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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它渴望的火焰”

2021-06-28朱子庆

鸭绿江·华夏诗歌 2021年3期
关键词:宋庄飞蛾余生

朱子庆,诗评家、画家。创作涉及诗歌批评、布面油画、木雕等。畢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著有诗歌批评集多部。1983年获《诗刊》优秀评论奖。发表的《广东文坛为何静悄悄?》《文化:广州正在沙漠化吗?》《与诗歌的庸俗和平庸作斗争》《无效的新诗传统》等长篇批评文章在文坛引起巨大反响。1995年任广东卫视《每周一书》特邀主持人。画作参加宋庄美术馆“我们:1994-2013宋庄艺术家20周年纪念展”并被馆藏;参加宋庄美术馆建馆“十年2006-2016特展”、2019“独立精神”第三回展;2020年“百家姓——当代艺术展”等。

一直偏爱马莉的《有时会想起你》一诗,时不时会回头读,而每次阅读,都被它的迷宫幻景吸引,从而度过一小段美妙时光。但对于评论它,却每每感到畏惧和饶舌。

像一幅色彩纷乱的表现主义油画,但却来得更魔幻和生动,因为它营造的是一座语言的迷宫。语言的迷宫是虚幻而奇妙的,它没有直观形体,入径草蛇灰线,只为脑洞或心眼世界打开。非此以外的迷宫,不能与比。

第一句,“我喜欢小镇这样的地方”。照例,马莉把叙述置于“我”的王国。这一点很重要,无此即无自由,也不现代。为什么这样说呢?现代社会未必是自由王国,但至少现代人,已进入自由观念的王国。如果一个今天的诗人还匍匐在现实脚下,不能——哪怕是在观念中,自由想象和重组俗世与天堂,也就是说把心灵——安放在自主出入的快门里,又何言现代人与现代诗呢?

为什么马莉笔下的小镇,如此亲切,令人迷恋?她首先用观念,为它铺就了一层价值底色——即“度过余生”。一般人难以体认“观念”的玄虚感性,因为它不诉诸单纯的认知,而是诉诸一个人的神性,即天启智慧。“度过余生”,仔细体会其字义与场景吧。“喜欢”二字,也在逗引你我的趣味认同,打捞过往的心事和旧梦。

以黄昏开出的火车和流浪汉为标志,小镇浮现出来,传递着宁静与安详。火车是时代的加速器,是速度与远方的象征,然而却在黄昏时分开出,仿佛在说:“不急呀!不急呀!”流浪汉的脚步绝不匆匆,也仿佛在说:“忙个啥?忙个啥?”一派往日的生活景象。当人们把一切新潮履过,转觉还是旧时好,因为那里住着安详,时间慢!

而“模糊的面孔,像咖啡一样浓郁”,把小镇的“照片”一笔做旧——想象一下咖啡的颜色吧,那正是往事之烟,与黄昏一色。现实情况是,在福建某地就有个“旧镇”,那里也住着诗人,我和马莉一起去过那个地方。

如果你说以上景象清晰而模糊,接下来的就有些玄幻了——“你转过身来”,“你”是谁?不只出现于此,在诗的结尾部分它再次出现了。据结尾之“你”推想,这个“你”应该是思念的爱人。我无意深想“你”是谁,我只觉得“我”的态度耐人玩味:“风马牛不相及的影子不断出现 / 又不断地屈服,下一时刻我置之不理。”超喜欢“风马牛不相及的影子”一句,俏皮又聪明。而且看得出来,马莉写出时想必也很得意,须知这“影子”看似“不相及”,却必定将与“风马牛”一道,“出演”在她用语言搭筑的现场。马莉爱写“空椅子”、“空荡荡的路过者”,能从虚空而干燥的语词,看见和幻化出超验的形象来。而一经入诗,就如施魔法,天灵灵、地灵灵……让每一个词语灵犀异动——恍若有一种特殊的语场。“你”也显身于“度过余生”的小镇,并带来一连串的“影子事件”,“我”的置之不理——似乎在说,你不要招惹我,却使那些事件越发显得暧昧起来。

事物彼此关联的原理告诉我们,一事物之出现,必会络绎带出其它事物。对己所不欲的事物,莫说勿施于人,尤要勿施于己——“我置之不理”,表现了选择的坚决。“世界可以多元,我不可以多元,我只坚持我的选择。”马莉如是说,亦如此做,她在精神空间吐纳自如。但上述情景,未可与之同论。

“坐在迷宫般的夜晚”以下,诗句把我们带到诗人之所在——她的现场。女人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将如何?哪里安放了恣纵的灵性,哪里就有迷宫般的夜晚。

“看见飞蛾”!——“飞蛾扑火”的成语,在此还魂般出演了痴情的一幕。如果没有“迷宫般的夜晚”构境,飞蛾的一幕便无所依傍;扑向灯光而心怀火焰,显示了它的悲剧性,而对它的“痴情”和“渴望”的读出,却正是此时“我”的移情和构见。两个“有时候”,我们不明其行为主体,是飞蛾,还是观望它的“我”?马莉有意抹去界限,在物我之间予取予求,往返自如。

骤然掉笔写小小的飞蛾,而且氛围颠扑不破!马莉就有这本事。马莉说:“任何微小的事物和细致的感觉,在我的诗歌里都能唤起响亮的飓风和阔大的海浪。我热爱那些事物,但我拥有不了他们,因为他们的存在是虚幻的存在,转瞬即逝。”她吐露她的把握方式,“我唯一能把握他们的方式是倾听,在我的诗歌中,我用神性所赋予大地上的冥想、露水、七夕、草垛、飓风、声音和花朵搭筑一座游移不定的居所,我静候着虚幻实体的着陆,触摸着它的命运方向与生长轨迹。”这里的飞蛾可为一证。

“站起来,从书写的混乱中逃离开去”——情势又是一变,它把此前的一切,一股脑推入书写的混乱中,而拈出“镜子”和“一场盛大的晚宴”。想入非非——这是一个正沉浸于写作之中的女人!“面对镜子”是要确定什么吗?今夕何夕?谁我我谁?殊不知,镜子也是一件致幻利器。“或者”后面是待选的事物,尚未“投入”,但切莫以为尚未即不在,凡被言说者一一俱在。我就依稀看见了这“盛大的晚宴”,由于它的虚空叠印,极大加剧了此诗的迷宫性质。

按照事态的发展逻辑,到最后可以说要抵近呼救了——想想“逃离”二字,但诗人却一脸平淡地说:“有时会想起你……”花瓶里午夜的玫瑰之唇,诉说着“寂寞”,也透着色欲。

忽而黄昏的小镇,忽而盛大的晚宴,一场迷宫之夜扑朔迷离。寂寞者,有出人意表的想象力。评论家刘西渭先生评诗人何其芳,说,“这沉默的观察者,生来具有一双艺术家的眼睛,会把无色看成有色,无形看成有形,抽象看成具体。他那句形容儿童的话很可以用来形容他自己:‘寂寞的孩子常有美丽的想象。”写作此诗时的马莉,论年龄已人到中年,却与所论殊无二致,只能说,更印证了尼采艺术家乃“停滞的生灵”一说。

诗人在此,究竟想说些什么?

荣格指出,“一部伟大的作品就像一个梦:也许作品本身一目了然,其本身不但不作解释,而且相当暧昧。梦从来不说:‘你该或‘这就是真理。它呈现意象的方式和自然界一棵植物的生长方式一样,其道理应该由我们自己去推敲。”

不说伟大作品吧,一首短诗又何尝不如此。比如这首十四行?

附录:马莉金色十四行

《有时会想起你》

幻想在某个年代的小镇上度过余生

我喜欢小镇这样的地方,它的火车

总在黄昏的时刻开出,一群流浪汉

模糊的面孔,像咖啡一样浓郁

我注意到这个细节,你转过身来

风马牛不相及的影子不断出现

又不断地屈服,下一时刻我置之不理

坐在迷宫般的夜晚,看见飞蛾痴情地

扑向灯光,想念它渴望的火焰

有时候剧烈地燃烧,有时候心如止水

站起来,从书写的混乱中逃离开去

面对镜子,或者投入一场盛大的晚宴

有时会想起你,花瓶里的玫瑰

每到午夜便张开它寂寞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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