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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早期社会主义运动与佛教

2021-06-23匡伶

日本问题研究 2021年2期

匡伶

摘 要:“大逆事件”是日本政府利用国家强权压迫社会主义力量的典型事件,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当时日本国内社会主义运动的高涨以及社会主义思想在日本社会各阶层中产生的广泛影响。从该事件中的佛教社会主义者的形成机制看,社会主义理想与佛教教义在某些方面的相似性是佛教徒亲近社会主义的重要原因,但对社会主义革命运动的认可度及参与度则受经济与社会地位、宗派思想等多方面因素的制约。另一方面,该事件后,日本佛教教团进一步向政权靠拢,明治政府则加强了对佛教教团的利用。

关键词:日本社会主义运动;日本佛教;明治时期;大逆事件

中图分类号:D093/097;B94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2458-(2021)02-0072-09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1.02.008

社会主义思想传入日本最早是在19世纪70年代初,当时日本刚结束封建社会,开始走上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由于社会条件尚未成熟,社会主义主张打破社会现状、进行社会变革的思想在初期一度被视为邪说而遭到批判。但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尤其在甲午战争后,日本工业化发展突飞猛进,社会矛盾进一步加剧。劳资对立加深,贫富两极分化,部分有识之士开始寻找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法,这一现实需求推动了社会主义思想在日本社会的迅速传播,社会主义运动由此进入快速发展阶段。幸德秋水是该时期社会主义运动的领军人物之一,由其创刊的《平民新闻》是日本历史上第一个社会主义报刊,是宣传社会主义、反对战争的重要舆论阵地,其本人生前发表的著说亦较多,在日本社会各阶层中均产生了较大影响。此外,由于社会主义建立平等社会的理想与基督教思想中的平等、自由、博爱等理念具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性,因此,从一开始就得到众多基督教人士的支持。基督教社会主义者构成了当时社会主义阵营的主要力量,安部矶雄、木下尚江等基督教社会主义者的言说在当时也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另一方面,社会主义要求打破社会组织现状、根治社会问题的主张严重冲击了日本社会的既有体制,因此随着社会主义运动的蓬勃发展,社会主义者队伍的不断壮大,日本政府的镇压也日益残暴,甚至于1908年将镇压社会主义的主张写入了内阁政治纲领①,而其迫害社会主义者的顶点则是“大逆事件”。1910年5月25日,长野县的无政府主义者宫下太吉因私藏炸弹被捕,随后,明治政府以“企图暗杀天皇”为名,在全国范围内逮捕了数百名社会主义者及无政府主义者,并以“大逆罪”之名起诉幸德秋水等26人。1911年1月,幸德秋水等24人被判处死刑,2人被判有期徒刑。翌日,死刑者中有12人获“特赦”减刑为无期徒刑。关于这一事件的真相,一般认为真正有暗杀天皇计划的仅为宫下太吉等四五人,但日本政府以幸德秋水为中心,虚构了一个“无政府主义——炸弹——暴力革命”的框架,将范围扩大到全日本的社会主义者,对其进行了全面剿杀。“大逆事件”发生后,社会主义活动家或转入地下,或逃亡国外,日本社会主义运动由此陷入低潮。

该事件是日本社会主义运动史上具有符号性意义的事件,自发生以来一直受到日本各界的关注,相关研究成果颇丰,但大都以幸德秋水为中心进行。此外,由于社会主义从传入日本起便与基督教关系紧密,故亦有不少研究从基督教的角度来探讨明治时期社会主义运动与“大逆事件”的关系。然而,在最终被判死刑或无期徒刑的24名受害者中并未出现基督徒,反而出现了4名佛教人士,此外受调查的佛教人士亦不在少数。目前关于这些佛教社会主义者的研究较少,日本学者吉田久一的著作《日本近代佛教史研究》(1964年)中有关于几位僧人生平的梳理;田中伸尚所著《大逆事件——死与生的群像》(2018年)与《被囚禁的青年僧侣峰尾节堂》(2018年),主要对涉事者生平经历及其家属现状进行了实地调查;中国学者杨曾文在其著作《日本佛教史》(1995年)中对几位涉事僧人亦有简单介绍。此外,鲜见有关这些佛教社会主义者的具体研究,但“佛教”在“大逆事件”中的意义显然不容忽视。本文拟在先行研究的基础上,结合“大逆事件记录刊行会”所编《大逆事件记录第二卷·物证复印件》中所收录的相关原始资料以及几位佛教社会主义者生前的著说,从近代以来日本佛教的改革、宗派思想的特征与影响等角度探讨佛教社会主义者的形成机制,并藉由佛教在该事件后的动向,管窥明治末年日本佛教与政权的关系。

一、日本佛教界无产阶级的产生

“大逆事件”的24名受害者中共有4名佛教人士:一是曹洞宗僧人内山愚童(1874—1911年),被判死刑,生前为神奈川县林泉寺住持,该寺是穷寺,檀家少,生活拮据,内山愚童因此在寺院种地、养鸡以维持生活;二是净土真宗僧人高木显明(1864—1911年),被判无期徒刑,被捕前为和歌山县新宫地区的“秽多寺院”净泉寺的住持,檀家多是受压迫与歧视的部落民,連高木显明本人也饱受来自社会及其他寺院的蔑视;三是临济宗僧人峰尾节堂(1885—1919年),被判无期徒刑,被捕前曾任三重县熊野地区的小寺真如寺的住持,后遭开除,辗转多家寺院谋生,生活颠沛流离;四是佐佐木道元(1889—1916年),被判无期徒刑,他虽未获得僧籍,但出身于熊本县的净土真宗寺院即生寺,该寺同样是穷寺,住持是佐佐木道元的兄长,在其被捕前一直与家人生活于寺院。

从经济上看,四位涉事佛教人士均出身穷寺。当然,根据佛教教义,僧人是无产者是理所应当的事,但实际上佛教自6世纪传入日本起,便一直与政权紧密相连,僧人亦属权贵的一部分。尤其进入江户时代后,佛教得益于幕府政策的保护,势力大增,神儒二道皆归佛教管辖,庶民无论贵贱均由佛教统一人心,僧人普遍受到社会的尊敬。但如此一来,佛教迅速走上世俗化道路,僧人热衷于争夺僧官僧位、修缮寺院殿堂,却忽视了佛教修行。至幕府末期,佛教内部腐败滋生,僧人骄纵堕落,神儒二道及很多知识分子均对此发起了激烈批判,这些都为明治初期的“废佛毁释”运动埋下了伏笔。1868年,明治天皇即位后,于当年颁布“神佛分离令”。尽管“神佛分离”的初衷并非为废除佛教,但由于此前佛教的堕落引起了神儒二道及社会各界的普遍反感,各地出于不同目的均顺水推舟地兴起了“废佛毁释”运动,最终导致毁坏寺院的行为发展到肆无忌惮的地步。

面对来自政府及神道教的压力,佛教方面亦开始积极寻求出路。同年,佛教成立“诸宗同德会盟”,共同商讨佛教自救之道,其主张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提倡护法、护国与防邪(主要指基督教)三位一体,向新政府表明佛教在反基督教问题上的作用;二是研习本宗教典,与神儒二道联手,一起教化国民;三是下决心一洗江户时代以来的旧弊 [1]561。佛教希望政府可以看到自己在抵制“邪教”、教化国民等方面的价值,这一策略获得了政府的认可,调整了佛教政策,于1872年设立“大教院”,由神官与僧人共同担任教导国民的任务。佛教劫后余生,再次被编入政府的思想统治体系。与此同时,佛教各宗开始向海外派遣留学僧。当时英法等国兴起了搜集研究梵文、巴利文典籍的风潮,日本各宗纷纷派遣人员前去学习。后来引领日本新佛教运动的渡边海旭等人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被派往欧洲留学,这些佛教精英在回国后大抵成为佛教界的革新派,积极推动日本佛教的近代化改革。

另一方面, 1872年4月25日,新政府颁布“宗教相关法令”(太政官第113号),允许僧侣“自由食肉、娶妻、蓄发,法事之外可穿着一般服饰”。1873年1月22日,再次发布太政官布告,内容为:“僧侣可自由食肉、娶妻、蓄发等,自今尼姑之仪也可自由蓄发、食肉、出嫁、还俗等,但还俗之辈入户籍需向户长提交申请。”[2]此外,政府还废除了关于“女人结界”的制度比叡山、高野山曾规定,禁止女性进入道场,为此所划定的界限称为“女人结界”。;允许各地任意合并寺院,除总本山外,废除一切无施主、无住持的寺院;禁止僧尼托钵等[3]。僧人行为原本受佛教教义限制,但政府颁发的一系列举措令僧人世俗化变得合法合理。一些无坚定信仰的僧人纷纷在寺院过起了娶妻食肉的生活,非僧非俗的怪异现象加剧了世人对佛教及僧人的蔑视。

外部压力加上内部分化,底层寺院与底层僧人的处境越发艰难。至明治中期,日本各地出现大量穷寺、穷僧,客观上形成了佛教界的“无产阶级”,为社会主义思想在佛教底层的传播造就了土壤。内山愚童等人正是在这一环境下产生的佛教无产者,社会地位的低下、经济的窘迫乃至生活上的颠沛流离,令他们更能理解无产者的不幸,更渴望平等与和平,因此,对幸德秋水在《平民新闻》上所宣传的社会主义理想亦更容易产生认同感。如内山愚童认为《平民新闻》所宣扬的互助平等的社会主义社会与其理想中的禅堂生活相一致,峰尾节堂更是坦言其接触社会主义的起因正是被社会主义者之间互助平等的生活方式所吸引。

事实上,当时领导日本新佛教运动的渡边海旭、高岛米峰等佛教界精英同样与幸德秋水、堺利彦等人有着密切而友好的交流。他们对彼此的认同同样是建立在兩种思想具有某种一致性的基础上,但双方自始至终保持在两个阵营,原因在于:一方面这些佛教界精英对佛教思想有着深刻而坚定的理解,他们看到了两种思想的共同点,但更清楚相互之间的根本区别;另一方面,这些佛教界精英与底层僧人在经济与地位上的差别亦不容忽视。如上所述,无论在社会体系还是佛教体系中,两极分化的现象导致底层僧人与佛教界精英人士处于天平的两端,相比前者对平等的向往,后者在经济与地位上的优势地位使得他们缺乏从根本上变革社会的动力,而仅是在佛教内部进行改革,以更好地适应既存的社会体系。因此,他们最终仅是社会主义的同情者,而未参与社会主义运动。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不同于一般僧侣,内山愚童与高木显明是寺院住持,尽管他们所在寺院均为小寺、穷寺,檀家少,且多为穷苦的百姓,但此种寺院反而更具有隐蔽性,对从事社会主义活动具有诸多便利。从实际情况看,寺院在社会主义思想传播过程中的作用主要有两点。

一是作为印刷社会主义书籍的据点。以内山愚童所在的林泉寺为例,1904年左右,幸德秋水、堺利彦、石川三四郎等社会主义活动家开始在此宣讲社会主义,此后双方有了密切交往,林泉寺便成为他们印刷秘密出版物的据点。《无政府主义道德否定论》《帝国军人座右铭》等在当时产生深远影响的作品均在此印刷出版。1908年“赤旗事件”发生后,内山愚童在此出版自己的著作《入狱纪念 无政府共产》以纪念“赤旗事件”,并在幸德秋水的帮助下秘密邮寄给分散在全国的同志。由于该作品具有较大的影响力,1909年5月24日,警方以违反“出版法”及“爆炸物取缔法”所谓“爆炸物”是警方在认定内山愚童违反“出版法”后对其进行抄家搜查时发现的,包括炸药、明胶、导火线若干。为名逮捕了内山愚童。1910年4月,内山愚童被判有期徒刑5年,但不久后即发生“大逆事件”,内山愚童因此直接受审,最终被判死刑。在其去世后,林泉寺依然是政府搜查与监视的重点对象。

二是作为宣传社会主义思想的据点。一方面得益于寺院住持本人的社会主义信仰,为宣传工作减少了阻力,更重要的是日本佛教的“檀家制度”为社会主义思想在寺院的宣传提供了稳定可靠的受众。江户初期,为打击基督教徒,幕府授权佛教寺院为民众作证,证明其是否为基督徒。这一做法实际赋予了寺院为民众的信仰、身份作担保的权力。此后,由寺院开具证明的做法进一步普及,适用范围亦不断扩大,如在居民制作户籍、外出旅行、务工、乔迁等事务中均需持有寺院开具的证明。反之,政府要求所有人都必须是某个寺院的信徒,家族的葬礼、祭祀等活动一律委托自己所属寺院办理,同时定期向该寺院缴纳钱财、物品等以支持寺院经济。如此一来,佛教便被纳入统治体系,寺院与民众之间亦形成一种固定的关系,即“檀家制度”。明治维新后,政府制定了新的户籍法,寺院因此失去了此前拥有的一系列权力,寺檀关系被极大削弱。但由于长期以来寺院与檀家之间建立了稳定而密切的关系,檀家的丧葬佛事仍在自己所属的寺院进行,因而寺檀关系实际依然存在[1]515-521。

对内山愚童、高木显明等人而言,寺檀关系的削弱令其很难得到来自檀家的经济支持,故不得不在佛教活动之余从事作物耕种以维持生存。但由于寺檀关系依然存在,实际上形成了一个以其所在寺院为中心的“无产阶级共同体”,内山愚童等人因此有机会对檀家进行社会主义思想的宣传。事实上,内山愚童便常利用教授青少年阅读写作的机会,给他们讲解社会主义思想。高木显明因其所在寺院是“秽多寺院”,檀家及其本人一直饱受来自社会及其他寺院的双重歧视。高木显明同情部落民,愤慨于不平等的阶级制度,因此常与部落民同吃同住,对他们宣传反抗压迫、消灭阶级等言论,深受部落民的爱戴。

此外,底层寺院具有的隐蔽性与便利性亦受到社会主义活动家的重视。当时,新宫地区的社会主义启蒙家大石诚之助便常在高木显明的净泉寺宣讲社会主义思想。幸德秋水、新村忠雄、因“赤旗事件”入狱的宇都宫黑风、《大阪平民新闻》的发行人森近运平等人都先后在寺院开设讲座,宣传社会主义或暴力革命的思想。与这些社会主义活动家的密切交往促进了内山愚童、高木显明等人对社会主义思想的理解与接受,同时推动了他们对社会主义活动的深度参与。

二、佛教社会主义者的宗派思想

佛教倡导众生平等、否定权威,因而它与早期社会主义、特别是无政府主义相联似乎亦不奇怪。尽管如此,佛教并不等于社会主义,佛教僧人对社会主义思想的接受亦应有别于一般社会主义者。加上几位僧人所属宗派不同,宗派思想在其接受社会主义思想的过程中亦应有所影响,这从几位僧人的日记、信件、供词等资料中可见一斑。以下结合几位僧人的社会主义经历及相关著说,考察宗派思想在其社会主义思想接受过程中的影响。

(一)内山愚童:禅堂生活与社会主义理想的相似性

内山愚童是曹洞宗僧人,他接触社会主义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得《平民新闻》所提出的社会主义理想与禅堂生活相一致。《平民新闻》是幸德秋水等社会主义者结成的“平民社”的机关刊物,曾在早期发表长文《在社会主义之下》对社会主义社会进行畅想,文中写道:“无论男女都须参与劳动分工,但不会有过度劳动和廉价劳动,也不会有主人和雇佣者之分。每个人都有个人发展机会,个人特长也能得到发挥和认可。无须为职业、财产和生计担忧,每个人都能获取与劳动相当的报酬。”[4]内山愚童是禅宗僧侣,其所理解的禅堂生活亦是民主、自由、平等的,各人可依自身喜好与能力分工合作、各司其职,这与幸德秋水所描绘的社会主义社会在感觉上的确有相通之处。他表示:“一切众生皆能成佛,此法平等无高下,这是我之信仰的立脚点,但我从社会主义思想中发现了完全一致的东西,因此成了社会主义的信徒。”[5]440他相信,在一定会到来的“无政府共产”的世界中,僧侣一定能与劳动者、农民和谐共处,这一对平等思想的肯定以及对平等生活的向往成为他从禅宗走向社会主义的路径。

《入狱纪念 无政府共产》是内山愚童生前的唯一著作,虽是宣传社会主义思想的书籍,但随处可见佛教思想尤其是禅宗思想的影响。如他在书中表示,禅宗反对不耕而贪食,故佃农不应纳租,应废除地主制;佛教反对杀生,故应拒绝应征入伍,应废除军备;佛教否定权威,故应打破对天皇的迷信等[1]589。該著作成为他在“大逆事件”中被判死刑的最主要原因,法官认为宫本太吉等人正是受此书影响才开始制作炸弹,企图暗杀天皇的。事实上,宫本太吉的确受其影响颇深。1908年11月,在明治天皇乘火车经过大阪站时,宫本太吉就在站外向路人分发《入狱纪念 无政府共产》一书的宣传册,并大喊“天皇没什么了不起”。宫本太吉在被捕后的预审中亦坦陈,自己制作炸弹是为打破人们对天皇的迷信,想告诉人们天皇亦是会流血的普通人[6]225。

由于《入狱纪念 无政府共产》的出版,内山愚童被判刑5年。但因为对禅堂生活的热爱,他并不以监狱生活为苦,相反,监禁生活与禅堂生活的相似性反而令其越发沉静、开阔。他在狱中时曾对教诲师说:“监狱里一切平等,与我心中理想的社会很像,虽是粗茶淡饭,但也比永平寺禅堂日本禅宗的总本山。的伙食要好。若当作坐禅,监禁七年也不以为苦。”[6]253他在给石川三四郎的信中亦写道:“独自默坐监房,如入光明三昧,故能乐观对待周遭一切。”[6]253即使最终被判死刑亦未能令其感到恐惧,他在写给堺利彦夫妇的遗书中表示:“我想在闭眼前再见你们一面,好好说笑一番,但这也不可能了。听说去年11月我被判12年监禁时,你觉得如受断肠之痛,这次你会有什么感觉呢?”最后还以调侃的语气写道:“你送给我的圣经此处的“圣经”是指川柳的“柳樽”,是从江户中期至末期每年发行的川柳诗集。中有一句‘义朝拔身讨死“义朝拔身讨死”是指平安时代武将源义朝的故事,他在“平治之乱”中不敌平清盛,逃跑途中被杀。,我等24人也近乎拔身讨死了。”[6]253这些字句透露出他放下执念与恐惧、获得解脱后的心境,其背后除了有对社会主义理想的热情,还有禅宗教义所含有的超脱智慧。

(二)高木显明:净土真宗教义与社会主义理论结构的相似性

高木显明是净土真宗僧人,日俄战争期间,他开始阅读社会主义相关报刊,并撰文《我的社会主义》(1906年)表明自己对社会主义的理解。文中写道:

有人认为社会主义是社会改良,必须将社会组织从根本上彻底改变。还有人鼓吹社会主义是政治辩论,但我认为,相比政治,社会主义与宗教的关系更密切。(中略)我认为,社会主义可分两个层次:一是信仰的对象,二是信仰的内容。其中,“信仰的对象”又可分三个层次,一是教义,二是人师,三是社会。“信仰的内容”又可分两个层次,一是思想,二是实践。“信仰的对象”中的“教义”就是南无阿弥陀佛,(中略)南无阿弥陀佛意味着平等的救济、平等的幸福、和平与安慰。“信仰的对象”中的“人师”是指师道,我理想中的人师首先是释尊。他的一字一句都不是个人主义的讨论,他放弃帝位进入沙门,为人类的苦乐终身三衣一钵,最终于菩提树下觉悟,他是精神世界的伟人,不正是社会主义者吗?印度、中国的高僧很多,日本则有法然、亲鸾等,他们都是在精神世界里达到了平等的社会主义者。“信仰的对象”中的“社会”是理想世界,我认为极乐世界就是社会主义的实践场所。[6]262-265

在高木显明的理解中,社会主义与净土真宗可以划上等号:解放全人类=南无阿弥陀佛;马克思=释迦牟尼;社会主义社会=极乐世界。这一联想看似不可思议,其实在西方学界将马克思主义视为宗教的观点颇为盛行。伯特兰·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也列出了类似的等式:救世主=马克思;选民=无产阶级;教会=共产党;耶稣再临=革命;地狱=对资本家的处罚[7]。他们发现了马克思主义与宗教具有某种相似之处,因而将二者对等起来。对此,恩格斯曾有过明确批判:

他们最喜欢的一个公式是:基督教就是共产主义。(中略)他们竭力想用圣经,用据说最早的基督徒生活其中的公社等来证明这个公式。可这一切只表明,这些善良的人们不是好的基督徒,尽管他们以此自居。因为他们如果是好的基督徒,他们对圣经就会有更正确的理解,就会相信即使圣经里有若干段落会有利于注解共产主义,但圣经教义的整个精神是同共产主义、同一切合乎理法的措施截然对立的。[8]

诚如恩格斯所言,如果是好的信徒,会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宗教信仰与社会主义或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区别,但对高木显明而言,他并非为否定社会主义而将社会主义宗教化,相反,正是因为社会主义与其所信仰的净土真宗的教义具有相似性,他才找到了接受社会主义思想的途径。与净土真宗对等的社会主义是他想实践的信仰,但二者绝非对等的两种主义。日本净土真宗提倡“绝对他力”,认为人无法靠自力得救,只能依靠弥陀本愿往生极乐世界,因此在教义上不主张积极参加革命运动。而社会主义是为了消除政治、经济上的矛盾以及阶级的不平等,实现平等、和谐的社会。虽然都是追求人的平等与幸福,但前者是否定现世、祈愿来世,后者则以革命为手段、以打破阶级差别为理想,二者的手段与目的均大相径庭。高木显明一心信仰阿弥陀佛,他希望所有人在阿弥陀佛面前实现平等,而非直接采取暴力反抗行动,这一思想上的矛盾性使得其社会主义信仰最终只停留在思想上而无法付诸实践。

1910年7月7日,高木显明被捕。1911年1月18日,高木显明与其他23人一起被判死刑,理由是他在幸德秋水、新村忠雄的煽动下产生谋反之心,赞成大石诚之助暗杀天皇的计划。实际上,虽然他在最后的表决中同意了暗杀计划,但其实他一直主张和平主义,反对暴力革命。因此,尽管在狱中遭到迫害与诱供,高木显明一直坚信自己会被无罪释放。他在1911年1月7日写给堺利彦的信中还写道“我知道自己无罪,出狱后我就去拜访您”[6]267,然而同月18日即被判死刑。虽在翌日被改判为无期徒刑,最终却在押送至秋田监狱的途中自杀身亡。

与豁达豪迈的内山愚童不同,高木显明的去世不是作为高傲的殉难者,而是寂寞的受害者,这一差异的产生应该与其所信仰的宗派思想有关。内山愚童所属的曹洞宗是禅宗,禅宗是无神论,自力派;高木显明信仰的净土真宗信仰阿弥陀佛,是有神论,他力派,二者虽同属大乘佛教,却有着较大区别。若与社会主义思想相比,在某种意义上亦可说禅宗更接近社会主义。或许正因为如此,内山愚童在社会主义思想的实践中走得更远、更彻底,而高木显明对社会主义的理解则始终未能超出净土真宗的教义。

(三)峰尾节堂与佐佐木道元:佛教平等思想与社会主义理想的相似性

峰尾节堂是临济宗僧人,于1907年3月结识大石诚之助,由此开始接触社会主义。他生前发表的文章不多,其中较清晰地反映其思想的是他在1909年6月发表在《熊野新报》上的《被遗忘的真义》一文。文中写道,人类的文明建立在“互助精神”与“博爱精神”之上,但这一精神如今已被遗忘,现实社会中贫富日益两极分化,少数人占有着社会绝大部分财富,大多数人甚至难以维持生计。他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于日本当时的社会制度,而要改变这一现状,“只有建立互助的共产制度”,“只有人人都能享有丰足的面包,人类才能实现真正的和平、自由与平等”[9]79。该文明显可见俄国革命家克鲁泡特金《互助论》与《夺取面包》的影响,这两部作品由幸德秋水于1908年底翻译成日文并秘密出版,峰尾节堂本人亦多次表示非常喜欢克鲁泡特金的作品。但纵观其人生经历可知,他所描绘的理想社会并非仅基于社会主义思想,更多的乃是出于对宗教式的平等与和平的向往。

峰尾节堂所属的临济宗与内山愚童所属的曹洞宗均属禅宗,都主张无神論,但峰尾节堂本人却是有神论者,这使得他身为禅僧却无法认同禅宗思想,其僧侣生涯亦因此伴随着对信仰的追寻。早在1905年,他便给净土真宗僧人伊藤证信主编的期刊《无我之爱》投稿,表明自己对“无我之爱”思想的欣赏;后在基督教传教士冲野岩三郎的建议下,他打算加入基督教,并计划前往同志社大学神学院学习;最后引导他接触社会主义的是大石诚之助。大石诚之助是医生,经济富裕,常为当地贫民免费提供医疗服务,家中常住多位无家可归的社会主义者。峰尾节堂亦常在大石诚之助家中吃住,这一互助式的共产生活暂时缓解了峰尾节堂在生活与精神上的颠沛流离,令其对社会主义思想产生了兴趣。上述《被遗忘的真义》一文应该亦是基于其当时的真实体验写作而成。

从净土真宗的“无我之爱”到基督教的“博爱”再到社会主义的“共产”,峰尾节堂在三者之间的切换毫不勉强,应该正是因为三者之间的共同点:和平、平等、博爱。但峰尾节堂最终放弃了社会主义,直接原因是他发现大石诚之助并非言行一致之人,他认为大石诚之助一方面宣扬平等,一方面却过着贵族般的生活,不值得信任[9]162。但若要追究根本原因,应该在于他的他力信仰。尽管峰尾节堂向往社会主义式的生活,但缺乏变革社会的勇气与能力,因此在被捕后即放弃禅宗,转向了净土真宗。

与峰尾节堂情况类似的还有佐佐木道元。佐佐木道元出身净土真宗寺院,虽未获得僧籍,但在被捕前一直居住于寺院。与峰尾节堂一样,他是有神论者,因此尽管赞成社会主义思想中的平等观,从高中时就开始广泛阅读幸德秋水等人宣传社会主义的文章与著作,并因此被学校开除,但他未能成为真正的社会主义者,最后亦在狱中开始信仰净土真宗。

纵观几位佛教人士的社会主义思想接受过程,大致可言,社会主义理想与佛教各宗派思想的相似性是他们接受社会主义思想的桥梁,但二者之间的差异性又妨碍他们成为一名彻底的社会主义者。尤其是峰尾节堂、佐佐木道元等人,虽然他们的名字出现在《社会主义者名单》[6]142中,但社会主义实际是其追求宗教信仰途中的偶遇,并未真正为其所接受。

三、“大逆事件”后日本佛教的走向以及日本政府宗教政策的变化

日本佛教自古即与政治权力紧密相连,曹洞宗“尊皇护国”、净土真宗“王法为本”、临济宗“兴禅护国”、天台宗“镇护国家”等观念即是佛教与政治结合的结果。尤其是经历了“废佛毁释”运动后,佛教在力求自保的过程中进一步加强了与国家利益的关系,强调“佛法护国”的立场,积极寻求佛教的复兴。然而,在此次震惊全日本的“大逆事件”中居然出现数名佛教人士,这对日本佛教集团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因此各派在事件发生后均迅速做出反应。

曹洞宗在内山愚童于1909年5月因违反“出版法”及“爆炸物取缔法”被捕后,即于同年7月免去其住持职位;在其被判刑后,便按“僧侣惩戒法”将其驱除出曹洞宗。1911年1月18日,内山愚童因“大逆事件”被判死刑,同月22日,曹洞宗以管长之名向宫内大臣呈递谢罪书。翌日,管长依次拜见宫内大臣、东宫主事、内务大臣等,逐一谢罪。随后,曹洞宗总务当局以总务、财务、人事、教学、庶务各部长联名的形式向全国各分寺下达“谕告”,一方面再次向上表明曹洞宗“尊皇护国”的立场,一方面对本宗弟子加以警示。此外还召集传教师、学林长说明情况,邀请内务省宗教局长、神社局长前来演讲等。高木显明所属的净土真宗与峰尾节堂所属的临济宗对“大逆事件”的态度亦大体一致:对当事人,在判决前就剥夺其僧籍、将其逐出本派;对政府,在判决后立即呈递陈情书与谢罪书,表明本宗“尊皇护国”的立场;对本宗弟子,通过下达“谕告”,强调“尊皇护国”的宗义,同时要求教徒引以为戒、忠君爱国。

然而,作为佛教宗派,一方面要强调“二谛相依”的宗义,一方面还要发扬“王法为本、仁义为先”的宗风,但在此次善后过程中,实际只看到了“俗谛”与“王法”,而完全忽略了“真谛”与“佛法”。三派领导人只是狼狈不堪地处理善后,却未对事件始末及真相作任何调查。佛教内部关于“大逆事件”的舆论亦大致一致,大都是对涉事者加以指责,诸如否认佛教思想与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关系,或认为涉事者之所以成为社会主义者或无政府主义者是因为他们对佛教教理有误解等,真正理性地从佛教思想与时代思想关系的角度来看待“大逆事件”的很少。此外,非理性的人身攻击亦不在少数,但更多的是保持缄默,以免惹祸上身。

明治政府方面,除了继续镇压社会主义运动外,还加强了对宗教的利用。首相桂太郎等人在1911年3月18日的第27次国会上明确表示,要借助宗教力量來防止“危险思想”;3月21日再次表示,“关于国民信奉的宗教,因为它有助于国民健全思想的涵养和道德的振兴,因此政府会一直重视宗教问题”[1]573。1912年2月,神道、佛教、基督教三教联合会议召开,主要讨论了宗教在社会思想上的引导及教化作用,最后决议中称:“尊重宗教本来的权威,为振兴国民道德,改善社会风气,政治、教育、宗教三者应各司其职,同心协力,以扶翼皇运,助进时势。”[1]574此外,政府还通过推广佛教慈善事业以宣扬“皇恩”,如设立“恩赐财团济生会”等,同时缓和阶级矛盾,以期最终根绝社会主义思想在日本的传播。

对政府的佛教利用政策,日本佛教教团自然积极配合,各宗派机关报刊的社论几乎都对政府的佛教利用表示欢迎,认为政府的这一政策是肯定佛教对国家的重要性。此后,各宗派除了继续从事传统的传教及祭祀法会等工作,还比以往更积极地参与各项社会事业,为配合日军作战,还向战场派遣随军僧人,在军队从事传法、追悼死者等工作。如此一来,明治末年的日本佛教教团几乎带上了“御用佛教”的色彩。

结 语

“大逆事件”是日本政府利用国家强权压迫社会主义力量的典型事件,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当时日本国内社会主义运动的高涨。本文主要以“大逆事件”中的佛教受害者为例探讨了日本早期社会主义运动与日本佛教的关系,总体而言,社会主义理想与佛教教义在某些方面的相似性是佛教徒亲近社会主义的重要原因,当时从底层僧人到佛教界精英均与社会主义者有着密切交往,可见社会主义思想在日本佛教各阶层中产生的广泛影响。但最终参与社会主义运动的并非佛教界精英,而是底层僧人。一方面,社会地位与经济地位的低下令其更能理解底层民众的疾苦,也更有推翻社会制度的动力;另一方面,底层寺院的隐蔽性、与底层民众之间的密切关系令其成为传播社会主义思想的良好据点。但不同宗派的僧人对社会主义革命运动的认可度及参与度也有较大差异,这主要是受宗派思想的影响与制约。

不同于“大逆事件”中的其他受害者,佛教社会主义者除受到日本政府的迫害,还遭到所属宗派的驱逐。日本佛教在遭受“废佛毁释”的重创后,采取了积极向政权靠拢的政策,他们对几位涉事僧人的处理以及在“大逆事件”后对政府佛教政策的配合,都显示出日本佛教教团逐渐远离佛教精神,转而在政治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正如吉田久一的评价:“桂太郎内阁是极反动的内阁,明治末期的佛教却成为其宗教国策与慈善事业的臂膀,这给后世佛教留下了不幸的遗产。”[5]545

[参 考 文 献]

[1]杨曾文.日本佛教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2]安丸良夫,宮地正人.宗教と国家(日本近代思想大系)[M].東京:岩波書店,1988:446.

[3]村上专精.日本佛教史纲[M].杨曾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302.

[4]労働運動史研究会.週刊平民新聞[M].東京:明治文献資料刊行会,1962:375.

[5]吉田久一.日本近代仏教史研究[M].東京:吉川弘文館,1964.

[6]大逆事件記録刊行会.大逆事件記録第二巻·証拠物写し[M].東京:世界文庫,1964.

[7]罗素.西方哲学史[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版:447-448.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版:483.

[9]田中伸尚.囚われた若き僧峯尾節堂[M].東京:岩波書店,2018.

[责任编辑 孙 丽]

Japanese Early Socialist Movement and Buddhism: Centered on the “DaiGyakuJiKen”

KUANG L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46, China)

Abstract:The “DaiGyakuJiKen” was a typical case in which the Japanese government used the power of the state to oppress the anti-establishment forces. It also reflected the upsurge of the socialist movement in Japan at that time and the extensive influence of socialist ideology on various social strata in Japa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formation mechanism of Buddhist socialists in this event, the similarity between socialist ideals and Buddhist teachings in some aspects is an important reason for Buddhists to get close to socialism, but their recognition and participation in socialist revolutionary movement are restricted by many factors, such as economic and social status and sectarian thinking. On the other hand, after this event, the Japanese Buddhist order moved closer to the regime, and the Meiji government strengthened the use of the Buddhist order.

Key words:Japanese early socialist movement; Japanese Buddhism; Meiji period; “DaiGyakuJiK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