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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王走向内圣

2021-06-25高菲

文教资料 2021年7期
关键词:隐逸内圣外王宋元

高菲

摘   要: 对于南宋遗民来说,隐逸并不是最终目的,而是同元朝统治者划清界限的自我明志。他们沿用隐逸文学的书写风格和审美表达,在精神内核上表现出独特的价值取向和时代烙印。从外王走向内圣,即遗民文人文化心理转变的鲜明表征。入仕理想的破灭和民族文化心理是促使南宋遗民文人从对外界世风的关照转向对内心修为的陶冶的重要质素。

关键词: 遗民文人   宋元   儒家精神   内圣外王   隐逸

一、南宋遗民的双重身份

公元1279年,伴随蒙古铁骑挥兵南下和南宋政权的彻底颠覆,宋代的社会秩序结构土崩瓦解,不同社会阶层的宋人都只能在时代的漩涡中挣扎。值此鼎革之际,南宋遗民文人群体被赋予了独特的历史和文化意义。这一群体面临着政治身份的丢失和生存的困境,尤其是对于以高级文官和下层文人为主体构成的知识分子阶层而言,他们所服务或者为之奋斗的对象的骤然改变直接导致为仕途和理想经营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相对稳定的生活环境被打破,又耻于阿谀奉承元朝权贵。在心念旧国的同时,他们不得不为了生计四处奔波,因此南宋朝廷的覆灭给予文人的末世感意味要更强烈。除此之外,遗民文人还面临民族文化的错位。不同地域、民族的文化在彼此接触的过程中必然伴随习惯、思想、观念的碰撞和摩擦,宋元易代使民族文化浸染上政治色彩。南宋遗民生活于民族文化的断裂期,背负着承袭前朝文化的责任和使命,如浮萍般四处漂泊乃至要躲避元兵追捕的生存困境和无家、无国、无根的精神困境相结合,使他们具有政治遗民和文化遗民的双重身份。

天下大势分分合合,一个民族内部的更新迭代反而能推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社会层面的发展。遗民作为在旧时代终末和新时代伊始的夹缝中诞生的群体,存在于每个朝代之中。南宋遗民文人群体强烈的不事二姓的抗争意识乃至集体性的殉节之举,是历朝历代所无法比的,其根源在于宋元易代的特殊性。在崖山之战后,南宋作为先秦已降第一个遭受外族侵略践踏崩溃瓦解的国家所经历的结局,标志着历经千年岁月淘漉的中原文明首次被粗野落后的蛮夷文明彻底征服,曾经备受推崇的文人群体沦为亡国奴,身份的巨大落差给他们带来的是无尽的耻辱和创伤及对蒙元深刻入骨的仇恨怨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深植于汉人心中,遗民群体对元朝统治者的抗争运动从未消歇。由处于统治阶级地位的少数民族和被统治阶级的汉族所构成的国家结构必然伴随异质文化的冲突和对立,不论是蒙元还是满清,统治阶级在建朝之初为了收买人心、巩固政权都做出了迎合汉文化的让步,譬如沿用汉人的礼仪典制等,所采取的种种汉化措施足以说明汉人群体的庞大及少数民族文化相对落后的状况,但少数民族内心深处对文化的轻视和对汉族知识分子的排挤注定元朝统治者在政治理念上不会走宋朝“重文轻武”的道路。正因为如此,文人更能深刻体察到煌煌中原文明屈服于异族武力淫威之下的无力感和幻灭感,这将是史书上充满屈辱和愤懑的一笔。

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一个王朝的覆灭并不代表政治、文化、经济的颠覆,政权交接所伴随着的社会各个侧面的变动具有代继性和变异性的特质。自唐以降,诗和词都经历了多阶段的变革和发展,文人前后期的文学创作风格和题材的鲜明转变往往和时局变化息息相关,此种转变对于文学表达形式和审美风格的多样性具有间接促进作用,在造就文学欣欣向荣局面的同时,也满足精神领域的需求。它给予后世人更多元的视角了解南宋遗民文人群体在创作中映射出的价值观念、人生态度、时代风貌等方面。

二、南宋隐逸遗民文人群体及其诗词创作

“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1](5)。宋词早期多写风花雪月,如温庭筠开启的侧艳之风,随时而移,词人在时代背景和个人际遇的影响下,以诗歌为体裁的创作越来越无法满足情感表达的需要,有了柳永带来的重大创变,苏轼、辛弃疾对词的破体出位,李清照在魏晋风度和宋代士人的影响下,兼具“闺中秀”和“林下风”的独特气质。词在这种文学创作的进程中经历多次嬗变,题材内容得以拓展。

宋季之时,宋诗处于较尴尬的境地,浮艳卑弱之风弥漫诗坛,诗人多吟咏风月、献谒应酬,和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的态度一样,囿于个体的精神世界,格局狭隘。南宋的覆灭使当时的文人遽然从溺于晏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们将创作主题转移至对家国兴亡的慨叹和对历史的关照。南宋遗民文人群体的作品意蕴和价值更显丰赡深厚。

方勇在《南宋遗民诗人群体研究》中根据精神个性方面的特征和差异,将遗民文人群体划分为“孤臣义士型、高蹈肥遁型和隐于学官型”[2](111)。相较于毅然投笔从戎、以身祭国的忠烈之士和因种种原因被迫事奉新主后又懊悔终生的贰臣,高蹈肥遁型的南宋遗民拥有强烈的民族正义感和历史使命感,但他们选择了一条较温和被动的方式与元统治者对抗,例如出身江南望族的柴氏四隐:史馆国史编校柴望及其从弟柴随亨、柴元亨和柴元彪,元朝屡征不仕,栖身于山林之中;文、画方面都颇有造诣的郑思肖仿效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行迹,以“孤臣”自居;周密“曾为临安府幕属,监和济藥局,充奉礼郎、两浙运司掾,监丰储仓,义乌令等,宋亡不仕”[3];方凤在宋亡后,“自是无仕志,益肆为汗漫游”[4];张炎不愿向元俯首称臣,恣意狂放,几乎日日于花前呼号挥写。他们或仿效魏晋文人纵情山水,企图与尘世剥离,“被发佯狂,行啸于野”[5](102);或寻佛问道,随缘任运、逍遥物外转移蟠曲不开的心结,“发而为世外放旷之谈,古出荒远之论”[6]。这种与尘世割裂的文化心理多被赋予隐逸的特征,因此“隐逸”成为这一类群体具有代表性的创作主题。“桃花”“云”之类具有和陶意味的意象频繁出现在这一类诗词创作中。

自陶渊明以后,桃花源逐渐作为一种特殊的象征,成为隐逸文人群体的精神栖居之所。隐逸诗如“寻得桃园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谢枋得《庆全庵桃花》)”,“有耳不闻秦汉事,眼前日日赏桃花(郑思肖《桃源图》)”,“脱簪归隐白云深,不遂时芳事枉寻(柴元彪《和僧彰无文送兰花韵》)”。隐逸词如“愿君如游龙万里,我如云,终泊此林丘(何梦桂《八声甘州·送王野塘北归》)”,“桃源去尘更远,问当年、何事识渔郎(张炎《木兰花慢》)”。但值得注意的是,“破格出位”是南宋遗民文人在隐逸文学的书写上的特质。陶渊明将淡泊名利、回归自然作为人生的终极目标和最高境界,但对于南宋遗民文人来说,隐逸并不是最终目的,而是同元朝统治者划清界限的自我明志。舒岳祥在《刘正仲和陶集序》中云:“特借题以起兴,不窘韵而学步,于流离奔避之日,而有田园自得之趣,当偃仰啸歌之际,而寓伤今悼古之怀,迫而裕,乐而忧也。”[7]

归田园居并没有使遗民们实现内心的自我和解,在寻找慰藉的同时,忧伤和苦闷时刻缠绕着他们,儒家精神所教导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深重责任感让遗民无法决绝地归隐山林、独善其身,他们只能清醒地耽于桃花源构筑的易碎空虚的幻梦中,借此短暂地纾解和逃避现实境遇带来的苦痛。因此,除却在隐逸主题的创作中所表现出的向往归依山水的心迹,对隐逸生活的描写,也不乏归隐后对悼时伤世的慨叹、功名得失的思考。“隽怀麦秀,寄托遥深,忠爱之忱,往往形诸笔墨”[8]。“我已无家,中路徘徊七宝鞭。风回处,寄一声珍重,两地潸然”(刘辰翁《沁园春·送春》)。遗民文人在无家无国的境遇下产生“不如归去”的心态,至于归往何处,山林是否是他们在时代褶皱中的终极归属,是隐逸遗民的自问。这种格外特殊的文化心理极大地丰富了隐逸诗词的文化内涵,昭示着南宋遗民文人对隐逸诗词做出的重大创变。

三、遗民文人从外王走向内圣的文化心理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9](679)。宋末遗民文人的隐逸主题创作沿用了六朝隐逸文学的书写风格和审美表达,在精神内核上表现出独特的价值取向和时代烙印。从外王走向内圣,即遗民文人文化心理的鲜明表征。

“内圣外王”一说最早出自《庄子·天下》:“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10](393)在长达数千年的封建制度统治之下深植于儒家思想当中。“内圣”注重的是明德,即在修身养性的道路上使自我道德臻于至善,“外王”是发挥自身功用关照百姓,治理天下,“内圣”和“外王”达到和谐统一的境界。“修身在于成己成人。修身所修明的是个体的德性,‘德作为连接内圣和外王的关键质素,通过为政以德的形式构成了内圣展现为外王的根本”[11](127)。传统儒家学术思想对中国古代文人人格约束和规范的影响有二:一是文人群体对内在道德的自我持守,二是凭借积极入世的精神和自身的努力参与到政治权力机构当中,以便更好地贯彻儒家提倡的治国理念并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价值。在太平盛世时期,文人群体只有在最基础的生存和物质需求得到满足的前提下,才能够追求精神层面的满足,这自然而然地表现出对传统儒家价值意识的自觉维护;在风雨飘摇的末世或动荡不堪的乱世中,自身的温饱都难以维系,更何况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人生境界,自己所一贯坚持的理念在和现实的处境冲突下产生的文化悖反心理使“内圣外王”的和谐统一被打破,隐逸正是宋末遗民文人出于对政治或逃避或对抗的态度,以回归自然、修缮内在道德为旨归选择的心理和行为方式。

这种文化心理的转变有以下几个原因:

宋末士风的熏陶。程朱理学自北宋而始后,经历一系列嬗变,经由南宋朱熹集为大成,在宋末更是深入人心。它在吸收了道学和佛学的思想资源的基础上,将个体生命意识、社会民族和儒家的道德伦理秩序相融合,构筑了一套完整的哲学体系。它所强调的三纲五常使宋代士人树立了强烈的忠君思想:“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无逃于天地之间。”[12](128)程朱理学以“内圣”为出发点,然而在南宋的政治体系土崩瓦解之后,遗民文人对作为归宿的“外王”产生怀疑,于是溯其源流,在“内圣”中寻找精神的寄托和心灵的依归,走上隐逸的道路。在宋末士风的熏陶下,家国君道观所涵养而成的士人高尚的人格节操发挥了作用。比起个体的生存状况,“宋士大夫始以节义为重”[13](324),以此彰显对国家的忠诚,而耻于侍奉二主。

入仕理想的破灭。宋统治者重文轻武。一方面,与武将相比,宋代法度所规定的不得杀士大夫及谏议者、特奏名等政策给予了文人更多的优待,产生了冗官冗费的消极影响,另一方面,虽然门荫入仕的情况依然存在,但是宋代的科举制度较之唐代更公平公正,这给予了寒门子弟参与政治、光耀门户的机会。在较宽容的制度环境下,读书参政在宋代一时间成为风尚,与此伴随着的是文人群体规模的迅速扩大和儒家学术思想的深入人心。儒士作为文人群体的主体,普遍呈现出“外王”积极进取的精神面貌。蒙元统治者当权后一边与献媚新朝者虚与委蛇,一边推出一系列文化高压政策迫害汉民族。“蒙古、色目殴汉人、南人者不得复”[14](155-177)。“小夫贱隶亦皆以儒为嗤诋”[15](81)。法规政策和社会风气足以见汉民族在整个元代社会结构中的低卑地位。政治地位一落千丈、儒家文化荣光不再的现实处境彻底扼杀了宋儒一生追求的入仕理想。儒家精神所奉行的忠孝节烈的道德圭臬亦不许宋儒与谄媚偷生者同流合污、共事一主。因此,避世之举不是高蹈出尘品格的外在表现,而是家国覆灭导致个体身份的缺失和内心深处的自我放逐。因此,无论遗民文人的文学创作表现出怎样高逸出尘的格调,都无法跳脱出世情的樊笼。

民族文化心理。遗民文人在创作中所表现出的从对外界世风的关照转向对内心修为的陶冶的行迹,并不意味着儒家精神所赋予的责任的消解,而是对蒙元统治者无声的消极反抗,不能和软弱可欺画等号。消极抵抗正是隐逸在政治层面的外在表现。从历史和文化地看,群体性的隐逸倾向没有将汉民族文化置于更恶劣的社会环境下,造成更严重的民族文化矛盾乃至汉民族文化的隳坏。不仅如此,隐逸还为遗民提供了更大的社会群体互动空间,不同地区的遗民在唱和中给予彼此精神的支撑,在潜移默化中构建状态活跃的群体网络。“在儒家思想的潜移默化下,经世致用的用世思想、治国平天下的使命意识、为万世开太平的社会责任感构成了中国士人精神世界的主体”[16](42-43),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隐于学官型群体身为贰臣却依然未被后世划出遗民之列,他们希望通过为人师延续儒家精神,以获得强烈的民族认同感,所表现出的是在修缮内心的同时依然心系天下的崇高品格。

参考文獻:

[1]朱彝尊,汪森.词综(精)[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方勇.南宋遗民诗人群体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3]周密.齐东野语[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程敏政.笔记小说大观第·卷八·方韶卿[A].宋遗民录[M].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

[5]宋濂.浦阳人物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5.

[6]纪昀,总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五五)[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

[7]舒岳祥.阆风集(卷十)[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8]纪昀,总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六五)[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

[9]刘勰.文心雕龙注.下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10]孙通海.庄子(中华经典藏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3.

[11]李翔海.内圣外王:儒家的境界[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

[12]程颐程颢.二程遗书,潘恩富导读[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3]赵翼.陔余丛考(卷十七)[M].北京:中华书局,1963.

[14]宋濂.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

[15]余阙.青阳先生文集[M].上海:上海书店,1985.

[16]李康.遵循与悖离——论南宋遗民词中“渊明情怀”的书写[J].文物鉴定与鉴赏,20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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