬。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明里或暗里描写了贾府的“末世”图景。贾府走向没落，主要原因固然在于贾赦“交通外官”、“包揽词讼”、仗势欺人；贾府子弟“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b； 生活奢靡，出多入少；儿孙一代不如一代等。然而贾府的没落是全面的没落，除以上内因之外，还有诸多外因。贾府这棵百年大树的倾倒，始于根子的腐烂，根子烂了，则与“蛀虫”的长期啃噬脱不了干系。

小小蛀虫不可小觑，《三国志》中记载了血吸虫这种寄生虫，连华佗都奈何不了，“华佗无奈小虫何”c。血吸虫寄生于人的血液中，吸取人体的营养，滋养自己。富贵百年的贾府如同一棵茂盛的参天大树，府中人物盘根错节，利益纠葛，自然也会催生如蛀虫和寄生虫般的人物。通观《红楼梦》全篇，贾府亦存在蛀虫般的人物，即监守自盗的主子、旁系子孙、豪奴、方士和太监，我们不妨将之称为“五蠹”。这些各个层次的大小蛀虫们，都在对贾府这棵“百年古树”施以夜以继日、“世袭罔替”、无处不在的吞噬，直到大树坍塌，“树倒猢狲散”。本文旨在运用《韩非子·五蠹》和《公天下》的相关概念，研究《红楼梦》中贾府的“五蠹”之祸，剖析贾府衰败的原因，进而指出“五蠹”现象的现实警示意义，为贾府“末世”现象及根因的研究作进一步的拓展。

一、监守自盗的部分主子

贾府主子层面中最大的蛀虫当属王熙凤。王熙凤是贾赦邢夫人的儿媳妇、王夫人的嫡亲侄女、荣国府的管家少奶奶，她精明能干、伶牙俐齿，颇得贾母的喜爱，后又受贾珍之托，协理宁国府。作为宁荣二府的总管少奶奶，有老祖宗撑腰、有王夫人帮衬、又自恃娘家势力强大，王熙凤骄纵跋扈，对权力与钱财的欲望无限膨胀，表现出既“辣”又“狠”，既“贪”又“毒”的一面。d可以说王熙凤监守自盗、能臣巨贪，有着大忠大奸的双重性。她固然有为贾府这个大家悉心运营的功劳，但与此同时也时常为经营自己和贾琏的小家到处捞银子，中饱私囊。她是支撑末世贾府运转的顶梁柱，勉力让贾府这条大船迟一些沉没，但同时她本身又是吃空贾府大厦的蛀虫。

王熙凤利用总管少奶奶的身份，主要通过三种手段聚敛钱财。其一是拿贾府的月例钱放高利贷，这在《红楼梦》第十一、十六、三十九和七十二回都有描写。在第十一回，王熙凤自宁府回家，平儿告知“那三百两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第十六回，又借平儿之口说道：“ 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旺儿媳妇）且送这个来了”。在第三十九回平儿悄悄告诉袭人，月钱推迟发放是因为“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平儿又解释道：“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放出去，只他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由此可见，王熙凤时常挪用贾府上下人等的月钱放债，从中牟取私利，侵吞利银。袭人因此说：“ 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得我们呆呆的等着。”其二是通过勾结官府，包揽诉讼，借贾府势力利用官府欺压他人谋取钱财。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包揽诉讼，坐享三千两银子“居间费”。王熙凤并没有至此洗手不干，反而“自此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地作为起来。”其三是利用手中的权力或向谋职者索贿受贿，或索取回扣和好处费。比如贾芸送了名贵的冰片和麝香给王熙凤，就马上得到一个在大观园种树种花的好差事。又如金钏死后，王夫人房中几个小丫头的父母为了女儿能补这个缺，好得到一两银子的月例，常去凤姐处送礼。王熙凤心安理得，照单全收，“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才回明王夫人。贾母大寿，贾琏银两周转困难，想托王熙凤说情让鸳鸯偷出一箱古董来卖几千两银子，王熙凤趁机通过平儿之口索要两百两银子好处费。王熙凤通过以上这些手段积累了大量钱财。以至于《红楼梦》第一〇五回官府查抄宁国府和王熙凤住所时，在她的屋里搜出“历年集聚的东西及并凤姐体己不下七八万金”，还有两箱房地契纸和一箱借券。

王熙凤之外，宁国府的贾蓉、贾蔷也是蠹虫，一有机会就大捞油水，还因为素来与王熙凤亲近，被她视为亲信，“可视为一体一党”e， 不时会得到前者的照顾。如在第十六回，在贾琏对贾蔷办事能力有所怀疑时，王熙凤出面打圆场，促成贾蔷谋得去姑苏采买戏班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的“肥缺”。见凤姐替他说了情，贾蔷投桃报李，卖个人情收下凤姐推荐的赵嬷嬷的两个儿子当差。贾蓉让凤姐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管开个单子让贾蔷“按账置办”。賈蔷也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贾蓉下姑苏一趟经手的银子为三万两，参照贾芸办差贪污的银两比列，不难估算，姑苏一趟回来，贾蔷大有“藏掖”。修建大观园的诸多事务中，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脂评本点评“好差”f， 自然指这个差事能捞到不少实惠。

王熙凤、贾蓉、贾蔷身为贾府主子，沆瀣一气，监守自盗，不仅不为贾府的未来运筹谋划，反而以权谋私，中饱私囊，实为对贾府危害最大的一种蠹虫。

二、本家旁系子弟

贾家很多本家旁系子弟依附于贾府，如贾芸、贾芹、贾萍、贾璜、贾？、贾菖、贾菱、贾瑞等，其中不少本家子弟则抱着谋些事务，好乘机揩油的“吃大户”心态，成了贾府的第二种蠹虫，贾芸、贾芹就是典型的例子。芸、芹寄居于荣、宁两府，挖空心思谋职位，通过协助王熙凤和贾琏“办差”从中渔利。《红楼梦》第二十四回，贾芸为了获取大观园的“绿化工程”，在倪二处借来十五两三钱银子购置了珍贵的麝香、冰片等香料行贿凤姐，顺利谋到了种树种花的差事，一次支取二百两银子，贾芸中饱私囊，抽出银两偿还倪二，买树只花费五十两，其余银子无疑大部分进了贾芸的口袋。还得了王熙凤的口头承诺，有可能去办“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这个油水更大的差。二百两银子也许总量不多，不过此处作者要突出表现的是贪污的比例，参照贾府普通丫头的月钱为五百到一吊钱的标准，种花种树的人工费不会超过十两银子，这样算下来贾芸将一半以上的钱据为己有。倘若经办更大的工程，揩的油水会更多。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元妃省亲后，贾政打算将原来的十二个沙弥并十二个小和尚挪出大观园，发到各庙去分住。贾芹之母周氏正盘算给儿子谋个事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得了风声后，立即百般央求王熙凤，后者打着娘娘下次省亲还需小和尚道士为由，提议将他们送到家庙铁槛寺，从而“无中生有”，为贾芹谋得了管理铁槛寺的美差。王熙凤作情让贾芹提前支取了三个月的供给，“白花花二三百两”，这样一年下来就是一千二百两银子，绝非小数目。“贾芹随手拈一块，撩与掌平的人，叫他们吃茶罢了”。从这个细节可见贾芹为人，慷他人之慨，视“官中”之钱为私有财产，任意挪用。第五十三回，贾芹厚着脸皮来领专供贾家无進益子弟的年物，被贾珍呵斥了一番，从中得知贾芹在家庙为非作歹，“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贾芹利用职务之便，过着奢靡堕落的生活。

如是种种，王熙凤、贾琏和几个本家旁系子弟之间，形成了一个蝇营狗苟、互利分成的连带关系。如此这般，贾府成了冤大头，被这些蛀虫般的旁系子弟，啃噬自身的养分和声誉。部分主子与旁系子孙一道，“齐心协力”掏空贾府。

三、豪奴

《红楼梦》主要描写了十二个家奴：赖大、周瑞、焦大、王善保、林之孝、吴贵、乌进孝、吴新登、邓好时、王柱儿、包勇和余信。贾府的管家奴才们过着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寄生生活，不少人甚至从贾家主子那里攫取利益，中饱私囊，养肥自己。五十六回，探春就提到“这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是家里的旧例，人所共知的，别的偷着的在外”。各级管家不仅月例高，节例、年例也不是小数目，平时吃喝用度也都是“官中”的，每年收入已是可观，背地里还偷偷敛财，雁过拔毛。这些寄生在贾府的吸血奴才们，加速了贾府的衰败的进程。其中赖大、林之孝和周瑞这三个豪奴，是贾府数得着的大蛀虫。

仗着老娘赖嬷嬷是贾政乳母的身份地位，赖大赖二分别荣升为荣宁二府的大总管。作为荣国府总管家的赖大，既负责府上各类事务总调度，又直接操办要务。元妃省亲，荣国府建造大观园，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等几人“安插摆布”；贾赦“只在家高卧”，有事则传呼贾琏、赖大等领命；贾珍和赖大等负责点人丁、开册籍和监工。兴建大观园工程烦琐、花费巨大，贾珍还要照料宁府，实际上大小事务落入赖大手中具体操办。例如，去江南采办一事就是由他负责安排的：动用存在江南甄家的五万两银子。赖大经手贾府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务，权限甚至在贾琏、王熙凤之上，单建造大观园一项，过手的银两数目就极为可观，再加上各种材料购置与工程的承包亦大有藏掖，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能捞到不少好处。赖大作为贾府的大总管，从贾府到底捞了多少好处呢？我们可以从侧面管中窥豹。

首先，赖大比一般的主子还有钱。《红楼梦》第四十三回王熙凤过生日随礼，贾母出二十两，邢夫人和王夫人各出十六两，尤氏和李纨二位少奶奶各出十二两。赖大的母亲问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他们多。”脂砚斋在此处点评道：“惊魂夺魄，只此一句。”g怎么就惊魂夺魄了呢？因为按贾母所说，奴才居然比主子还有钱，此所谓“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

其次，赖大有实力为儿子捐前程。赖大之子赖尚荣一出生便蒙恩脱去了奴才的“贱籍”，以赖嬷嬷的话说，他从小便“公子哥似的读书识字”，过着“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奢华生活，自小“花的银子”可以打出他“这么个银人儿”，到二十岁时，又花钱捐了个前程，到了三十岁，又仰仗主子，选上了州县官。第十三回，贾珍为贾蓉买五品龙禁尉的虚职，尚且花了1200两银子。赖大儿子作为放出来的家奴，地位卑微，在当时想要应考出仕，绝非易事，少不了花费大量银子铺路，多方打点，因此可以推断，所花费的银两自然远远超过这个数目。

第三，《红楼梦》第四十七回描写赖大的园子“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这个花园竟有大观园一半大小，每年除了生产赖家女眷自带的花，一家人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这固然反映出赖大精明能干、善于理财的一面，然而，作为家奴，要购置这么大一片地，还要引水琢石、建造楼阁庭轩、栽花种树，参照大观园的修建便知，这着实是一笔巨额开销，仅靠常规性收入，“甚至是两三辈的积攒，赖大也无力建造这样的花园，他须另有财路”h。

以上三处点出赖家的殷实富足，他们过着比不少主子都阔绰、奢华的生活。暗写贾家用人不查，缺少监管，赖大靠山吃山，在任期间或中饱私囊，或贪污贿赂，大肆攫取巨额财富，在贾府逐渐衰败的过程中，赖家反而蒸蒸日上，获得几乎与主子平起平坐的地位。其子赖向荣更是忘恩负义之人，贾政扶了贾母灵柩南行，因盘费紧张，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借银五百，赖尚荣写书告之若干苦处， 只备了白银五十两，让贾政十分生气，将银两书信原样退回。

林之孝的地位仅次于赖大，赖大总管贾府，林之孝则具体分管账房等部门，其妻则总管大观园事务，林之孝还兼领“收管各处房田事务”。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指出宁国府管理五大弊端之一就是“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可见账房没能把好关，甚至有故意通融，从中抽水的嫌疑。探春曾经痛陈，年终算账归钱到账房时，“又剥了一层皮”。六十一和六十二回明写林之孝家的以权谋私，收取贿赂。柳家的因“玫瑰露风波”被革去大观园厨房总管一职，林之孝家的擅自委派秦显家的补上这一肥缺，后者上任后立马“悄悄的备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送去林家，同时她“又打点送账房的礼”。书中虽然没有明说林之孝夫妇到底敛财多少，但从林之孝能邀请贾母吃年酒，以及贾母所说的这几个管家“都是地主”，可以推断出林之孝家的经济实力虽比不上赖大家，但也是家底殷实。

周瑞为贾府贾的另一個豪奴。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基本是王夫人的代言人。周瑞掌管贾府京城附近田庄春秋两季地租子。据周瑞的说法：“奴才在这里经营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若照鲍二说起来，爷们家里的天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如此大的一笔进项，竟然全由周瑞一人经手，虽然派了鲍二作“眼珠子”，然而无从查实其作奸犯科的证据，气得鲍二和周瑞干儿子何三打架，周瑞竟然悄然溜走。周瑞若心中无鬼，恐怕也不会一走了之。周瑞缺乏贾府主子的监管与审查，难免从中渔利。第六回刘姥姥来荣府攀亲，就是通过周瑞家的引见。周家之所以买刘姥姥的帐，是因为“昔年争买田地一事，多得狗儿他父亲之力”。这说明周瑞家早就有能力买田置地“置办产业”了。由此可见，周瑞从中得利不少，也是贾府的蛀虫。

其余分管具体事务的小管家也是贪腐成风，利用职务之便，吞噬贾府钱财。如余信分管荣府家庙“月例香供银子”，挪用月例香供，拖延不发。钱华分管买办房，供给姑娘们的头油脂粉不是“脱了空，迟些日子，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弄些使不得的东西来搪塞”。总之，贾府兴盛时，赖大、林之孝、周瑞等豪奴拼命为自己谋取利益，心安理得地做贾府的蛀虫，丝毫没有考虑自己的行为会累及贾府，也忘了自己与这棵大树荣辱与共的道理，最后，只能落下树倒猢狲散的结局。

四、方士

《红楼梦》前八十回里先后写了十一座较为有影响的寺庙、庵堂：葫芦庙、智通寺、玄真观、铁槛寺、水月庵（馒头庵）、栊翠庵、清虚观、蟠香寺、水仙庵、地藏庵、天齐庙、玉皇庙和达摩庵。i贾府与这些寺庙、庵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些还是贾府独门供养的。这么多的寺庙、庵堂，再加上贾敬不肯回原籍来，也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贾府每年供奉里面的道士尼姑，花费自然巨大。细细看来，这道士尼姑中，安心读经念佛的人竟然屈指可数。大多数人混迹其中，仅把出家当作一个谋生的行当，在滚滚红尘中浮沉着，做着贾府的另类蛀虫。

第十五回，水月庵里的老尼净虚既不清净也不虚空，为谋好处介入红尘之事，先是奉承，后又用激将法，百般挑唆王熙凤包揽诉讼，去摆平张李两家的官司，间接害死两条人命，王熙凤坐收三千两的居间费，而净虚估计也得了不少好处。清修之人不安于清贫，竟然利欲熏心，贪赃枉法，联通官衙州府，大肆敛财。净虚为一己之利，煽动王熙凤包揽诉讼、恃强凌弱，为贾府日后之衰败埋下了种子。《红楼梦》第二十九回，贾府大年初一到清虚观打平安醮，张道士对贾母、宝玉、凤姐等竭尽奉承恭维之能，送了很多法器给贾母等人作见面礼，又想做月下老人给宝玉提亲，张道士对贾府的攀附之心可见一斑。贾府自然不会亏待他，作为贾府荣国公的出家替身，张道士被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被当今皇帝封为“终了真人”，可谓道运亨通。净虚与张道士这类尼姑道士，说是修行之人，也不过滚滚红尘中攀附于权贵机体上的寄生虫，热衷于权谋与功利。

《红楼梦》第二十五回，马道婆到贾母及各院各房请安，实则骗取香油钱。在贾母面前说为了宝玉好，要其舍些香油钱供奉菩萨，先是吹嘘太妃、诰命分别供奉一天四十八、二十四斤香油，诓骗贾母应允一日五斤香油。为了骗取更多银两，马道婆两面三刀，又为赵姨娘出谋划策，意欲作法害死王熙凤和宝玉，马道婆得了“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得了五百两欠契。前文提及，贾芹管理的家庙铁槛寺每年耗费贾府上千的月例，竟成了夜夜聚赌，养老婆小子的地方。以上种种劣迹，不一而足，本是清修之地的寺庙道观，成了啃噬贾府钱财和声誉的蛀虫藏匿之地。

五、 太监

《红楼梦》主要描写了四个太监：戴权、夏秉忠、裘世安、周太监，他们仰仗在宫中行走，贾府有求于他们，无一不是狐假虎威、吃拿卡要的主，成了贾府体外的臭虫，叮咬着贾家的血肉。

戴权为大明宫掌宫内相，神通广大，掌管着捐官买官的途径，第十三回，为了让秦可卿的丧礼更为风光，贾珍向其求情为贾蓉捐了一个五品龙禁尉的官，一千二百两银子就落入戴权的囊中。夏秉忠为六宫都太监，他经常派小太监到贾府名借实要地索取银子，未归还银子多达一千二百两，贾琏直抱怨“这一年他们也搬够了”。此时，贾府已陷入经济困境，王熙凤当了陪嫁的金项圈才凑了银子打点小太监。而周太监更是变本加厉，开口就要一千两，略应得慢了就不高兴，真可谓狮子大开口。裘世安为总理内庭都检点太监，第一〇一回，为了王子胜、王仁赔补王子腾亏空的事情，贾琏想找他说情，自然也要花费不少。贾琏曾经感叹：“这一起外崇何日是了？”太监们频繁的讹诈已让贾府疲于应对，这无疑让已经陷进入不敷出经济困境的贾府雪上加霜。

在以上“五蠹”长年累月的啃噬下，贾府如同贾母收藏的百年上好人参，成为“朽糟烂木”，毫无性力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正如贾母所说的“六情同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贾府这棵百年古树倒下之时，依附其上的“五蠹”也走到了穷途末路。

《资治通鉴》第114卷，暠手令戒诸子曰：“从政者当审慎赏罚，勿任爱憎，近忠正，远佞谀，勿使左右窃弄威福。”j这是东晋李暠告诫其子的执政秘诀，点明了防止权柄失窃、用人失察，除虫防窃的原则与方法。要限制权力，就是要建立制度约束，实行回避制、任期制，变“人治”为“法治”。

毋庸置疑，王熙凤精明、能干，有着非凡的治家能力。《红楼梦》第十三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伊始，就通过调查梳理出宁府内部管理的五大弊端。但王熙凤的治理主要是建立在“人治”的基础上，主要特点是“严”和“罚”，她在下人中的威望多半是靠严酷的体罚建立起来，缺少制度的保障，严格的管理就难以延续。后来王熙凤小月，由探春、李纨及宝钗三人协同代理荣国府事务，贾府奴才出现懈怠，甚至在夜里偷着喝酒、聚众赌博，大观园内乱象丛生，案子一桩接着一桩，如出现了“蔷薇硝案”“玫瑰露案”等事件。此外，贾府最大的问题还在于，没有制度能约束王熙凤这些高層，以致出现了能臣巨贪现象。要根本杜绝贾府的“五蠹”现象，就要通过制度建设解决问题。

首先，要对权力进行限制，建立监察制度。例如，借鉴现代企业制度，贾府实行“董事会领导下的总经理负责制”。贾府可以成立以贾母、贾政、贾赦、王夫人等为主的董事会，同时成立与王熙凤不太对付的人，如邢夫人等人的监事会，王熙凤只担任“总经理”，这样就可以对王熙凤的权力实现制衡。此外，赖大、赖二分别担任荣宁两府的管家，权力很大，赖家当管家几乎是世代相传，贾府对他们没有实行定期的交叉审计；周瑞掌管着京城附近田庄三五十万的巨额进项，贾府对其也没有有效的监管与审计，这自然会为蛀虫的滋生提供有利条件。

其次，对关键岗位要有任期制、轮换制，意在防止“盘根错节和编织关系网络”k。如总管荣宁二府的王熙凤，就没有任期的限制。而王熙凤总管荣宁二府之时，利用职务之便，培养自己的“羽翼”，如脂研斋点评贾蔷、贾蓉与其“一体一党”， 大观园的总管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管事媳妇来旺家的和吴新登家的皆为其亲信。

第三，用人要采取回避制，防止任人唯亲。回避制，意在剪除裙带关系。l按照宗法制度，王熙凤管家可谓名不正言不顺。不过，王熙凤素得贾母喜爱，又有姑妈王夫人撑腰，遂得到管理荣府的大权，行事有恃无恐，贾母对其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自流，哪怕贾琏与王熙凤让鸳鸯偷出贾母的几箱金银器卖了换银子，也佯作不知。可以说，贾母与王夫人在用人上，走的是任人唯亲的路线。对于贾府的衰败，两人也难辞其咎。 贾府任人唯亲的做派，助长了贪腐之气，也难以服众，造成府中派系林立，矛盾重重，主子之间、主子与奴才之间以及奴才之家产生内耗，加速了贾府的衰败进程。

《红楼梦》中贾府的萧疏凋零有政治原因，也有经济原因，经济因素中，固然有贾家子弟奢靡豪华以致入不敷出的原因，也有贾府深受五蠹之祸的缘故。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贾府由于五种蛀虫，即“五蠹”寄生，或监守自盗，或不断啃咬，吞噬母体，养肥自己，且世代繁衍，祸害无穷，令贾府根基腐朽，加速了贾府的衰败进程。

《红楼梦》以虚构的形式讲述贾府衰亡史，其中的“五蠹”现象发人深思，对后世不乏警醒意义，小到企业、大到国家，都要建立好任期制、审计制和监察制度，同时要防止任人唯亲，清除蠹虫，铲除滋生贪污腐败的温床，这样方能根基牢固，危机来临时，才不至于“忽喇喇似大厦倾”。

akl 吴稼祥：《公天下：多中心治理与双主体法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99—300页，第308页。

b 曹雪芹：《红楼梦》，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6页。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皆出自该版本，不再另注。

c 戴燕：《华佗无奈小虫何》，《书城》2013年第4期。

d 段江丽：《红楼人物家庭角色论》，辽宁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28页。

efg 曹雪芹：《红楼梦（脂汇本）》，脂砚斋评，岳麓书社2019年版，第181—182页。

h 陈大康：《荣国府的经济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 204页。

i 张麒：《红楼梦经济学》，海天出版社2015年版，第106页。

j 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朱子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73页。

作 者： 邓建英，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北京语言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比较文学。

编 辑：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