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诗中的人物描绘
2021-06-25樊林
樊林
中国古典诗歌以抒发主观思想感情的抒情诗为主,但也不乏描绘人物的作品,唐以前各个朝代的诗歌中出现过一些征夫戍卒、痴男怨女的形象,如汉乐府《十五从军征》中的老兵,《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的焦仲卿、刘兰芝等,均脍炙人口。
至唐代,诗人们对人物描绘的兴趣更浓,如李白的《幽州胡马客歌》塑造了勇武强悍的胡人形象,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再现了技艺高超的宫廷乐师的风采,尤其是篇幅较短的律诗和绝句也成为唐代诗人们描写人物的诗体。运用短诗来写人物,要比写景状物难度大得多,而唐代的诗人们能够克服种种困难,留下了一系列多姿多彩的人物形象,其高超的艺术概括力与表现力令后人惊叹。
一、唐代诗人善于捕捉人物的外在特征,以形传神,表现其性格与心态
《听张立本女吟》是高适描绘女子形貌的一首七言绝句:“危冠广袖楚宫妆,独步闲庭逐夜凉。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前一句写女子的妆束华丽典雅,体态窈窕,后三句则写她以玉钗敲击庭院中的竹子、对月清歌,其娴雅 飘逸、孤芳自赏的风神意态跃然纸上。张祜的《集灵台二首》(其二)也以描绘贵妇之美而见长:“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前两句写深得唐玄宗恩宠的虢国夫人在天亮之时大摇大摆地骑马进入宫禁,后两句写她自恃貌美,不施脂粉,“淡扫蛾眉”入朝晋见。这首诗采用白描手法,勾勒出虢国夫人恃宠而骄、风骚惑主的狐媚之态,形神兼备又暗含嘲讽,耐人寻味。
鲁迅先生曾说过:“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在唐诗中以“画眼睛”的手法巧妙传达人物心理与情感的名篇屡见不鲜。如王维的《息夫人》:“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息夫人是春秋时期息国君主之妻,公元前680年息国灭亡,楚王将息夫人据为己有。息夫人虽在楚宫生下子女,却始终默默无言,不与楚王说话。诗的第三句“看花满眼泪”,着重刻画息夫人这位柔弱女子凝视花朵时满含泪水的眼睛,人物内心郁积的伤痛与悲愤都从这一双泪眼中流露无遗。
人的外在表征包括外貌、行为动作等多种形态,行为动作具有与外貌相接近的视觉效果,所以唐代诗人描绘人物不仅仅刻画外貌,也呈现其行为动作,使读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杜甫《少年行》:“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氏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一位英俊的少年郎临阶下马、踞坐人床,不通名报姓,却指点银瓶索酒,其粗豪放诞、旁若无人的形象生动而鲜活。再如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诗歌起笔写的是女子“打起黄莺儿”的动作,随后交代她做出如此举动的原因:她与远在辽西的丈夫久久不得相见,只能在梦中一会,因此担心黄莺啼叫惊破了美梦。整首诗通过女主人公的动作,传达她心灵的悸动,描摹她因寂寞思夫而迁怒于黄莺的哀怨之情,可谓用笔幽细,传神微妙。
以律诗和绝句的篇幅,不可能像小说一样通过叙述连续的故事情节,来展现人物的感情、性格,只能抓住“一瞬间”“一片段”“一局部”来写,因此,细节描写显得格外重要。以上所述绘外貌、画眼睛、写动作等,都属于细节描写的范畴,诗人必须从生活中提炼出表现力强、新颖独到的细节,才能为人物传神写照。
二、唐代诗人致力于揭示人物的感情世界,使诗歌充溢着浓郁的抒情意味
例如王昌龄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诗人以温婉轻松的笔调,着意描写艳妆的闺中少妇在凭楼远眺这一刹那心态的微妙变化,从不知忧愁到愁情陡然而生,其情感变化细腻而含蓄,读者的情感共鸣也随之油然而生。再看李商隐的《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诗歌的题目为“嫦娥”,影射的似乎是幽居于宫观之中的女道士。前两句写云母镶嵌的屏风、昏暗的烛影,以及天上的银河渐渐下坠、破晓的星光黯淡低沉,在如此凄清冷落的环境中,女主人公心有何感呢?后两句写她远远地凝视着天上明月,想象漫漫长夜中嫦娥的心境:她必定懊悔当年一时糊涂吃下那灵丹仙药吧。诗句一唱三叹,震撼着读者的心灵。后世有不少诗评家盛赞此诗,认为它是“借嫦娥抒孤高不遇之感”。可见,《嫦娥》一诗虽然看似吟咏人物,其主旨却是寄托诗人自己的感慨,具有强烈的抒情效果。
唐诗中的人物形象是丰富多样的,除闺阁之外,军旅人物也多有涉及。如卢纶的《逢病军人》:“行多有病住無粮,万里还乡未到乡。蓬鬓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气入金疮。”前两句渲染离开战场返乡的军人的境遇:他一身伤病,缺少粮食,艰难地行走在返乡之路上。后两句勾勒人物的外在形貌,这位军人离开战场之后因受尽折磨而蓬头垢面。由于身上的创伤无法医治,寒风袭来,痛苦难耐,他只能瑟缩于古城下发出哀吟之声。虽然诗人没有明言,但读者已可预知,客死他乡将是这位军人的最终命运。诗人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伤病军人的惨状悲情,如此遭遇,怎不令人扼腕叹息!写人与抒情在诗中已水乳交融。
为了达成写人与抒情的和谐契合,唐代诗人有时还会以人物的口吻直抒胸臆。如白居易《后宫词》:“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诗人代宫人立言,倾诉心中的怨愤,红颜未老却已无人问津,苦苦守候等来的只有绝望而已。近人俞陛云评此诗时说:“作宫词者,多借物以寓悲。此诗独直书其事,四句皆倾怀而诉,而无穷幽怨皆在‘坐到明三字之中。”这种写法使得诗歌实现了客观描绘与主观抒情的双重意图,显示出唐代诗人不同寻常的艺术表现力。
三、唐代诗人笔下人物的情态往往与自然景物或社会景物、环境气氛和谐契合
营造意境是中国古代诗歌艺术创作的重要目标,唐代诗人尤其善于营造含蓄蕴藉、情景交融的诗歌境界。如王昌龄的《采莲曲二首》(其二):“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采莲女的衣裙与池塘中的荷叶是一样的绿色,她们的脸庞也美艳如同水中的芙蓉,简直无法分清花与人了,直到听见歌唱声才发现她们人在哪里。诗人运笔空灵,将活泼的采莲女与美丽的荷塘叠合为一,采莲女的青春活力是从环境中透露出来的,可谓情在景中,有神无迹,引人遐想。
诗的意境不仅要讲究“美”,更应讲究象外之象、弦外之音,唐代律诗或绝句尤以余韵悠长而著称。清人施补华曾在《岘佣说诗》中有云:“五绝只二十字,最为难工,必语短意长而声不促,方为佳唱。若言尽意中,景尽句中,皆不善也。”
唐代诗人的作品常常借助时空拓展、比兴象征、虚实相生等多种艺术手段,激发读者的想象与联想,以达到象外有象、弦外有音的艺术效果。其中,赋予诗句一明一暗双重含义,便是一种较常使用的艺术手段。如朱庆余的《闺意献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诗人的刻画细腻真切,新婚少妇的低语显示出她的羞涩之态和忐忑心情。从“闺意”的角度来看,这首诗颇有生活情趣,诗意柔媚又不失矜持端庄。但此诗还有更深一层的意蕴,作者试图向张籍询问自己科考的文章是否会赢得考官的赏识,因此他自比为新妇,又将张籍和考官比为新郎和公婆,借献诗含蓄地表达探询之意。張籍也作《酬朱庆余》一诗回赠:“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将朱庆余比为越女,夸赞其才貌,消除对方的顾虑。两首诗一赠一答,两位作者皆使用比兴手法,生动朴素,谐趣横生,在写人中别有寄托、别寓意蕴,堪称双璧。
虚实相生、比兴象征的手法可以引发读者的想象,其言外之意任由读者去联想、拓展。如张九龄的《赋得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这是一位闺中少妇的内心独白,前两句述说自从丈夫离家后,对未曾织完的绢纱,她已无心打理。后两句形容自己的容颜和心绪,因日夜思念,脸庞渐渐消瘦,就像天上的圆月一般,一夜夜地减弱了清辉,比喻新奇而熨帖。少妇对丈夫深情脉脉,她的形象是凄美动人的,诗的意境也清幽淡远。但这首诗还另有一层寓意,因遭权奸李林甫谗言诽谤,张九龄被罢相,这首诗是他被贬为荆州长史之后创作的,诗的高明之处在于迁谪的失落和忠君之思似有似无,含吐不露,有弦外音、味外味,意蕴微妙而深邃。
除以上三个方面之外,唐代诗人对人物的描写还有其他独到之处。如孟浩然的《过融上人兰若》写上山寻访不遇,人物并未出场,却仍给读者留下鲜明的印象;杜牧的《题木兰庙》在一首绝句中巧妙地运用衬托映照的手法,写出花木兰和王昭君两位杰出女性的动人形象,不愧是七绝高手。
近代学者梁宗岱认为,文学史上拟人拟物的作品大部分只是寓言,是把抽象的意义附加在外物之上,其意义肤浅而有限。如果按照梁氏的标准来衡鉴,唐诗中描绘人物的许多作品能够将情与景、意与象融为一体,显示出兴味的隽永,其艺术构思之巧妙、表现内涵之深邃、信息含量之丰富,在诗歌史上是罕有其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