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白杨
2021-06-24许冬林
许冬林
白杨树大约是我见过的,生长得最专注的树了。树干挺拔向上,像毛笔的中锋,笔直指向天空。于是,那些枝枝叶叶们仿佛都有了方向,一起喊着号子似的,挤着挨着,几乎垂直地把丫枝也伸向云朵。在那些丫枝里,没有一个是逃兵,哪怕一点点的异心,它们都没有。看着那样统一步调的丫枝,在主干的统领下,向上,向同一个方向,会让人心底涌起“忠诚”两字。
和白杨相比,感觉南方的树木是娇生惯养生长出来的。南方有佳木,这些佳木们枝叶蓊郁,八方伸展,一副柔媚多情的姿态。而白杨呢,白杨有纪律。它大约是乔木中的君子,行坐端庄,乃至庄严,委实是穆穆君子风。
以前读《古诗十九首》,读到“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我以为白杨秋风是一幅仓皇晦暗的画面。大约是,长空寥廓,衰草连天,白杨树破败潦倒,像个行脚僧一样,背影模糊在黄沙连天之间。白杨萧条冷落,似乎一直在很悲剧地落叶子。后来做中学语文老师,给学生上《白杨礼赞》,依旧将信将疑,以为作者是怀着主观的偏见,生生把晦暗苍凉的白杨给提亮了。直到自己亲眼看见白杨,才惊觉白杨原来不那么萧索。
在新疆,在秋日朗照的天空下,看到水渠边的一排白杨树,我竟然惊奇地叫了一声。
白杨实在英挺,是纤尘不染的那种英挺伟岸。
风吹白杨,万叶翻动,铿然有声,是不是叶稀的原因,也未可知。西北地区的树木和南方相比,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叶子要稀一点。那样的叶子间隙里,风可以敞开膀子穿过去。不像南方的樹,叶子太密太厚,永远是荷尔蒙旺盛的青春期,风一吹,声音模糊得没有重点。有一位新疆作家,抱怨南方草木蓊郁的景致,说树们太密了,视线透不过去,让人看了生生压抑。
在新疆,在白杨树林里漫步,会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打开了。从视野,到心胸,都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明亮。那一棵棵白杨,整整齐齐地立在路边,立在宅院前后,立在葡萄园旁边,那般忠诚。可是,树与树之间,又是疏朗的,没有杂乱树枝彼此缠绕相扰。每一棵树,都那么独立。因为独立,彼此之间就有了空间,就可以让风穿过去,让阳光穿过去,让视线穿过去。
因为叶稀,所以叶子和叶子之间,不那么相互倾轧,彼此都能完整地承载阳光照拂,在阳光下闪着结实的光芒。
还有那白色树干,光滑笔挺,有一种绅士式的洁净。白杨,像是从古代走来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有分寸,都有来历。
我喜欢白杨,喜欢它的这种自律、干净、疏朗与简洁。它就像人群里难得一遇的谦谦君子,儒雅、低调、谦和,懂得节制欲望和情绪,与攘攘尘世总是保持一段距离,可又是有力量的。
白杨入画。但不是中国水墨,而是西洋油画。
中国水墨阴湿了一点,幽暗了一点,而白杨是明朗的。白杨在西北无边无际的阳光下,被照耀得通体明亮气宇轩昂,白杨翠绿的叶子和纯白的树干色彩饱和度强。西洋油画,用色饱满,适宜画白杨。白杨在油画框里,用枝干和茂盛的叶子,来表达阳光醇厚,表达天空高远,表达草地生机。
站在白杨林里,你看见的是林子的辽阔,是天空的辽阔。
去交河故城时,我在吐鲁番的一条水泥路边停了车子,特意下车,亲手抚摸了一棵白杨。心里轻声问道:白杨,你好!
交河故城是唐朝的安西都护府遗址,地址在吐鲁番,安西都护府是唐代西域的军政机构。在唐代,从长安望向安西都护府,那是山长水阔,黄沙漫天。我想,每一个被朝廷派遣去往安西都护府的文武官员,在出塞之后,远远看见的一树绿色,一定是蔚然在西域大地的白杨了吧。
那些远赴西北镇守边塞的文武官员,那些从长安出发、迢迢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商贾,那些鞍马风尘夜夜望乡的中原士兵,一定在不遇故人的孤独中,用白杨的葱茏喂养着乡思和希望。那时,西北的白杨一定落光了叶子,在漫天风雪中伫立成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样子。
当春天来临, 交河故城的城墙下桃花盛开,一千多年前的春天,白杨也在春风里萌发新叶。我想,那些一拨拨来过西北、驻守过西北、穿越过古丝绸之路的人们,是否于深深孤独中,慢慢就散发出白杨的气质?
如果有白杨,又何惧大地空旷。
(王世全摘自《作文与考试·初中版》2020年第36期/图 沐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