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认同与区域濡化:海峡两岸客家音乐的流变
2021-06-29黄文杰陈孝余
黄文杰 陈孝余
(集美大学音乐学院,福建 厦门,361021;浙江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
被誉为东方“吉卜赛”的客家族群是汉民族中具有显著迁徙特征的特殊民系。在长期历史进程中,能歌善舞的客家人创造出独特而丰富多彩的音乐文化,譬如客家山歌、客家采茶戏、客家汉剧、客家丝弦乐、客家傀儡戏等。这与不断再迁徙又再定居的族群经历所形成的客—土受容的独特文化生态有着直接关联。
众所周知,福建与台湾是一脉相连却又一水之隔的两岸区域,之间早已形成同中有异、异中存同的文化景观。就音乐而言,“不同区域的传统音乐虽然有着较大的个性差异,但是在较大差异性和众多个性化的区域音乐之上,却有着或明或暗的共性联系,也正是这个或明或暗的共性才能够把众多区域的音乐集合成中国传统音乐”[1]。在客家迁徙过程中,一方面影响着客居地音乐文化,同时吸收各地传统音乐并不断衍展;另一方面顽强坚守着自己的音乐传统,从而形成“或明或暗的共性联系”。客家音乐是海峡两岸同根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传播历程不同时期呈现不同状态,其研究有利于进一步推进两岸文化认同,乃至在国家一统之框架下增强文化共性塑造,建立区域间“谐和传统音乐文化”的思维与构想。
一、文化认同的基础:闽台客家音乐流播的历史源脉
文化认同(Cultural Identity)是当下学界、政界的热点词汇,是与族群认同乃至国家认同等既相关又有别的社会学、人类学概念,其基本意义是对群体文化的认同感,或言一种肯定的文化价值判断。[2]在当今社会语境中,文化认同不仅是华夏民族共同体问题的核心,还是海外华族与祖国心连心问题的基础。目前来看,以大陆为圆点,我们主要有三层文化认同,即中国各民族的文化认同,台湾与大陆、港澳与内地的文化认同以及其他国家华族与祖国的文化认同。其中,中间层的海峡两岸文化认同是当下无论从国家还是民族层面最关键、最紧要的问题。
两岸一家,是我们讨论的前提。但因论域所限,本文仅从客家音乐的角度来关切这一问题。鉴史可以明今,让我们先从历史的观察来理解事情本身。所谓“乐随人走”,客家音乐作为客家文化的一部分,伴随着客家移民而不断流传台湾。据笔者目力所及,自明朝以降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大陆客家人迁台大致经历了明朝、清初、施琅后雍乾道时期和台湾光复的四个阶段。首批成规模迁徙台湾是在明朝中叶,其与闽粤赣客家地区人多地少之矛盾、天灾人祸频繁等有关。据《石窟一徵》记载,镇平县(今蕉岭县)“山居其七,民之寄台湾为立锥之地者,良以本处无田可种故也”[3];另据《光绪嘉应州志》记载,镇平县因山多地少、土地贫瘠,男子被迫向外寻求谋生,所以“趋南洋者如鹜”[4],此中“南洋”也包括台湾。明朝中后期,许多往返于两岸的客家人迫于生计,结寨聚众、树旗抗官,同时也打家劫舍、落草为寇,代表人物有吴平、曾一本、林道乾等。许多客家人随着这些头领到台湾地区,明末因海盗集团来往闽台并留居的是最早大陆移植台湾的客家人先驱。1662年郑成功从荷兰殖民者手中收复台湾后,客家人又开始成规模地移居,据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陈孔立教授研究,明郑时代的台湾汉族移民增加到10万至20万人[5];明末清初到清朝康熙年间直至施琅提出“迁界禁海”之前,大陆客家人迁台不绝。康熙后期至雍正、乾隆、道光年间,台湾客家人口迅速增加。1945年台湾光复至1949年间,因政治原因,大陆赴台人员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客籍人士。迄至20世纪初,台湾客家人已经达到348万,占台湾人口约15.4%,而客家人聚居区也自然成为客家音乐文化传播的主要区域。
音乐作为文化,总是在一定稳定性、连续性的历史背景下动态发展。而“任何文化都可视为一种表达与叙述,任何文化的表达与叙述都不能缺少两种动力:族群与地域。如果没有这两种引力,文化就成了断线的风筝”[6]。客家音乐文化传播亦如此,台湾客家音乐随着族群迁台而发生、发展,具有显著的族群性和地域性。大陆客家族群的每次迁台,都形成台湾客家音乐文化传播更具活态的“场域”,促成了海峡客家音乐文化交流。而台湾客家音乐与大陆闽粤赣客家音乐有着直接源脉关系,具体举证如下:
1.台湾客家山歌与闽粤传统山歌
明代崇祯年间闽南大旱,郑芝龙招灾民数十万赴台,其中不少是客家人;清朝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至二十七年(1688年),来自广东程乡(今梅县)、镇平(今蕉岭)、大埔、长乐(今五华)的客家人迁至台湾南部,他们在淡水溪以东驻扎垦荒建成了滥滥庄。[7]此后,客家原乡移民源源不断地移入该地区,同时渐渐拓展到台湾南部的屏东、高雄境内。近代以来,闽西客家人大量移民台湾和南洋地区,其中以送郎、想郎、念郎等为内容的山歌最具特征,也非常丰富,如《过番歌》《十送郎》《十望亲夫》《十寻亲夫到台湾》等。
由于受到居住地语音的影响,台湾南部地区客家山歌有“美浓山歌”和“下南山歌”之别,而北部地区则保存着“老山歌”和“山歌仔”的传统。王耀华先生在《闽台客家民歌之比较》和《台湾客家“老山歌”曲调溯源》等文章中曾比较过闽西连城塘前山歌、姑田山歌和粤东蕉岭(清朝为镇平县)与台湾“老山歌”“山歌仔”在音列、曲调、旋法上的相似之处,即依次大致为“mi-#sol-la-do-mi”→“mi-#sol-la-do-mi-sol”→“la-do-mi-#sol-la-do-mi”。此外,台湾北部地区客家民歌如《苦力娘》《老山歌》《山歌仔》《剪剪花》《桃花开》《洗手巾》《思恋歌》等与闽西客家山歌类似,台湾南部的《摇篮歌》《送郎》分别与福建的上杭山歌和连城山歌皆有血缘关系。[8]
2.台湾客家采茶戏源自闽粤赣地区
采茶戏广泛流传于我国南方诸省,其起源、形态和传播是极其复杂的文化现象。流传于闽粤赣地区采茶戏的起源有多种说法,一说为唐朝安史之乱后,宫廷乐师李龟年流落湘鄂一带,结合当地民歌而创成;另一说是唐玄宗的宫廷乐师田华光(即采茶艺人世代供奉的祖师爷)被诬陷后逃至赣南九龙山地区后,将宫廷音乐与当地劳动生活结合创造而成。冯光钰先生认为,大多数采茶剧种主要是在本地民歌及歌舞音乐的基础上发展而成。[9]在长期流传过程中,作为客家先民迁徙途经地或目的地的闽粤赣地区,受到中原南迁族群所带来的文化之影响并互相交融,其中客家移民迁徙时也将采茶戏带入台湾。
客家采茶戏于清末传至台湾后被称为采茶(戏)、相褒(戏)。据台湾学者陈雨璋的研究,清朝同治年间(1862—1874),广东采茶戏名角何阿文迁徙至台且定居于头份,之后往返于两岸,将在大陆搜集的采茶戏资料如《张三郎卖茶》和相关表演形式带到台湾,并培养了卓清云等采茶戏名角。[10]从赣南流传至粤东的传统采茶灯主要有三出戏,即《上山采茶》(亦称《姑嫂摘茶》)、《娇妻送茶郎》(亦称《送郎卖茶》)、《盘茶盘赌》(亦称《盘茶》)。台湾的卓清云抄本则增加为八出戏,即《上山采茶》《娇妻送茶郎》《粜酒》《劝郎怪姐》《茶女送茶郎》《茶郎回家》《接哥》《盘赌》。
20世纪初,日本对台湾人民实行“皇民化”运动,但四平戏、乱弹、高甲戏、歌仔戏、潮剧、京剧、车鼓戏、傀儡戏、布袋戏、皮影戏等各类戏曲仍然在民间暗中盛行,众多戏曲在台湾有限的岛屿区域内上演,必然使得各剧种互相交融影响,客家采茶戏便逐渐在唱腔、剧情、伴奏等方面发生了变化而改良为客家大戏或曰改良戏。
3.台湾客家傀儡戏源自大陆
台湾少数民族能歌善舞,但并无戏剧传统,其现存的传统戏剧如南管、北管、歌仔戏、京剧、昆曲、四平戏、乱弹、潮剧、车鼓戏、傀儡戏等皆是从大陆流入的,譬如歌仔戏是在闽南锦歌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傀儡戏则从闽粤客家而来。
传统戏曲与民俗信仰息息相关,南方诸省自古就有崇鬼信巫的传统,而酬神娱神等法事活动大都与傀儡戏有关。客家移民迁至台湾时,傀儡戏及其民俗活动随之流传。据光绪二十年的《安平县杂记》(1894年)记载:“酬神唱傀儡班,台庆、喜庆、普渡唱官音班、四平班、神路班、掌中班、采茶唱、艺妲等戏。”其中提到傀儡班就是从大陆传至台湾的。
宜兰地区最早的傀儡戏艺人许阿水(1860—1915)曾于闽西傀儡戏团赴阿里磅演出时拜该团艺人为师,后来被福建省永定县咸菜瓮地方的“福龙轩剧团”团主带回永定学习十八年,之后返台组建傀儡戏班创立“福龙轩”,至今已传至五代。台北桃园地区祖籍福建永定县长流乡的客籍著名傀儡艺人张国才,十二岁随其祖父张升麟学习傀儡戏,一生演绎傀儡戏。[11]之后,采茶戏在台湾虽然历经曲折,但以王德循1922年创办的“小美园”戏班、李永乾1981年创办的“李剑鸿歌剧团”“龙凤园剧团”“秀美乐剧团”“黄秀满剧团”、萧美莲创办的“新美莲歌剧团”“云华园歌剧团”以及郑荣兴创办的“荣兴客家菜茶剧团”等为代表的名角及其舞台实践始终推动着客家傀儡戏的发展。
随着文化交流日益频繁,海峡两岸学者互动和学术交流不断深入,台湾客家音乐一脉相承于大陆的事实逐步被学界认同,两岸音乐文化同根同源的学理脉络也进一步被厘清。
二、区域濡化的性征:两岸客家音乐文化流播的内涵与方式
濡化,是指发生在同一文化内部的、纵向的传播过程,其有别于“涵化”,即强调文化内的传播。人类学家吉尔兹说:“文化是一张地图。”客家文化的形成和发展经历了漫长历史,自西晋末年伊始在长达千年的筚路蓝缕、往来反复的南迁过程中用勇敢和血泪绘制了一张“文化地图”,而这张“文化地图”蕴含着客家人不朽的客家精神。客家迁徙从中原到南方,从南方到南洋(包括台湾),再从南洋到全球各地,涌现了无数英才。据英国媒体BBC报道估计,全球客家人已超过1.2亿[12],正是客家文化推动着这一族群的发展壮大。
客家传统社会以农耕经济为主,其文化特质根植于农业文明,散发着泥土芳香,正是这样纯正、传统的文化精神保持着自身持久的生命力。客家民歌尤其山歌继承了中原文化基因,受到《诗经》《楚辞》及汉代“相和歌”和唐宋遗风的影响,语言生动、旋律朴实,歌词常用“赋、比、兴”的手法,思想性和艺术性独树一帜。正是下接民众生活之地气,上承中原传统之古韵的客家文化培育出了客家民歌这簇艳丽芬芳的花朵,凝聚着祖祖辈辈无数客家人民的心路历程和智慧才情,两岸客家音乐绽放着浓郁的客家品格和精神内涵。从这方面看,客家文化传播表现为濡化性征,即迁徙中的内在传承、传播。
1.客家精神的区域濡化
客家历史是一部艰辛的迁移史、拓荒史和奋斗史,客家最显著的族群精神可以概括为刻苦耐劳、刚强弘毅,这种精神是历史赋予的体现,随着迁徙不断传播台湾。客家民歌就是一面镜子,“逢山必有客,逢客必有山”“有海水的地方就有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客家人”,正如围龙屋、土楼、走马楼、四角楼、五凤楼等闻名于世的客家建筑一样,客家山歌体现出客家人刻苦耐劳、刚强弘毅的品格。如图1《幸福日子劳动来》。[13]901
图1 《幸福日子劳动来》 福建泰宁民歌
这首福建泰宁民歌乐谱从山歌入手,以简单的三个音(sol、la、do)、窄音列、中高声区为特征,以赋比兴的手法在客家旋律中告诫人们要勤于耕耘,道出幸福的生活要靠勤劳的双手来创造这一朴素的生活道理。再如图2的台湾桃园客家山歌《天上没路也要行》。[14]这首流行于台湾新竹、苗栗、桃园的客家山歌带有明显的客家老山歌的风格特征,跳度较大,曲调较为悠扬豪放,节奏变化丰富。虽然带有情歌意味,却也同样表现了刻苦耐劳的客家精神。
图2 《天上没路也要行》 台湾桃园客家山歌
2.客家传统的区域濡化
务实创业、崇文重教是客家优良传统,客家方志中记载“讨食也要教子女读书”“山瘠栽松柏,家贫好读书”等民谣。客家人民历经战乱,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体验到耕田不能忘读书,务实才可创业、崇文重教方能延续的道理。客家传统音乐中有不少反映了这一传统,如图3广东梅县客家山歌《唔读书》。[13]101
图3 《唔读书》 广东梅县客家山歌
这首客家山歌只用了简单的三个音——sol、la、do,以比兴的手法劝诫人们要重视教育。正如著名客家学专家罗香林在《客家源流考》总结的,“刻苦耐劳所以树立事功,容物覃人所以敬业乐群。而耕田读书所以稳定生计与处世立生,关系尤大。有生计,能立身,自然就可久可大。客家人的社会,普通可说都是耕读人家,这在过去为然,现在也还未全改”[15]。客家传统社会中的宗族都非常重视兴学育才,富有客家特色的宗族祠堂除了宗族议事、节日庆典和祭祀祖宗的场合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成为年轻学子的学堂。客家历史中私塾、书院、府州县学不断兴盛,互助办学蔚然成风,正是因为有了对教育重视的认知和践行,使得孙中山、叶挺、叶剑英、胡耀邦等栋梁辈出。从笔者考察来看,台湾客家始终坚守初心,传承大陆祖辈崇尚文教、务实创业的传统。
3.客家品格的区域濡化
积极开拓、勇于进取是客家品格的集中体现。南迁史即苦难史,客家先辈们因战乱和饥荒不得不披荆斩棘、另辟家园,而这种状况却可能因再次战乱和饥荒而被打破,继续向前途未卜之地进发,因此客家先民的每次迁徙都带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气概。正如流传于道光末年台湾客家民谣《渡台悲歌》所唱的内容:“劝君切莫过台湾,台湾恰似鬼门关,千个人去无人转,知生知死谁都难。”还有《一山过了又一山》《有志唔怕叠叠山》《翻过几多万重山》等都唱出了客家人抱团取暖、开拓进取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促发了客家族群不断壮大,客家文化内涵不断丰富。一生致力于捐资兴学的梅县籍著名企业家曾宪梓在第23届世界客属恳亲大会开幕之际的致辞中对客家品质作出了精辟总结:“刻苦耐劳,面对困难不畏缩,勇往直前,有智慧,肯拼搏。不要浪费时间,把握任何一分一秒,把行动思想灌注到创业发展中,这就是客家精神,也是客家魂。”
一代代客家人以中原文化为“精神原乡”,在传承博大精深的中华传统文化基础上,凭借着刻苦耐劳、刚强弘毅、务实创业、崇文重教、勇于进取的精神创造了丰富多彩的客家文化,海峡两岸客家音乐作为客家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就像一股清新甘冽的泉水,以其独特的价值和功能反哺和孕育着客家文化,承载中华文化的优秀传统,蕴含和体现着客家民系的优良品格。
三、历史变迁的格局:两岸客家音乐文化认同的心路历程
大量台湾客家历史资料、族谱文献、民间信仰、民俗民风、语言使用等均表明,台湾客家文化一脉相承于大陆闽粤赣的“客家大本营”。在长期历史发展进程中,客家音乐已成为海峡两岸客家人民对客家文化认同的重要非物质文化元素。客家族群从中原向台湾、东南亚地区和全球各地迁移的过程中,编织着一张客家人的文化地图和文化之网,这张图和文化网处于动态之中,但其文化内核始终保持着稳定性。随着地区政治经济的变化和全球化的进程,客家群体的文化认同在各个历史时期呈现出不同态势。音乐作为最显性、最具情感记忆的文化符号,深深烙进两岸客家人民的心灵,成为他们族群意识和文化认同的重要载体。
20世纪之前的客家社会主要以农耕为主,两岸客家民众身处传统社会经济模式之中,虽然与他族不断交融,但在几千年传统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影响下,客家音乐在客家文化生活中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进一步说,客家音乐文化和审美经验的各种表现形式在构成该地区共同文化认同上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它们因世世代代流传而凝聚为客家人民的生命情感,积淀着一种深层的文化心理和文化自觉,包含着客家族群的文化基因与历史记忆。这些都蕴含在以客家山歌为代表的客家音乐中,并通过音乐内化为客家人的生活方式、思维方法、情感寄托和价值取向。如此,客家音乐上下维系着整个族群的祖先观念和共同意识。如果说建筑、服饰、饮食等是外显性的,较易变迁,那么语言和音乐则是内隐性的,更为恒定。客家民歌和客家话一样是文化形式,更是一种生活状态,客家人通过山歌演唱交流,只要简单的一句开场白——“哎呀嘞,有好山歌啊,你就溜等来哦,嘿!”就能瞬间凝聚客家人浓浓的家国情怀,构建共同的情感世界、生活经验和集体记忆,音乐即刻成为个体之间、个体与群体之间的精神桥梁,维系和强化客家族群认同乃至文化认同的思想家园。
20世纪上半叶,客家民系如同乘坐在中华民族风雨飘摇的大船上,经历着时代的洗礼,两岸客家族群最终被浅浅的海峡分隔在一艘大船和小舟。中国社会发生的急剧而深远的变化使客家音乐文化认同总体上产生了离散和分化的态势,大陆客家族群在近代深刻的社会变革中,社会结构和生产关系处在翻天覆地的变化中,闽粤赣交汇区从唐宋以来成为客家聚居区、创业和繁衍区。该地区成为中国革命的重要根据地,客家音乐既保存和传承传统客家音乐文化,又在传统基因上产生了大量时代性的反映革命斗争的客家山歌,客家音乐旋即成为阶级斗争的重要工具。从这一意义上说,客家音乐此时已经从文化认同上升到政治认同和国家认同高度的担当者、履行者,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做出了革命性的历史作用。
1895年,战败的晚清政府割让台湾,被日本侵占长达五十年之久,直至1945年日本战败。台湾经历了野蛮镇压、怀柔同化、“皇民化”等政策压迫,40年代禁刊汉文报刊、禁演中国历史故事、禁止使用汉语和台湾闽南语的各类演出活动,企图在民族认同、文化认同、国家认同上完全日化,但顽强不屈的台湾人民从未停止过抗争,客家音乐虽然遭受到严重打击,却在异族统治中顽强生存发展。客家民歌在客家人民生产生活中如影随形,衍化为客家老山歌、山歌仔、平板山歌,客家采茶戏也在台湾狭小岛区内施加影响,并在服饰、布景、角色、剧目、表演、身段、剧情等方面与其他剧种互相交融,由原来的三角采茶戏、外台戏改良为内台客家改良戏。日本学者竹内治在1944年所著的《台湾演剧志》中将客家采茶戏、车鼓弄、歌仔戏并列为台湾所特有的乡土戏剧[16],可见台湾客家音乐在文化认同方面的重要作用。在日本皇民化制度下,文字和语言在很大程度上被限制使用,客家音乐非但没有被禁止,反而在逆境中顽强地积蓄着生生不息的民族气节。客家音乐文化在客家族群认同乃至对中华民族国家认同上的作用不断加深和强化。
20世纪中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台湾被国民党统治,台湾人民地域认同、文化认同和国家认同出现了特殊情况或某种偏差,在政治、经济、文化上受西方影响更大。台湾人民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坚持不动摇,以客家音乐为代表的民族音乐文化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和意义不可限量。
20世纪后半叶,闽台一水之隔却远如千里,但两岸民众的亲情却从未被割断。50年代至80年代,由于海峡和制度的阻隔,客家音乐文化在海峡两岸并行发展,呈现出相异发展的历程和状态。大陆客家音乐由于受到“文革”等影响而传播和发展受到限制,客家音乐的草根性基本保持着传统态势,客家音乐文化认同与地域认同、国家认同保持着一致的格局。相对而言,台湾地区的社会经济在这一时期迅速发展,客家音乐明显受到现代生活方式和环境的影响,加之特定环境和政治文化导向的影响,尤其价值观呈现较为混乱的状况。正如著名台湾现代舞团“云门舞集”上演的反映古代大陆移民台湾地区艰苦历程的作品《薪传》一样,具有一种浓厚的“悲情意识”和彷徨之态。客家音乐在风格和区域特征上与大陆客家音乐有着分化的态势,客家音乐也走向多元化、区域化的局面。
改革开放后,全球化进程和经济、技术的进步,使得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世界同质化倾向日益明显。但深入考察,我们就会发现,在全球化表象下,文化依然处于稳定地位。随着海峡两岸经济文化日益频繁的互动和交流,海峡两岸客家文化认同的认知程度逐渐加深,两岸文化交流在广度和深度上不断拓展深化,音乐交流也是文化诸领域中最活跃的项目之一。例如于1971年9月28日首次举办两年一届的世界客属恳亲大会,是国际上最具影响力的华人盛会之一。由台湾民族音乐学者许常惠教授推动的两岸民族音乐学者王耀华、刘春曙、乔建中、史维亮、吕炳川、吕锤宽等人的学术研究,积极促进两岸包括客家音乐在内的学术交流。应第21届世界客属恳亲大会组委会的邀请,2006年10月由客家之女、著名指挥家郑小瑛执棒指挥的厦门爱乐乐团《土楼回响》赴台演出,这部蕴含浓郁的“客家音乐文化史诗”交响乐在台湾客家乡亲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毫无疑问,两岸客家音乐文化在增进两岸客家民众对客家文化和中华文化的依存和认同非常凸显,客家音乐文化认同是两岸人民内心联结的催化剂,不断使两岸同根同源的血脉亲情得以夯实和强化。
人类是一种历史性存在,如果说我们能从2015年南昌市新建区大塘坪乡观西村附近墎墩山上出土的汉代海昏候墓葬,发掘能够以文物来探寻汉代社会的各方面历史状况,人类音乐非物质文化却能从静态的曲谱资料和历史流传下来的活态音乐体悟祖先生活的全部内容。客家音乐文化以独特角度揭示客家群体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海峡两岸客家音乐文化认同的发展与变迁就如同历史的一面镜子,从这面色彩斑斓的镜子中,我们今人可以窥见两岸纷繁复杂的动态历史和这部动态历史中映射出的中华文明的发展脉络。
四、结语
客家音乐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饱含着在漫长历史发展进程中客家人历经的苦难内涵和自强精神。在多元文化和信息技术迅猛发展的当下,客家音乐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传统客家音乐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但客家音乐在客家人文化认同上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譬如客家音乐独具特色的庆典活动、崇拜仪式中依然受到广泛关注和热情参与,现代传播手段如网络、微博、微信等逐渐成为客家人传播客家文化的平台,深藏于客家人内心的客家旋律连绵不断地唱响着,共同奏响中华民族的精神乐章。
海峡两岸属于共同的文化区,尤其是闽台传统客家音乐传承与保护、音乐与学术交流等方面都大有可为,这是两岸学者的共识,也是两岸人民的共识,更是国家层面世界华人的共识。笔者认为有必要建立具有广泛群众基础的海峡两岸客家音乐学术研究和创作展演平台,以此实现两岸“谐和传统音乐文化”发展构想,促进两岸更具文化归属的共通性,两岸客家亦能以“文化自觉”的维度更加深入相互认知和归属情感,继而在民族“文化安全”上,进一步加强对整体中华文化、国家体制和政治经济制度的认同。如今,中国传统文化的内生力和竞争力在不断增强,海峡两岸人民“祖同宗、文同源”,只有在不断加深和重叠文化认同的基础上,才能更加有效构建国家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