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青瓷三叶草香插遨游太空始末记

李震 /口述 雷国强/整理

2020年5月29日下午，中国新一代载人飞船试验船返回舱开舱仪式在北京航天城举行（图1）。这一天，对于我的家乡龙泉和我本人来说，无疑都是值得纪念的一个日子，特别有意义。因为由我制作的一件龙泉青瓷三叶草香插，作为香文化器类的一种，也在这次开舱仪式搭载货物的交接清单之中。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龙泉青瓷首次搭乘新一代载人飞船试验船，实现了遨游太空的梦想，这是我的光荣，也是我的家族的光荣，更是龙泉人民的光荣。它不仅实现了当代中国工匠作品通过中国自主研发的宇宙空间航天器与宇宙太空对话，而且还开创了龙泉青瓷文化传播与弘扬的新空间与新高度，让全世界人民了解与认识了龙泉青瓷，也让国人对中国古老的传统香文化以及精湛的香具制作工艺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与认识。

作为这一件龙泉青瓷三叶草香插的制作者，现在我把它的设计与制作以及这次遨游太空的过程与故事讲给你听。

一、关于我，一个龙泉青瓷“守艺人”的介绍

我是龙泉青瓷“守艺人”李震（图2），1973年出生在龙泉西乡宝溪。我的家乡宝溪在近代龙泉青瓷恢复烧造历史上曾起过重要的作用，位于龙泉市西乡宝溪小镇的李、张、曾、陈青瓷四大家族，在近代龙泉青瓷窑火延续与文脉传承过程中发挥了承上启下的巨大作用。其中，我们李氏家族在龙泉青瓷界具有重要的地位——我的先辈李先明于清光绪年间创立“李生和窑厂”，成为近代龙泉青瓷发展史上有明确记载的最早私人窑厂;第二代传人李君义制作的云鹤盘，于1950年1月被外交部选为国礼，随中央人民政府代表团出访赠送给当时的苏联主要领导人;1958年周恩来总理作出恢复龙泉青瓷生产的指示，第三代传人李怀德出任“青瓷试验小组”核心成员，让失落了300余年的龙泉青瓷重放光彩;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伊始，第四代传人李九林离开国营青瓷厂，成为当代龙泉青瓷第一批从事仿古青瓷工艺开发与创作的艺人，当时生意兴隆，客商纷至沓来，有海外客人甚至高价索购釉料配方，被其严辞拒绝。为此，龙泉市保密局还特意给予表彰和嘉奖;我则是家族第五代传人，现为龙泉青瓷烧制技艺非遗传承人、高级工艺美术师、浙江省青瓷协会理事、龙泉市青瓷行业协会副会长，被聘为中国人民大学、中国海洋大学客座教授，同时还担任北京香文化促进会专家委员会专家及香具专业委员会主委。

我有幸生长于青瓷世家，自小就受到祖辈们的耳濡目染，使我从少年懂事开始就对龙泉青瓷的传统制作技艺有了颇为深刻的了解。1991年我从龙泉市职业高中第一届青瓷班毕业，分配到龙泉市上垟镇国营瓷厂工作。生性好动的我，不习惯国营工厂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辞职回家跟着父辈做起青瓷仿古生意（图3）。随着全国收藏热潮的到来，龙泉青瓷仿古工艺品的订单越来越多，生意也越来越好。为了拓展市场，2000年我只身来到瓷都景德镇，开设一家做龙泉青瓷仿古工艺作品生意的门店。景德镇是一个世界性的陶瓷交流集散中心，我在那里接触到了我国香港、台湾地区以及新加坡、菲律宾、日本、韩国等国喜爱龙泉青瓷的客商和朋友。在与大中华文化圈热爱中国传统文化与陶瓷文化的各方朋友的交流学习中，改变了我对世界与手艺的认知。之前年少气盛的我，自以为凭着家学的渊源与多年的积淀，有一门好手艺就可以闯荡江湖，但对于怎样鉴赏一件古陶瓷之美，怎样评价一件龙泉青瓷仿古工艺作品是否具有宋韵，什么是素雅与简约等审美与艺术鉴赏概念，却是一脸茫然、不知所云。在客人滔滔不绝、引经据典的鉴赏与点评之中，使我深深地懂得了什么是学识修为与文化素养。在景德镇的历练与学习过程使我对自己的发展有了新的方向与目标定位，也使自己明白一个手艺人仅有手艺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有文化素养与审美艺术鉴赏水平。也是在这个阶段，我深切理解了老一辈手艺人所说的“三分凭手艺，七分靠积淀”所蕴含的深刻道理。自此，我就有意识地开始钻研有关龙泉青瓷的历史文化知识以及系统阅读传统文化艺术书籍，来提升自己对龙泉青瓷历史文化知识的认知与艺术品鉴赏方面的文化修为。

在我的传统文化与龙泉青瓷传统烧制技艺及相关历史知识的研修路上，得到了许多老师与朋友的帮助与指点，其中有两个人要特别提一下，以表达我的感恩与感谢之情。一个是来自祖国宝岛台湾的家学渊源深厚的老中医林敦睦先生，林先生热爱收藏龙泉青瓷，對中国传统文化与古陶瓷有很深的研究。通过与林先生的接触，使我明白了三个道理：其一，如果一个龙泉青瓷手艺人离开了积淀千年的文化传统，就失去了艺术存在的生命与价值。其二，一个青瓷世家的传人应该有一份为传承家族的手艺与弘扬家族文脉发展的责任与使命担当。受林先生的影响，我开始有意识地关注宝溪青瓷发展的历史资料，并系统收集李氏家族与青瓷相关的文物，后来在丽水学院张建平、李岩教授的帮助之下，将我手头积累的资料整理后出版了一本以研究与介绍李氏家族青瓷制作发展史的专著《李怀德与龙泉青瓷“非遗”传承》（图4）。其三，要想做好青瓷，必须致敬经典，虚心向古人学习。为此，我把自己的微信名称定为“守艺人”。所谓“守艺人”，有两层含义：其一明确自己是一个龙泉青瓷的手艺人，要以古为师，研习龙泉青瓷古法烧制工艺与传统;其二自己要向经典致敬，做一个传承千年的龙泉青瓷历史文化的守望者与发扬光大的传承者。我的祖辈都是做龙泉青瓷仿古瓷的民间艺人，在业内有极高的知名度与影响力，他们在仿古、临摹的过程中积累了许多经验——包括釉料的配方等，让我们后人少走很多弯路，为我们在青瓷艺术的发展道路上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古代的龙泉青瓷匠人，在他们工作过的古窑址为我们留下了大量的古瓷片，这些古瓷片就是我们的老师。它们用残缺破碎的横截断面告诉我们其内部结构与材料配比，它们用无言的类冰似玉的釉色与釉质告诉我们什么是龙泉青瓷的极致之美，它们用残缺的身躯告诉我们什么是简约大气的造型。为此，我投入大量的资金收藏了一万余片龙泉窑各个时代的瓷片与近千件残件标本。为了方便自己和同行对龙泉青瓷传统古法烧制技艺的研习及观摩研究，我于2020年12月又投入1000多万元资金，打造了一个以展示与陈列这些古代龙泉青瓷标本为主题的博物馆，我把这个博物馆取名为“龙泉市李生和青瓷博物馆”。

第二位是现在与我合作的龙泉青瓷文化研究学者雷国强老师。雷老师是一位博学多才、学养深厚、治学严谨的青瓷文化的研究专家与收藏家。我随雷老师研究龙泉青瓷历史文化已有近十年的时间，我们一起在国内知名的艺术品收藏与鉴赏杂志《东方收藏》开设“文化瓷苑”专栏讲述龙泉青瓷的前世今生。我们先后合作出版了两部龙泉青瓷研究的专著：第一部是2016年由中国书店出版社出版的《琢瓷作鼎——古代龙泉青瓷香炉制作工艺研究与鉴赏》（图5）;第二部是2020年由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巧剜明月——浙江古代青瓷茶具鉴赏与研究》（图6）。

此外，还要感谢龙泉青瓷研究与收藏界的朋友，如雷雱、季云福、蔡剑青、项宏金等老师与朋友。

二、接受个人作品参与新一代载人飞船试验船登上太空任务的缘起

我的个人作品龙泉青瓷三叶草香插，能与我国新一代载人飞船试验船结缘登上太空，还要从我与雷老师合作在《东方收藏》开设的“文化瓷苑”专栏说起。为了弘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由北京大学教授、传统文化研究著名学者楼宇烈等发起组织的北京香文化促进会，定于2015年5月在北京大学召开成立大会。北京香文化促进会是一家国家级的集研究、生产、文化教育以及销售等众多门类专家与从业者组成的以促进中国优秀传统香文化健康发展的文化学术研究团体，它还承担一些与国家芳香产业发展相关的工程研究项目，制定有关天然芳香使用标准等任务。为了联络志同道合的合作者，2015年年初，北京香文化促进会秘书长刘增福先生、监事长王实先生，拿着刊登有我们发表的龙泉青瓷香具鉴赏与研究文章的《东方收藏》杂志，专程从北京来到龙泉。在龙泉周大峰先生的引荐之下找到我，并邀请我与雷老师一同于5月份赴北京大学参加盛会。同时我还接受了促进会的委托，为香祖师神农祭祀大典制作青瓷香具，活动最终取得了圆满的成功。

三、龙泉青瓷三叶草香插的设计与烧制

在龙泉青瓷的制作过程中，我一直认为，创新离不开传统，所以在创新之前，我们仍要坚持仿古并忠于仿古，学习古人的技艺，了解青瓷的艺术特点和文化内涵。有了传统的东西作为基础，再融入自己的理念，这样做出来的作品，才是有新意的青瓷（图7）。这种理念，在我为G20峰会创作的龙泉青瓷作品《春满江南·荷叶洗》上得到较为全面的体现（图8）。这件《春满江南》在造型上师法大自然，采用荷叶的天然形制来表达中国文化提倡“和而不同，和谐协作”的传统观念。在材料上用传统的龙泉瓷土进行烧制，在釉色和样式都凸显了龙泉青瓷最大的特点——类冰似玉、简约素雅，具有大自然之美的朴素之美。而在器物造型与装饰工艺上，我则选用宋代龙泉青瓷常见的鱼洗样式与成熟于南宋时期的薄胎厚釉出筋露白的装饰制作工艺。这样一件具有龙泉青瓷鲜明地方工艺特色和宋代龙泉青瓷韵味的荷叶鱼洗，不仅非常契合G20峰会的主题，而且表达出世界人民希望和平、求同存异、共同发展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愿望。这件作品最终被浙江省委宣传部与G20大组委会选为浙江地方工艺品的代表作品，陈列在杭州萧山国际机场元首厅，供到达杭州的各国国家元首及国际友人嘉宾观赏。展览结束后，这件作品也被杭州萧山国际机场元首厅永久收藏。

在我完成《春满江南·荷叶洗》春夏秋冬系列作品（图9、10、11）之后不久，北京香文化促进会就邀请我设计与制作一件有龙泉青瓷传统工艺特点和具有世界文化元素特征的香具作品，代表新时代中国民间传统工艺作品参与我国新一代载人飞船试验船登上太空的任务。自2016年接受这项任务以来，对我来说是一项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这项任务不仅在制作器具的重量以及质量品质上有严格具体的要求，而且在文化内涵与寓意上也有明确的要求：一是器物重量不得超过200克;二是在设计的形式上要有鲜明的中国特色;三是要具有世界通用的文化元素符号;四是要具备方便使用的实用功能;五是要彰显中国传统工艺的精湛制作水平。对我而言，在技术工艺制作上绝对有信心。但是根据上述五点要求，尤其是其中第三条，这的确使我为难。什么是世界文化元素，选用什么东西或什么样的纹饰才能表达世界通用的文化元素，怎样的造型设计才能准确地表达出这件作品所需要的文化内涵？带着这些问题，我进入作品创作与准备前期酝酿阶段。

在开始进入这件作品设计的阶段，才让我体会到什么是古人所谓的“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窘境。这段时间我拼命地寻找介绍中外文化方面的书籍，想从中找到一些有用的材料与灵感，我与熟悉的朋友交流也都围绕这一问题而展开。根据我以往创作作品的经验，我在思考与设计一款新作品时，先让自己的大脑归零，放空自己。不久，我就设计绘制出三十余款香具设计草图稿（图12、13为成品图）。可是我发现这些设计稿都有一个通病，过于经典与传统，根本没有半丁点现代器物的时代气息，更不用说什么世界通用文化元素的影子。面对失败，我没有放弃。我明白我已经被圈定在过往艺术创作过程中形成的思维套路之中，我要打破它，跳出这种思维定式。

不是要寻找世界文化符号吗？刚好一个部门组织青瓷工匠赴欧洲考察交流学习传统工艺，我就报名参加这次的学习活动，背上行囊随考察交流团出国去往欧洲。我们来到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中心策源地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佛罗伦萨是15—16世纪时欧洲最著名的艺术中心，以美术工艺品和纺织品驰名欧洲。我们参观考察佛罗伦萨的地标建筑佛罗伦萨大教堂。这座建筑外观以粉红色、绿色和奶油白三色大理石砌成，展现着女性优雅高贵的气质，故称为“花的圣母寺”，与罗马帝国的万神殿、文艺复兴时期的圣彼得大教堂，并称古代欧洲的三大穹顶。在参观佛罗伦萨大教堂过程中，我感受到欧洲建筑哥特式的崇高与对称之美，更让我着迷的是大教堂高耸入天的七彩玻璃天窗。这些七彩玻璃各色对称的变幻无穷的图案，一下打开了我困顿已久的思绪。我的脑子里形成一个我想要的香具设计的基本构形方向——平面与对称。现代人快节奏的生活，已改变古代农耕社会时期慢节奏的隔火熏香的品香的生活方式，而采用更为便捷的插香来点用线香。

回国后我把采用平面设计制作香插的想法与设计的基本思路向北京香文化促进会秘书长刘增福和监事长王实作了汇报，他们都很赞同我的意见。方向与设计思路确定后，根据我国古代典籍五经之首的《易经·系传》中关于制物造器所遵循的“制物尚像，备物致用”最高原则，我开始寻找具体的设计方案——植物的树叶或花朵。平面与对称、实用与方便、世界文化，这三个具体的刚性条件要素，最终让我选定以植物的叶片来作基本的造型设计思路。植物有千万种，选用哪一种？在我尝试各种树叶纹样图案时，又使我想到一个锁定世界文化符号筛选的办法，那就是能不能找到一种中外都有的植物，并且都具有文化象征意义。为了寻找这样一张特殊的叶片，我先后尝试了许多方案，但都不尽人意。这一天我回乡下宝溪，无意间碰到一位熟悉民间制香的老师傅，在跟他聊天的过程中了解到龙泉民间制作竹签香的传统工艺配方，一般选用晒干的苜蓿草（俗稱草籽）烧成灰来作为柏木香粉以及香木叶粉的黏合剂进行制作。苜蓿草，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却又是不十分清晰，好像在《诗经》及唐诗中有读到过。我就跟雷国强老师联系，请他帮我了解一下有关苜蓿草方面的文化背景知识。不久雷老师就发来微信告诉我，苜蓿草是苜蓿属原产于欧洲与美洲，属豆科多年生牧草，广泛分布在我国东北、华北地区，也称三叶草。三叶草是多种拥有三出指状复叶的草本植物的通称，主要包括三类：豆科的车轴草属（被认为是最正宗的三叶草）和苜蓿属、酢浆草科的酢浆草属中的某些种类。由于其草根具有固氮的作用，所以是古代中国最好的肥田作物，称紫云英，俗称草籽，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相当高的地位与影响。在西方很多国家（如英国、美国）三叶草代表着幸运，因为它被认为是只有在伊甸园中才有的植物。三叶草的数目代表真爱、健康和名誉。看到雷老师的介绍，我激动地跳了起来，找到了！我需要的就是这样具有中外文化交集与历史文化背景知识积淀，又蕴含真爱、健康和名誉、幸运等吉祥文化寓意的三叶草。

具体的造型设计对象确定后，在制作与烧成方面对我来说就不是问题了。我将这件香插设计成由上下两片组合而成，下为三张大三叶草相叠而构成一个托置小香碟。上为三张小三叶草相叠而成，中留一孔以供插香之用的小香插。我在釉色选择上，使用多年精心研制成功的官窑翠青釉来烧制，使其外观釉色呈现出翠绿发蓝的效果，使人感觉到仿佛是用翡翠雕琢而成的翠玉质效果。我在制作工艺上以龙泉青瓷南宋的出筋装饰工艺，勾勒出三叶草的造型，使得整器体现出简约素雅的南宋青瓷风韵神致。天道酬勤，不久我就成功烧制出第一窑龙泉青瓷三叶草香插。这件作品既具龙泉青瓷古典韵味，又具有现代气息。从正面观赏，整器露胎之沿及叶与叶相交之处露出洁白清爽的筋线，衬托出三叶草叶面厚如凝脂、美如翡翠碧玉般的翠釉。在烧成工艺上，我为了追求古代宫廷艺术完美极致的皇家标准，采用了难度极高的支钉烧工艺来烧制。所以就总体而言，我对这件龙泉青瓷三叶草小香插的成功烧成还是十分满意的，的确是一件具有实用功能又有中国龙泉青瓷工艺特色 ，且具有中国传统工艺气派和世界通用文化符号寓意吉祥的文房香具雅器（图14）。

成功烧制出龙泉青瓷三叶草香插后，我马上邮寄给北京香文化促进会，不久就传回成功通过航天有关部门搭乘登上太空审核的喜讯。2020年5月5日，这款龙泉青瓷三叶草香插终于成功搭乘我国最新设计建造的中国长征五号新一代载人飞船飞向太空，实现遨游太空对话宇宙的梦想。

这是迄今为止龙泉青瓷文明第一次登上太空，具有跨时代的历史意义。2020年8月9日上午，“全球首次搭载新一代载人飞船环游太空龙泉青瓷作品捐赠仪式”在龙泉青瓷博物馆举行（图15）。北京香文化促进会秘书长刘增福与我一起向龙泉市博物馆捐赠载誉归来的龙泉青瓷三叶草香插以及长征五号B飞行器模型。这件登上太空代表幸运，寓意着和平、幸福、爱情、祥和以及梦想成真的龙泉青瓷三叶草香插，现已被龙泉青瓷博物馆永久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