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
——基于中国制造业企业的实证研究
2021-06-28王圣博颜晓畅
王圣博,颜晓畅
(北京大学a.经济学院;b.国家发展研究院,北京100871)
一、问题的提出
长期以来,中国制造业规模始终居于世界领先地位,制造业出口更是经济可持续增长的重要保障,而出口产品质量作为衡量制造业国际竞争力的重要指标也广受关注。自2001年加入WTO以来,中国制造业在全球价值链中的地位迅速攀升,依托于中央及地方政府制定并实施的产业政策以及日趋完善的基础设施和产业链体系,出口导向型的中国制造业已释放巨大产能。但近年来我国制造业出口面临劳动力成本上升、出口传统比较优势下降等多重压力,尤以近来中美贸易摩擦和新冠疫情对我国制造业出口的冲击最严重。面对国内外的重重压力,亟须通过中央和地方政府制定并实施有效的产业政策,进一步提升企业出口产品质量,从而提高我国制造业出口的国际竞争力,推动制造业转型升级,助力建立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
现有相关研究中,直接关注产业政策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影响的相对不足,大多学者更关注出口产品质量的其他影响因素,包括企业自身层面、外部层面等。基于此,本文通过全新构建的地方政府产业政策数据库,聚焦于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同时深入探索其作用机制和异质性。
与以往文献相比,本文的贡献在于:第一,关于地方政府产业政策的度量,已有文献大多基于对企业的补贴、税收优惠或地方政府五年规划等数据,而本文构建了全新的产业政策数据库,基于省级政府①“省级政府”指中国大陆省、自治区、直辖市的31个省级地方人民政府。的五年规划及年度工作报告,得到细化至年度层面地方政府产业政策虚拟变量数据;第二,已有文献大多考察加总到企业层面的出口产品质量,而忽略了企业内不同产品间的差异,本文首次从企业—产品—出口国—年度层面考察地方政府产业政策与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关系,在考虑产品异质性影响的同时,保证了充足的样本量;第三,本文首次从产业集聚的视角检验地方政府产业政策与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关系,先后通过企业是否处于高新区或开发区、以及计算企业区位熵,考察产业集聚水平的影响。
二、文献综述与研究假设
通过梳理现有相关研究发现,直接研究产业政策对出口产品质量影响的成果相对较少,大多数研究主要从企业自身层面和外部环境展开。施炳展和邵文波(2014)通过匹配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库及海关数据库,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因素进行研究,结果发现,在企业自身因素方面,生产效率、研发效率和广告效率的提升均有利于提高出口产品质量;在企业外部因素方面,竞争强度的加大、政府补贴的发放以及对企业融资约束的缓解,均有利于推动出口产品质量升级。[1]另外,更多学者重点关注其中某方面因素并展开深入研究。首先,关于企业自身层面因素,Crozet等(2012)发现不同企业之间生产率的差异会影响其产品出口行为,并最终对其出口产品质量造成影响。[2]鲁晓东(2014)发现企业技术升级(亦即出口企业生产率的提高)对出口产品质量的提升有显著促进作用。[3]祝树金和汤超(2020)研究发现,企业上市有利于促进出口产品质量的提升,且管理质量和生产技术复杂性均为其中关键的影响机制因素。[4]其次,关于企业外部层面因素,大量研究表明,对外直接投资有利于促进出口产品质量的提升(Xu和Lu,2009;邹衍,2016),[5-6]且该促进效应在要素密集度不同的企业之间呈现出明显差异(李坤望和王有鑫,2013);[7]Amiti和Khandelwal(2013)基于全球56个国家出口至美国的产品层面数据的研究发现,减免进口关税有利于促进高品质出口产品质量的升级。[8]苏丹妮等(2018)的研究发现,产业集聚能通过促进企业生产率和固定成本投入效率的提高,进而推动企业出口产品质量升级,且该作用效应在不同特征的企业、行业及地区样本之间呈现明显差异;[9]另外,也有学者发现基础设施的升级完善(王永进等,2010),[10]以及人民币汇率的升值(张明志和季克佳,2018)均为影响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重要因素。[11]
(一)产业政策与出口产品质量
产业政策是国家为实现经济增长目标和产业发展而制定的系统性产业规划和具体政策。在中央政府宏观经济目标及产业发展规划的指导下,各级地方政府设定具体的地方经济增长目标,并制定相应的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徐现祥和王贤彬,2010)。[12]地方政府作为本地区的利益代表和竞争主体,出于考虑自身局部利益的逻辑,在制定和执行产业政策时有其独立的利益倾向。地方政府及其部门利益、个人升迁机会、政策的社会反映度等因素影响着地方政府产业政策的制定和执行(朱艳鑫等,2016)。[13]可见,影响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制定过程的因素复杂,政策效果高度不确定。
一些国外学者的相关研究多从某一方面具体政策展开,比如,Liu和Xie(2018)基于中国制造业企业面板数据,针对环境方面的产业政策展开研究,发现这些政策会同时通过抵消效应和补偿效应影响企业出口产品质量,而最终影响效果取决于行业的要素投入结构;对于不同要素结构的行业,又在不同程度上受人力资本投资、自主研发、技术引进、外商直接投资等因素的影响,进而提升出口产品质量。[14]Hayakawa等(2020)基于中国企业层面的出口数据,针对贸易方面的产业政策展开研究,发现放松对服务业外商直接投资的限制有利于出口产品质量的提升,尤其是外资企业;而且,相较于其他贸易政策,降低输入关税对出口产品质量的促进作用最大。[15]此外,国内学者的研究取得了相对更丰富的成果。张健和鲁晓东(2018)使用政府补贴、信贷利率和企业所得税税率量化产业政策,并从产品的质量、差异度和技术复杂度三个角度量化出口转型升级,研究产业政策对企业出口转型升级的影响,发现产业政策在总体上推动了企业出口转型升级,但不同产业政策手段的效果有异质性。[16]周黎安(2018)指出,以制造业为主的出口导向战略,既能发挥专业化分工和比较信息优势,又能为政治家和出口企业提供重要的信息反馈,助其及时调整产业政策和经营战略,提升产品国际竞争力。[17]改革开放以来,地方政府通过制定产业政策,以出口和吸引外资的手段,不断提升我国出口产品质量,推动了国内产业竞争力的提升和制造业的转型升级。基于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设:
H1:地方政府产业政策有利于促进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提升。
(二)研发密度和产业集聚的影响机制作用
产业政策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往往通过一些机制路径间接实现。在地方政府产业政策的影响下,企业可通过创新研发活动提升创新能力和技术水平,进而提高企业出口产品质量,而企业研发密度是其中重要的影响机制。具体而言,地方政府鼓励发展的产业受到更多创新研发的激励以及资金和政策方面的扶持,大大降低了企业研发风险,因而研发密度水平相对较高,更有利于提高其出口产品质量及市场竞争力(任曙明和吕镯,2014)。[18]
除研发密度等企业自身因素外,产业政策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也受产业集聚程度的外部因素影响。产业集聚是通过构建联系更紧密的生产网络,将生产本地化,在区域内低成本地分享人力、物力和知识资源(Ellison等,2010);[19]但也有学者发现产业集聚可能促使行业内企业过度竞争,从而产生一定的负面效应(Lu等,2012)。[20]地方政府通过制定产业政策在特定空间内引导产业集聚,构建联系紧密的生产网络,加快企业间的要素流动和知识资源共享,同时监督并激励企业间良性竞争,从而有效降低交易成本,创造集聚的外部经济(Melo等,2009)。[21]综上,本文提出如下假设:
H2:研发密度和产业集聚水平是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机制。
(三)企业及地区异质性
产业政策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在不同性质及特征的企业和不同地区之间也有差异。在企业异质性方面,企业所有制类型是重要因素之一。相较于非国有企业,国有企业通常更易受地方政府产业政策的干预和控制,而地方政府也更依赖于通过国有企业进行投资,以实现地方经济增长目标。然而,这可能导致国有企业逐渐陷入低价格竞争,过度依赖政府补贴,最终大大降低国有企业的生产经营效率(陶然等,2007),[22]削弱国有企业研发积极性。相反,由于非国有企业与地方政府的政治关联程度较低,竞争环境相对更公平,因而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对非国有企业的生产经营及创新研发活动的激励更明显,有利于提高企业出口产品质量和市场竞争力。
此外,是否处于开发区或高新区也是产业政策影响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潜在异质性因素之一。高新区和开发区是以发展高新技术为目标而促进产业在空间集聚的特定区域,通过对区域内企业的优惠政策助力企业实现科技成果转化,是促进区域经济发展、推动产业升级的重要载体(沙德春和胡鑫慧,2020)。[23]在一系列针对性强、力度大的优惠政策支持下,开发区和高新区企业易形成集聚经济,推动出口产品质量和市场竞争力的提高。
在地区异质性方面,市场化程度是重要因素之一。市场化程度越高,越有利于市场机制发挥作用,激励企业在竞争中加速提升技术水平,从而促进企业提高生产率及出口产品质量。Tollens和Gilbert(2003)基于喀麦隆可可的研究发现,在自由竞争的市场上,出口产品质量由市场参与者决定,买家竞争的加剧甚至导致一些加工功能从生产商转移至中间商,可见不同地区市场化程度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出口产品质量。[24]其次,我国不同地理区域的经济发展水平不平衡,在政治及文化等方面差异明显,这些也会使产业政策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呈现地区异质性。经济相对发达的地区通常优质生产要素禀赋更充足、人力资本竞争力更强,市场化程度更高,在生产高质量产品方面具有更高的技术能力和竞争力(代中强等,2015)。[25]综上,本文提出如下假设:
H3: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存在企业及地区异质性,体现在企业的所有制类型、是否处于开发区或高新区、地区的市场化程度及地理区域。
三、研究设计与数据
(一)实证模型构建
本文首先考察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构建基准回归模型如下:
其中,i、j、k、p、m、t分别代表产品i、企业j、出口国k、省份p、行业m和年份t;quality代表被解释变量出口产品质量;policy代表核心解释变量地方政府产业政策;X代表控制变量;β0、β1和γ代表常数项及回归系数;αp、δm、φk、μt分别代表省份、行业、出口国和年份固定效应;ε代表随机扰动项。
为进一步检验研发密度和产业集聚在地方政府产业政策与出口产品质量关系之间的影响机制作用,本文在基准回归模型的基础上引入地方政府产业政策与机制变量的交互项,构建模型如下:
其中,medi代表影响机制变量,表示研发密度(rdratio)和产业集聚(agg);β1表示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对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β2表示影响机制变量对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β3表示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对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随着影响机制变量变化的变化。
(二)变量的度量
1.被解释变量
本文借鉴Khandelwal等(2013)、苏丹妮等(2018)的方法,从事后推理的角度出发,基于产品需求函数构建计量模型,估算出口产品质量(quality)。[26,9]具体而言,消费者对产品i的需求,亦即企业j在t年向k国出口产品i的总量为:
其中,x代表产品数量;p代表产品价格;q代表产品质量;τ代表各产品间的替代弹性,假定τ>1;C代表消费支出;P代表价格指数。对(3)式两边取自然对数得:
其中,θijkt=(τ-1)lnqijkt是随机扰动项,lnCkt-lnPkt是进口国k在t年的虚拟变量。在估计(4)式时,需充分考虑产品种类的影响以及价格内生性可能导致的偏误。本文借鉴Khandelwal(2010)的方法,在(4)式引入各省年度实际GDP代表国内市场需求规模;[27]同时,本文借鉴施炳展和邵文波(2014)的方法,借助工具变量法解决价格内生性,使用企业j将产品i出口至其他国家的平均价格作为其将产品i出口至k国的价格的工具变量。[1]基于(4)式估计结果可得企业—产品—出口国—年度层面的出口产品质量:
其中,关于τ的取值,本文参考施炳展和邵文波(2014)并将τ赋值为3。[1]
2.核心解释变量
关于地方政府产业政策(policy),若观测年企业所属产业在地方五年规划或年度政府工作报告文件中被明确为被鼓励发展的产业,则赋值为1;若上述文件未提及该产业,或虽提及该产业但未表示鼓励该产业发展,则赋值为0。
3.影响机制变量
关于研发密度(rdratio),本文使用企业研究开发费用占其总资产的百分比度量。关于产业集聚(agg),本文参考Rosenthal和Strange(2004),范剑勇等(2014)、苏丹妮等(2018),使用区位熵度量,该指标能很好地反映要素的空间分布,且不受区域规模大小的影响。[28-29,11]由于区域层次越细化,所得区位熵越能反映产业集聚实际水平,因此,本文基于四位城市代码计算区位熵,方法如下:
其中,Ljmnt代表城市n产业m企业j在t年的就业人数,Lmnt代表城市n产业m在t年的就业人数,Lnt代表城市n制造业企业在t年的就业人数,Lmt代表全国产业m在t年的就业人数,Lt代表全国制造业企业在t年的就业人数。
4.分组变量
在异质性检验部分,本文根据企业不同的所有制类型、是否处于开发区或高新区、所处环境市场化程度及地理区域,划分子样本。具体分组变量见表1。
5.其他控制变量
为剔除其他因素对实证分析的潜在影响,本文参考张健和鲁晓东(2018)、苏丹妮等(2018),引入如下控制变量:企业规模(lnsize)、企业年龄(lnage)、资本密集度(lnci)、盈利能力(roa)、融资约束(fc)、出口密集度(exden)、资产负债率(lev)、无形资产(intang)、外资渗透率(fdi)等,[16,9]各主要变量的定义及度量方式如表1。
表1 各主要变量定义及度量
续表1
(三)数据来源及处理
本文构建了全新的地方政府产业政策数据库,笔者手动收集中国大陆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九五”、“十五”和“十一五”三个五年规划,以及2000年至2007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人工对比整理其中涉及的产业,将其与工业企业数据库制造业行业分类二位代码的30个产业进行匹配,形成了地方政府产业政策虚拟变量数据。
本文所用微观层面数据主要涉及两个来源:一是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库,涵盖了全国国有及非国有规模以上工业企业的财务数据;二是中国海关数据库,涵盖了通关企业在产品层面的月度交易信息。借鉴苏丹妮等(2018)的方法,本文将上述两个数据库进行匹配,[9]得到各企业将各产品出口至不同国家的企业—出口国—产品—年度层面数据。本文将中国制造业企业作为研究对象,剔除数据缺失的样本后,最终得到2000—2007年企业—出口国—产品—年度的面板数据,共6839335条观测值,涉及101762家制造业企业。为降低异常值的影响,本文在1%和99%的百分位水平对所有变量进行缩尾处理(Winsorization)①对于取自然对数度量的变量,缩尾处理在取对数前进行,包括企业规模(lnsize)、企业年龄(lnage)、资本密集度(lnci)。,在此基础上对一些变量加1并取自然对数。
2001年我国正式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此后几年我国出口交货值呈现爆发式增长,因此以2000—2007年作为研究区间,可以对加入世贸组织后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对出口产品竞争力的提升作用进行针对性和系统性研究;与此同时,根据杨汝岱(2015)和陈林(2018)的研究,2008年之后的工业企业数据库质量呈现较为严重的下滑,在数据准确度、指标健全度等方面均有较大问题,[31-32]因此,目前关于出口产品质量的学术研究大部分是基于2000—2007年的工业企业库与海关库数据展开的。
四、实证结果与分析
(一)描述性统计
表2给出了各主要变量描述性统计情况,可以看到,标准化后的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平均值为1.19e-10,约36.8%的出口产品受地方政府产业政策的扶持,制造业企业的研发密度平均为0.4%,产业集聚均值为16.726。
表2 各主要变量描述性统计
(二)地方政府产业政策与出口产品质量
表3第2列给出了基准回归结果,地方政府产业政策(policy)的系数在10%的置信水平显著为正,说明地方政府产业政策有助于提高企业出口产品质量。可能是由于地方政府的“保增长”战略致力于推动辖区内制造业转型升级,因而地方政府产业政策确实推动了受扶持产业的技术水平向纵深发展、实现技术升级,全面提升了出口产品质量。
为保证上述结果的稳健性,本文进行了三个稳健性检验,结果如表3第3至5列所示。首先,关于因变量的选择,本文进一步借鉴李坤望和王有鑫(2013)的研究,使用出口单位价值(uv)替代出口产品质量(quality)作为被解释变量对(1)式做稳健性检验。[7]为增强该结果与前文的可比性,我们对出口产品价值做标准化处理,最终将标准化后的出口单位价值作为因变量进行回归。表3第3列结果表明,地方政府产业政策(policy)的系数在10%的水平上显著为正,再次验证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促进作用。
其次,地方政府产业政策(policy)并非严格外生,在制定产业政策的过程中,地方政府往往会考虑各产业企业生产产品的技术能力、产品质量水平和产品的国际竞争力等,同时充分结合地方产业发展现状以及经济、社会、政治等方面因素,因而地方政府所制定的产业政策与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关系,很可能存在由双向因果关系引发的内生性问题。因此,本文尝试使用弱内生性子样本和工具变量法两种方法解决。其一,使用弱内生性子样本法作为主要方法来解决内生性问题。具体而言,取全样本出口产品质量的中位数,并将高于出口产品质量中位数的样本剔除,只保留低于中位数水平的弱内生性子样本进行回归。表3第4列结果显示,地方政府产业政策(policy)系数显著为正,证明了前文结果。其二,要使用工具变量法,首先需为核心解释变量找到合适的工具变量。由于要找到满足与地方政府产业政策高度相关,但又与误差项不相关的工具变量较为困难,因此,我们选择了一种较为常用的解决办法作为稳健性检验的参考,使用内生解释变量的一期滞后项作为其自身的工具变量。表3第5列结果显示,地方政府产业政策(policy)系数依然显著为正,再次验证了前文结果。综上,地方政府产业政策有利于促进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提升,证明了假设H1。
表3 地方政府产业政策与企业出口产品质量
(二)影响机制检验
为深入揭示地方政府产业政策与企业出口产品质量提升的内在联系,本文进一步考察了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机制。
表4给出了研发密度和产业集聚在地方政府产业政策与企业出口产品质量关系之间影响机制的检验结果。其中,第2列给出了加入地方政府产业政策与企业研发密度的交互项以后的回归结果,显示交互项系数显著为正,表明地方政府产业政策通过提升企业的研发密度从而促进了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提升;第3列给出了加入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和产业集聚水平的交互项作为解释变量的回归结果,可以看到,交互项系数仍显著为正,表明提升地区的产业集聚水平是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影响企业出口产品质量提升的作用渠道。一方面,制造业的发展属于资本密集型投入,所需融资支持规模相对较大,地方政府通过税收减免、利率优惠、补贴、土地出让减免等政策工具,大力扶持辖区内的制造业企业,使其获得更充足的研发资金,同时能以更低的试错成本投入研发,极大促进其创新能力和技术水平的提升;另一方面,由于制造技术有高度外溢性,制造业企业可通过相互模仿学习达到降成本的目的,且制造业的发展需要基础设施(运输、通信、电力设施等)和完整产业链的助力,因而制造业产业可通过空间集聚促进企业效率的提升,地方政府通过招商引资、兴建经济技术开发区和高新区等方式提高辖区内制造业企业的空间集聚水平,产生规模效益,以上两种方式均为地方政府产业政策提升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重要作用渠道。
表4 研发密度和产业集聚的影响机制检验
第4列和第5列进一步报告了机制检验的稳健性检验回归结果,这里我们借鉴张莉(2019)的方法,采用弱内生性子样本法进行稳健性检验。[33]由于地方政府产业政策与产业集聚和企业研发密度之间可能存在互为因果的关系,即地方政府会选择那些集聚水平高的行业和研发密度高的企业进行重点扶持,那么这种相关性问题在集聚水平高的行业和研发密度高的企业会更加明显,因此,产业集聚水平低的行业和研发密度低的企业可能存在较弱的内生性问题。我们剔除了集聚水平和研发密度最高的25%的样本,构造了弱内生性子样本进行回归。结果显示,我们关注的核心系数依然显著为正,该结果表明,企业研发密度和产业集聚水平的影响机制作用确实存在,即地方政府产业政策通过提高企业研发密度和产业集聚水平促进了出口产品质量的提升。
(三)异质性分析
前文回归结果仅反映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影响的平均效应,因此,本文在这部分将从企业和地区两个层面进一步探讨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提升的异质性影响。
1.企业层面异质性
考虑到所有制类型和产业集聚等因素可能对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和企业出口产品质量关系产生的影响,我们将企业分别按照所有制类型以及是否位于开发区或者高新区分组,回归结果如表5。第2列和第3列的结果表明,地方政府产业政策显著提升了非国有企业的出口产品质量,但对国有企业的影响不显著。可能的原因在于:国有企业的产品更多从属于垄断性行业,面临的市场竞争压力较小,升级产品质量的激励较弱,因而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对国有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提升作用不显著;相对而言,非国有企业的产品往往面临更激烈的市场竞争,企业更有动力通过加大研发投入等方式促进出口产品质量升级,争夺市场竞争中的优势地位,提高企业盈利能力。
表5第4列和第5列的结果表明,对处于开发区或高新区的企业而言,地方政府产业政策与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相关系数显著为正,表明地方政府产业政策能在更大程度上提升开发区或高新区企业的出口产品质量;而对非开发区或高新区的企业而言,地方政府产业政策与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相关系数显著为负。地方政府通过兴建开发区和高新区形成的产业集聚效应能有效提升企业的生产效率,形成规模效益(胡浩然和聂燕锋,2018),[34]开发区和高新区的企业通过共享基础设施和产业链互相模仿学习,既可降低企业成本,又通过从模仿到创新,最终促进企业出口产品质量升级,这与前文影响机制检验中的逻辑高度一致。
表5 企业层面异质性检验
2.地区层面异质性
由于我国各地区经济发展水平和要素环境存在较大差异,因而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对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可能在不同市场化程度及经济发展水平地区的企业间表现出异质性。本文分别按不同市场化程度及经济发展水平的地理区域两种方式,对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分组做异质性检验。表6结果表明,高市场化地区地方政府产业政策的系数显著为正,而低市场化地区不显著;东部地区系数显著为正,中部、西部和东北部地区系数不显著。上述结果可能的原因在于:市场化程度较高地区的企业往往面临更激烈的市场竞争,需通过不断提升出口产品质量以在竞争中处于优势地位;东部地区的市场化程度、产业集聚水平和研发能力均强于中西部地区和东北地区,因而其产业政策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提升更有效。
表6 地区层面异质性检验
五、结论与政策性建议
本文基于2000—2007年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库、海关数据库,以及省级政府年度产业政策数据,深入探讨了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及其作用机制,以及企业和地区层面的异质性。结果表明:其一,地方政府产业政策显著提升了制造业企业出口产品质量,且该结果是稳健的。其二,企业研发密度和产业集聚水平,是地方政府产业政策促进企业出口产品质量提升重要的影响机制。其三,在非国有企业、开发区或者高新区的企业、东部地区和市场化程度较高的地区,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促进作用更加显著,主要原因可能在于不同类型企业和地区在市场化水平、竞争强度和集聚经济等多方面的差异。本文的结果证明,加入世贸组织以后,在地方政府产业政策的引导和驱动下,我国出口产品的国际竞争力得到了显著提升,区域科技创新能力得到明显加强。而在我国面临日趋激烈的国际竞争和出口传统比较优势下降的当下,本文的结论依然具有较强的政策性含义:
首先,要把地方政府产业政策的定位“找准”。地方政府产业政策应该立足于提升区域的创新能力,从政策上引导企业重视并加大研发创新力度,可以通过设立产业引导基金的方式,用市场化手段激活企业的创新原动力,逐步形成我国制造业企业在先进技术和产品质量方面的优势。产业引导基金主要分为创业投资引导基金和产业投资引导基金,其最大特点是和市场中的风险资本捆绑,政府只框定有意向扶持的产业,虽然在投资过程中政府也会派出招商引资团队对项目进行实地分析考察,但具体投资项目由风险资本管理者决定,并引导基金跟随风险资本一起对有良好发展前景的企业进行投资,这种方式实现了以财政资金杠杆撬动社会资本对产业进行扶持的目的,通过更加市场化的运作模式有效避免了寻租问题;同时,地方政府还应继续完善地区招商引资政策、产业迁移政策和园区政策,进一步引导企业融入区域产业集群,通过建设高新区、开发区、产业园和科技园,积极发挥产业集聚效应,努力打通上下游产业链,采取税收减免、土地优惠、设置专项配套资金等各种措施吸引企业入驻园区;以科学城、“三创园”为依托,推动园区内企业与科研院校联办技术研发中心和实验室,实现科研成果产业化,力图打造产学研用一体化的创新高地,通过提升产业集群在研发创新方面的高效模式,实现出口产品质量的全面提升。
其次,要把区域市场环境“激活”。本文的研究表明,只有培育市场化程度较高的市场环境,地方政府产业政策才能更好地发挥积极作用,促进出口产品质量提升。建设良好的市场环境不仅对于企业发展有利,更是地方政府达成产业政策目标的核心路径,我们可以从培育市场环境的竞争性、公平性入手,促进区域市场化程度的提升。培育市场环境的竞争性,政府首先要分析特定领域市场机制是否已经充分发挥作用,如果已经充分发挥,那么政府只需要扮演好“守夜人”角色,加强法制化环境建设,避免企业恶性竞争即可;如果特定领域存在垄断,或者由于处在发展初期,进入企业较少,那么政府可以通过大力招商引资,使用补贴、税收返还等方式吸引企业入驻,打造信息交流平台,修好“赛道”,地方政府在这个过程中不必“挑选冠军”,而是让进入企业以利润为嗅觉,以创新为动力,跑出自身优势,自动产生“冠军”,从而带动区域该产业的整体发展。培育市场环境的公平性,首先要保证产业政策激励的明确和信息的公开,强化行业的标准建设和法规建设,让特定行业内的企业能够对地方政府行为有着确定性预期,能享受到普惠性的政策优惠,使得企业能将主要的资源和精力投入到生产研发中,其次,要加强中介组织和企业对产业政策的监督,建立良好的投诉反馈机制,保证地方政府在制定和执行产业政策过程中不被利益集团俘获,最后,政策对象要以微观企业为主向以行业为主转变,长期以来,地方政府产业政策一直把大中企业作为支持的重点,这种方式虽然作用直接、效果明显,但也可能导致“寻租”和腐败问题,所以下一步地方政府产业政策的对象应该聚焦于行业建设,尽量不涉及微观主体。
最后,要把地方政府产业政策的机制“理顺”。自从20世纪80年代末正式实施产业政策以来,我国已经建立起从中央到地方较为完备的产业政策体系,但在产业政策制定和执行的过程中往往是重视制定、轻视执行,重视结果、轻视追责,所以,想进一步提升地方政府产业政策的政策效果,需要从以下几个方面理顺产业政策机制:首先,要建立各司其职、多方参与的产业政策制定机制,要改变过往仅有部分专家学者和政府部门参与制定产业政策的方式,构建由各级政府、行业组织、学术机构和企业代表共同参与的产业政策制定机制,推动各界进行多维度的政策交流,使产业政策能够充分反映相关利益者诉求,避免政策“不接地气”的空转;其次,要建立动态调整和提供适当激励的产业政策执行机制,产业政策的执行一定要“内嵌于”产业的发展和外部环境的变化,当政策目标已经实现或者产业政策效果不佳时,产业政策一定要根据情况相机退出或者及时调整,在执行过程中也要同时运用“胡萝卜和大棒”,即既要注重对政策执行者的激励,也要建立政策执行中针对“寻租”等现象的风险防范机制;最后,要建立严格的产业政策监督和问责机制,过往在产业政策制定后,即使政策失败并造成大量公共资源浪费,参与制定和执行政策的相关人员也不会被追责,下一步应该强化各级人大的政策监督职能,对不认真执行或者执行不力的相关责任人进行问责,与此同时,可以引入第三方评估机构对产业政策的实施效果进行评估,并将其纳入官员晋升考核的评价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