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生命中的最后四年
2021-06-29颜坤琰
颜坤琰
1938年7月2日下午,陈独秀、潘兰珍夫妇和包惠僧、夏松云夫妇,同乘民权轮抵达重庆朝天门码头。整整一个月,陈独秀在重庆异常活跃,后因政治及环境因素,他来到江津。
到江津后,陈独秀仍与重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将撰写的时事评论和文字学、音韵学方面的文章,寄给重庆出版的《政论》《中央日报》《大公报》《东方杂志》等报刊发表;特意订阅中国共产党在重庆出版的《新华日报》,以了解国内外大事;还请周纶、曾定天两位重庆名医,专程到乡间为他诊病……陈独秀生命的最后四年,与重庆有着颇深的渊源。
抵达重庆,为抗战鼓与呼
陈独秀到重庆后,继续为抗战呼号呐喊。他不顾舟车劳顿和酷暑逼人,坚持外出演讲,且笔耕不辍。1938年7月7日,在全民族抗战爆发一周年之际,陈独秀挥笔写下《抗战一年》。他认为,“这一年是中国历史上最光荣最有价值的一年,一年战争中所给予我们的经验与教训,胜过一百年”。他从四个方面说明了日本帝国主义必定走向失败,中国一定会取得最后胜利。
7月14日,陈独秀应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的邀请,发表题为《抗战中川军之责任》的演讲。他慷慨陈词,在分析了敌我形势后,认为“敌人利在速战速决,我们利在延长战争”,高呼“川军是我们国家民族的最后长城”。
7月16日,陈独秀又应卢作孚之邀,在重庆民生公司发表了主题为《资本主义在中国》的演讲。他批驳了当时社会上关于中国社会“还是封建或半封建”的提法,认为“中国此时还是一个‘初期资本主义的国家,这就是资本主义在中国,还大有发展之余地”。
这些日子里,陈独秀还撰写了文章《民族野心》《论游击队》《说老实话》《敬告侨胞》《你们当真反对资本主义吗?》《告反对资本主义的人们》。
陈独秀在重庆时,诗人沈尹默曾前往拜访。他见陈独秀一副病容,当即写下一首诗相赠:“声名晦已久,不挂齿颊间。时乖逐入市,曲尽宜归山。”劝陈独秀归隐山林。陈独秀也以一首五言古诗作答,其最后四句为:“但使意无违,王乔勿久待。俯仰无愧怍,何用违吝悔。”对沈尹默的规劝,陈独秀似乎不以为然。
8月3日,在重庆住了一个月后,陈独秀偕妻子潘兰珍乘船溯江而上,前往江津。即使移居江津,陳独秀仍继续撰写有关抗战的政论文章,发表在重庆的报刊上。8月8日,他刚在新的寓所安顿下来,就撰写了《我们为什么而战?》;8月15日,撰写《“八一三”》;8月21日,撰写《告日本社会主义者》;8月24日,撰写《我们不要害怕资本主义》,文章发表在《政论》旬刊第1卷第23期;10月12日,撰写《我们为什么反对法西斯蒂》,该文发表在《政论》旬刊第1卷第29期上。
移居江津,社会名流造访
陈独秀到江津之后,不少达官显宦、社会名流、学者前来拜访。
1939年盛夏,胡宗南、戴笠在蒋介石的授意下,秘密到江津白沙镇拜访陈独秀。陈独秀对胡、戴的造访有些意外,他平淡地表示,自己是逃难入川,虽以国事萦怀,却并不与闻政治,更不曾有任何政治活动。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仍要做点于国于民于抗战有益的事。
据唐宝林、林茂生编撰的《陈独秀年谱》记载,周恩来也曾拜访过陈独秀。1939年上半年,周恩来与爱国民主人士朱蕴山先后到江津延年医院,劝陈独秀回延安,陈拒绝了。朱蕴山在《在关于陈独秀的几点回忆》一文中说:“那时王明问题已经解决,毛泽东、周恩来对陈独秀是宽容的。但陈独秀的思想仍停留在抗战初期受王明排挤打击的状态中。”
然而,有学者认为,周恩来并未去江津探望陈独秀。笔者查阅了《周恩来年谱》,发现对这一事件没有相关记载。因此,周恩来是否看望过陈独秀尚且存疑。
朱蕴山和陈独秀都是安徽人,两人交往了30多年。1940年9月,朱蕴山在江津下船后,步行30余里,到鹤山坪石墙院看望陈独秀。陈独秀的住房十分简陋,墙上却醒目地挂着一张岳飞写的《还我山河》的拓片,令朱蕴山对陈独秀抗击外侮的精神肃然起敬。
后来,朱蕴山又去看望陈独秀。见陈胃病发作,疼痛不已,非常伤感。陈独秀病逝后,朱蕴山写了两首诗纪念他:
一
掀起红楼百丈潮,当年意气怒冲霄。
暮年萧瑟殊难解,夜雨江津憾未消。
二
一瓶一钵蜀西行,久病山中眼塞明。
僵化到头终不变,盖棺论定老书生。
这两首诗,对陈独秀的一生作了评价。
著名学者、政治活动家许德珩,与陈独秀有师生之谊。他曾多次到江津看望陈独秀,在《我和陈独秀》一文中写道:
抗日战争爆发后,陈独秀自南京被释放出狱,随即到了四川江津,住在邓初的医院里。那时,我原在重庆,1939年到1940年之间,重庆常为日机轰炸,我遂在白沙找了两间房子,我的子女住在那里。这其间,我从重庆到白沙常来常往,船往白沙要经过江津,因此有时就到江津看望陈独秀,师生聚首,谈及“五四”往事,不胜感慨系之。
1942年夏,陈独秀去世后,许德珩乘轮船经过江津时,往事涌上心头,写下一首白话诗,以表纪念之情。
得知陈独秀,养病在江津。船行到白沙,过此都停轮。
便道去探望,拜访此老人。别已十余年,重见百感生。
今非昔所比,白发老病身。坐了五年牢,战起得为民。
今住小山村,仆仆感风尘。无人与往来,邓初照顾频。
曾谈文字学,对此兴趣真。狱中有著作,此情实可钦。
拜访已三次,师友结亲情。谁知三年后,客死在孤村。
最后一位来到陈独秀身边的“重庆客”是包惠僧。包惠僧比陈独秀小15岁,是陈独秀最信赖的同志和朋友。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时,陈独秀正在广州任广东省教育委员会委员长。他虽被选为中央局书记,但未能与会,而是委派包惠僧参加中共一大。
1942年5月下旬,听闻陈独秀病重,包惠僧的妻子夏松云专程前去看望,并带去几名北大学生拼凑的300元钱给陈治病。陈独秀叹息道:“要是惠僧来了多好啊。”夏松云回家后向丈夫转述了这句话,包惠僧第二天即从重庆陈家桥赶到江津看望陈独秀。
包惠僧下午1点到达陈独秀住所,可是陈独秀在上午9点就昏迷不醒了。晚上9点多钟,陈独秀离世。
赴渝就医,最终魂归故里
陈独秀身患沉疴由来已久。五四时期,他第二次被捕入狱,“久失自由,因而发生胃病”。20世纪20年代中期,他又两次入狱,加上为革命奔波劳累,致使胃病不时复发。之后,陈独秀又患上高血压,至1932年第五次被捕时,病状已很明显。当陈独秀蛰居江津之初,病情有加剧之势,正如他的老友汪孟邹向胡适所说:“近得他来信,说胃病复发,血压高之老病亦发,甚至不能低头写字。”
因身处江津偏僻山乡,医疗条件极差,病情未能得到有效控制,陈独秀准备赴渝就医。1939年12月30日,陈独秀在给国军中将、曾多次资助他的好友杨鹏升的信中说:“久未作复者,因贱恙加剧,近始略平也……日内拟往重庆就医,或住渝二三星期,此时期先生如到渝,到国府(路)致乐庐一问章行严(章士钊)兄即知弟住在何处。”之后,陈独秀又给杨鹏升发去一封信:“弟一病十月未能写作,颇为烦闷。承公垂念,感何如之!本月四日即移居城中,惟以医生下月初由歌乐山抵渝市开诊,故至今迟迟未行。现已决于三五日内由此赴渝,抵渝即直住宽仁医院,住一二星期即仍回江津。至于医药费,曾与编译馆约购一稿可以支取应用,不应以此累及友好,友好皆未见如我,素无知交者,更不愿无缘受赐,吾兄盛意,心感之而已。”
章士钊给陈独秀联系了重庆最好的西医医院——宽仁医院。1940年2月6日,陈独秀在潘兰珍和学生何之瑜的陪同下,来到宽仁医院治疗。
陈独秀住在2号病房,医生仔细检查了他的身体,说:“你的病,不在药好药孬,根治在静养。”随后,何之瑜跟随医生走出病房,说:“陈先生是个名人,请医生一定要尽力。”医生低声说:“你是他学生,可以告诉你,陈先生可能活不了三年。陈先生的心脏不能再扩大半指。”何之瑜听了,嘱咐道:“请医生千万不要告诉陈先生和陈太太。”
陈独秀住院刚满一周,他的好友郑学稼便赶来探望。郑学稼在回忆文章中写道:“1940年2月13日,闻独秀先生来渝医牙病,住宽仁医院。我当晚七时去看他,在黑暗的三等病房会见。他的精神如昔,仍旧健谈……当夜在场的,还有他的北大学生何之瑜。”
一天,包惠僧来看望陈独秀。陈独秀躺在病床上劝诫道:“不要再认死理,找找人,搞个一官半职。现在物价这么高,守在那里总不是事(包惠僧当时在国民政府内政部任参事)。”包惠僧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说:“先生来重庆一趟不容易,出院后,我来接你去我家住几天。”陈独秀说:“年老多病,行动不便,还是不去了。本来打算到行严家住几天,也不想去了。”包惠僧问:“怎么不去了?”潘兰珍答:“重庆太吵,先生烦躁得很,天天嚷着要回去。”
2月20日上午,陈独秀离开医院,乘船回到江津。经过两周的精心治疗,他的病情似有好转。回到江津的次日,他就给杨鹏升去信说:“在渝病院中曾寄上二函,已达左右否?渝市医院,不易(宜)久居,弟已(于)昨日午后三时回抵江津,乘船八小时,病势并未增剧,想已稍稍减轻矣。知注特闻。”
1942年5月25日上午,命懸一线的陈独秀,把潘兰珍、陈松年及何之瑜叫到床前,对身后事略有所嘱。他有气无力地对何之瑜说:“我要走了。谢谢你照看我。我的书,由你经手,送给北大。我的书稿,你和松年、抚五等人商量处理。”陈独秀指着潘兰珍,神色凝重地说:“她还年轻,之瑜帮她找一个工作,莫拿我卖钱。遇到合适的,再找一个人,今后一切自主,生活务自立。我在南京狱中,友人赠送的五只古瓷碗,连同一部分稿费留给她。”稍歇,陈独秀又对陈松年说:“以后回家,把我的棺木和祖母的棺木都带回去。”
5月27日晚9点40分,陈独秀溘然长逝,享年63岁。他去世后,衣衾、棺木与墓地等均承当地富绅邓蟾秋、邓燮康叔侄慷慨资助。6月1日,陈独秀被安葬于江津大西门外鼎山山麓之康庄。
1947年6月,陈松年遵父亲遗嘱,将陈独秀的灵柩从江津迁回安庆。陈独秀的棺木先暂置于安庆西门外古刹太平寺,后移至安庆北郊叶家冲(今属安庆市十里铺乡),与原配夫人高晓岚合冢安葬。
陈独秀一生走南闯北,四海为家,青壮年以后投身革命,大部分时间都漂泊在外,死后才得以魂归故里,安息在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上。
编辑/杨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