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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婴(节选)

2021-06-28刁斗

鸭绿江 2021年1期
关键词:宇宙理论

刁斗

1

只能假设,那时就有了看的眼睛和听的耳朵——

首先出现的,是微光一闪与薄烟一抹,其光潦草,若隐若现,其烟清淡,似有还无;紧接着,就响起了“卟”的一声,或“啪”的一声,或“砰”的一声,或“咚”的一声,或“咔”的一声,或“咣”的一声,或“哐”的一声,或者,“卟”“啪”“砰”“咚”“咔”“咣”“哐”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交汇成一串串一阵阵一片片……总之吧,伴随着某种超乎想象的、用任何拟声词都难以形容的巨大声响,那个隐晦的点,那个幽暗的点,那个很可能比篮球场还小、比篮球架还小、比篮球筐还小、比篮球还小、比巴掌还小、比拳头还小、比指甲还小,比指甲上一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纹理还小的点,那个或圆或方,或椭圆或长方,或看不出形状根本就不体现为形状的点,那个仅大于零或等于零的,所谓的奇点,不可思议地就爆炸了,朝向所有的方向——爆!炸!了!

在那之前没有空间,没空间自然没有方向,这里我提早言及方向,只是为了方便表述。事实是,零的爆炸无法向内,只能向外,既然向外,与爆炸同时出现的,便必然是由方向拓展的空间,和被空间规范的方向。也就是说,顶多在理论上,方向可能滞后于爆炸。那个奇妙的虚有之点爆炸之后,立刻携带着超过摄氏一百亿度的热量,疯狂扩张恣意膨胀,须臾间,便开辟出一个广袤的实在,仿佛一滴空气都能托住的垂涎的口水,竟只用去眨眼工夫,就泛滥出无数条天际的银河。如果把眼睛再多眨几次,眨上几十次几百次,那个广袤实在的生动雏形,也就脱胎换骨地彻底完成了:既无边无际没遮没拦,又具体而微细致精密,把空间、时间、物质、能量,把雾气弥漫和尘埃纷纭,把基本粒子和化学元素,把合成与衰变,把生与死……都一股脑地创造了出来。

这个被一股脑地创造出来的大家伙,名叫宇宙。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偌大的宇宙來之于一点,而这尺度为零的虚有之点,此前又并不存在于时空之中,只是好多年前,在有我之前,有我们之前,有盛英和盛大庆高小波以及他们的父辈祖辈祖宗辈之前,有中国和印度和埃及以及其他文明之前,有人之前,有人科动物之前,有哺乳动物之前,有脊椎动物之前,有棘皮动物节肢动物刺胞动物之前,有海绵扁虫水母之前,有花草树木和地衣苔藓和藻类之前,有氧气之前,有细菌之前,有细胞之前,有地球磁场和臭氧层之前,有雨和雪之前,有海洋和火山之前,有地球和太阳之前,有银河系和河外星系之前……在大约一百三十七亿年以前,这玄奥的一点,这神秘的一点,这匪夷所思莫名其妙的一点,不知基于偶然还是必然,突然间,便烟熏火燎地发生了爆炸,于是,我们现在已知的一切方陆续出笼: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各行其是。这,就是对宇宙大爆炸理论的基本描述。

宇宙大爆炸理论貌似离奇实则中肯,与其他宇宙模型相比,能说明较多的观测事实,发展到21世纪,已获得大量研究成果的充实与支持,为科学界所普遍认同。但我们慎重,对它,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我们不赞成它,并非因为它也有对我们不利的方面。比如,它在推演宇宙开始的同时,也预见了宇宙结束——至少,结束是宇宙的结果之一,而肯定是地球的唯一结果。如此,能量无穷的宇宙都可能有结束之时,我们,便当然也有消亡之日。可我们期望永恒,就像人类期望成仙得道,进入天堂或轮回再生。我们的永恒,比之人类又进一步,不需要死一下再进入天堂或轮回再生。我们没有自然死亡,如果死,只能是个刻意的结果,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我们的出生即为永生。可是,大爆炸理论让我们的永恒说成了谎言,让万寿无疆永远健康的说辞成了愚民的蛊惑,不望长久远,不推测太阳的能量耗尽之时,只看眼前,了解一下它对我们的告示提醒,也足以否定我们比海市蜃楼逼真的愿景。我们赖以栖身的地球,这太阳系中唯一拥有生命的天体,不仅不是高枕无忧的伊甸园桃花源,其危机灾难存在的概率,比之于大爆炸理论问世之前,竟不知又高出多少倍来:难道那些人体炸弹般的彗星流星小行星们,过去只喜欢挑衅水星金星或火星木星,从近期开始,才有了兴趣向地球发难?接受这种结局假定,是痛苦事,但理性地面对大千世界,不打折扣地尊重科学、尊重规律、尊重道,又是我们的思想原则。好在,说毁灭是生存的又一种形式或另一个阶段,也非完全强词夺理,而说宇宙之外还有宇宙,并且,那宇宙很可能达到了十的五百次方那么多,也与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一样,已不仅仅是比喻象征。

是的,那十的五百次方个沙数宇宙,各自拥有不同的定律,但我们却相信,生命的大循环理论,绝不只孤零零地在推导理论的公式内部自我循环,那些遍布所有宇宙的、以不竭精力游荡着的、作为生命基本元素的碳原子、氧原子、氮原子、氢原子……其随机的、率性的、不断重新组合的轨迹,终将在科学智慧的影响之下,变得有法可依有迹可循,即使地球不再宜居,它们也会友好慷慨地,在这里或那里,为我们辟出温馨的家园。我们是地球的孩子,也是宇宙的孩子;我们是“这个”宇宙的孩子,也是其他宇宙和所有宇宙的孩子。所以,对大爆炸理论我们不表示赞成,绝不是因为我们狭隘,而是我们严谨的天性,没法不让我们像所有关心宇宙起源的智慧生命那样,怀着强烈的好奇叩问一声:大爆炸之前的情形怎么样呢?具体地说,就是在那爆炸为宇宙的一点爆炸之前,那个被压缩和凝结为零的奇点,它是否也需要某种存在的方式,如果需要,它存在的方式是什么呢?这就好比,在人类中,针对上帝造人的设计说,即使在宗教蒙昧最深重和宗教迫害最严酷的时代,也会有人举手发问:如果人类出于上帝的创造,那上帝又由谁创造呢?

我们相信我们高级,尤其将来,进化为真正意义上的超人以后,我们所拥有的更先进更完善的神经结构和细胞组织和循环系统,我们所具有的更强大更高效的社会化能力,都会比声称自己是万物之灵长宇宙之精华的人类高级许多;但我们同样承认,再高级的物种也有经验局限,再成熟的生命也有想象盲区。有局限的经验和处于盲区的想象,都容易生成残缺的认知,而残缺的认知,自然没法养育绝对的论断。况且,无论我们如何高级和优秀于人类,毕竟还是人类的寄生物和衍生品,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段里,在许多方面,我们还得借助人类的文明成果完善自己。所以,眼下,我们仍无力建立更有说服力的宇宙起源学说,只能参照人类的认知,来理解广袤寰宇与浩瀚时空。这便是我们也不反对大爆炸理论的主要理由。而次要理由,即大爆炸理论关于无序必然走向有序的后续说法,关于熵增定律之后又有耗散结构理论的推演,则已经发育成了我们的核心价值观念,成了支撑我们为永恒奋斗这一抽象事业的具象理想,每念及它,我们都会被神圣感洗礼,被使命感冶炼,让信仰获得更牢固的依凭。大爆炸理论说,大爆炸后,宇宙中充满了雾气和尘埃,它们没有方向漫无目的,轻柔地游荡又凶猛地冲撞,很像苍蝇、蚊子、拉拉蛄、扑棱蛾,很像无数怔呵呵又傻乎乎的无名昆虫,在夏夜路灯梦幻般的光区里盲行蠢动。可慢慢地,渐渐地,缓缓地,无序的它们归顺于引力,引力把它们纳入了有序,使盲行和蠢动臣服于规律。引力就是造物,至少是造物的左膀右臂,它设置原则制定轨道,组织起浓度不同的雾气和体积不一的尘埃,帮它们彼此吸引或者排斥,让它们互相毁损或者凝结,在这里聚沙成塔,到那里集腋成裘,把星系、星云、星团、星斗,把所有复杂的天体都结构起来,让它们在不可思议的宇宙中美妙地运转,神奇地演化,以其生生不息的活力,展示希望,预设奇迹,创造未来。

这多好呀!

当然,我们还承认,巨观明晰,微观混沌,这是对有序与无序的辩证表述。

2

高小波肚子里揣上盛英,是揣上后来分娩出盛英的那枚受精卵时,她21岁生日刚刚过完,时间为1960年4月5号深夜至8号凌晨,即农历庚子鼠年的三月初十至十三。几十年里,高小波坚持不过生日,理由是她生在清明鬼节,而在鬼日子里庆生会亵渎神明。别人都说,没你那么算日子的,要么算阴历要么算阳历,哪有算节令的。可高小波倔,认死理,在过生日这件事上,她只认每年的清明鬼节与她有关。她生于1939年4月6号,农历二月十七。一般年份的清明都4月5号,几十年不遇的,才能赶上回4号或者6号。1939年就6号清明。一辈子里,说到自己生日,高小波喜欢只提清明,倒好像她生于5号。

1960年4月5号清明节,高小波自认为满二十一岁这天,大部分的白天都细雨淅沥。偶尔有几声或远或近的哭号之声经细雨切割零碎地传来,不论清晰还是模糊,抑或强劲还是微弱,一概像走过场的应付与敷衍。

从上午十点到晚上八点,鬼祟的盛大庆一直没守在高小波身旁。先是雨最大时出去一趟,不知多久后又冒雨回来——只回到灶屋没回正屋,然后再出去再回來,再出去再回来,直至天黑。天黑之后雨也停了,但密集的阴云仍像苫布,截住了天上的星辉月色,也遮住了地上的灯光灶火。盛大庆又摸黑出去一会儿,再回来,就以各种锅碗瓢盆的杂沓声音通知高小波,他已扎根于灶屋里灶台旁。高小波没叫他。有几次,她想叫他,想对他说,早上喝橡子面粥时,她说的是气话,她并不后悔当他的女人。当时她之所以对着那碗并不比水稠多少的粥发了通脾气,还提程伟,说嫁给程伟就饿不死了,饿死也能有地方埋,只因她想到了名分问题。名分即归宿,归宿即归属:她是成年女人,总得属于某个男人,这样,死后才成不了孤魂野鬼,才有资格被埋入某块具体的坟地。现在,归属问题已提上日程,因为她看到了死神在招手,她断定,这个春天她过不去了。濒死的高小波渴望妻子的名分,关心埋骨的坟场,可躺在盛大庆家古迹遗址般的破火炕上,除了尚有资格呼吸的空气,她一无所有。不过,当时她发脾气,倒让盛大庆欢喜得不行,像条小狗得到了宠幸。你缓过来了死不了了,盛大庆把屁股撅起来说,骂完你再打我一顿。高小波道,放屁,你要累死我呀!我这叫回光返照。她浮肿的圆脸又白又大,的确闪烁着晦暗的青光。后来盛大庆就退出了正屋。可盛大庆一离开她的视野,她又想立刻叫他回来,尤其是盛大庆走出房门院门不知去向时,她都想推开窗子冲远处喊了。她想让他守在身边,听她告诉他,其实她心里非常知足,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两人能朝夕厮守,当孤魂野鬼也甘心了,所以,她抱怨他,只是在以扭曲的方式表达快乐。但张好几回嘴,她也没冲灶屋叫他或朝院外喊他。她没力气,也不好意思儿女情长,更主要的是,她一张嘴,便会有酸腥的黄绿汁水涌出口腔,而它们,皆由这些天盛大庆喂她的食物消化而成,她得确保它们尽量久一点留在体内。好几天了,她撒尿都节俭,拉屎都计划,膀胱里的尿大肠里的屎和胃里的汁水,全都是她活命的保证,她不敢轻易浪费它们。

就这样,正屋里的高小波和灶屋里的盛大庆,十来个小时没怎么说话。盛大庆的问候若间或传来,高小波只做简单应答,倒好像她仍在赌气。直到不知疲倦的墙上的挂钟,慢条斯理地敲响了八下。

并非八点意义特别,而是恰好八点,盛大庆忙完了手上的活计。他由灶屋来到正屋,嘴里边,有备而来地哼着“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山冈”,情绪好得令人费解。他的意图十分明显,要以歌曲旋律的轻松欢快,掩饰他的手忙脚乱,更要掩饰,他脸上的苦楚以及恍惚。小波小波,精神精神。盛大庆把双手托着的面板放炕上时,又下意识地顿了一下,就好像,他想把送来的食物再收回去。他没收。他目标准确地,把热腾腾的、放多了盐的、形如烙饼的肉馅野菜包子一点点喂进高小波嘴里,待高小波抖颤着双手自己吃时,他又变魔术一样,不知从哪儿摸出小半瓶白酒。你大口吃,抿一点……暗影里,盛大庆那张讨好的笑脸上,游移的目光一闪一闪,像某种找不到巢穴的动物幼崽,胆怯地、试探地、小心翼翼又焦灼不安地在高小波脸上寻觅落脚之处。高小波吃个包子又喝口酒,重新找回了说话的力气,她说——可没等她声音滑出喉咙,盛大庆就声音表情都郑重起来:小波,小波,我衷心祝你——哈,快乐……显然,盛大庆里出外进地忙活一天,就是为了她的生日。他记得她生日,可又没提生日犯她的忌讳。这就是盛大庆让她迷恋的地方,他比她认识的任何男人都温柔细腻得体。高小波嗔怪地笑了一下,笑中的羞涩驱逐了凄凉。她顺着盛大庆扶她的胳膊,朝盛大庆怀里依偎过去。大庆,你也吃吧……她脸上的眼睛鼻子嘴,重新现出了应有的轮廓。此前,由于面部浮肿和没有表情,她眼睛鼻子嘴是不存在的,或虽然存在,但被庞大的面孔掩埋了起来。

【本栏责任编辑】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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