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
2021-06-23琦君
六月,该是故乡早谷登场、杨梅最好的季节了。我家乡的茶山杨梅,可以媲美绍兴的萧山梅,色泽之美,更有过之,一颗颗又圆又大,红紫晶莹,像闪光的变色宝石。母亲在大筐子里选出最好的给父亲和我吃,我恨不得连人都钻进篓子里,把烂的也带核吞下去。说起吞核儿,我是经过一番特别训练的。我有个只大我几岁的小叔叔,与我一样地贪吃杨梅。我们要从杨梅上市的第一天青的酸的,吃到下市的最后一天烂的苦的才罢休。可是他的本领比我大得多,他把杨梅搁在嘴里,只用舌头一拌就咽下喉咙了。我问他:“核儿呢?”他说:“吃杨梅不咽核儿还成啦!那你吃上十斤八斤也不会饱。还有,杨梅核才是消毒的,咽下去,可以把肠胃里不清洁的东西如蜘蛛网、猪毛之类的东西一齐卷出来。所以杨梅不必洗,洗了味儿就淡了,可是要吃不洗的杨梅,就得学会咽核儿。”我听了他的话,有点半信半疑。可是为了省去洗的麻烦,借此可以多吃,也就开始学咽核儿了。叔叔说要咽就得在每次吃第一个就咽下去,以后就不困难了。可是我还是学了很久才学会。学会以后就越发地狼吞虎咽起来,吃得肚子鼓鼓的,舌头都起了跟杨梅珠子一样的小泡泡,吃饭喝茶都感到痛。我不愿告诉母亲,还是偷偷地吃。母亲看我那副猴相,笑骂我:“这样吃杨梅,给你招个茶山女婿吧!”终于我吃出胃病来了。胃酸涌上来,整天不想吃饭。母亲把杨梅核儿焙成灰,叫我用开水服下去,几次就好多了。母亲正色地告诫我说:“小春,你吃东西这样任性,长大了一个人在外没有妈照顾,病了怎么办?”我常常为母亲的叮咛感到厌烦,无知的孩童,总以为一辈子都会在母亲的爱抚下享受着幸福呢!
农历的六月初旬,是乡间家家户户“尝新”的好日子,“尝新”就是新谷已经收成了,农家得做几样好菜,谢了谷神,请大家来喝杯庆祝的喜酒,吃碗又香又甜的红米饭(新谷是红米)。酒席里最好吃的是四个大盘:一盘茄松(茄子切丝,裹了面粉、鸡蛋油炸),一盘蛤子,一盘切得方方正正的西瓜,一盘拿烧酒浸过的杨梅。这四样东西差不多家家都相同。我爱酒又爱杨梅,啜着烧酒杨梅,下以茄松,剥剥蛤子,最后吃鲜甜的西瓜解渴。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吗?所以哪家请吃“尝新”酒总是我做代表,父亲是懒得出门的,母亲又是这样不吃、那样不尝的,我就乐得单身赴宴,吃得前仰后合地回家,宁可吃坏了肚子,又害母亲操一场心。
我家搬到了杭州,萧山的杨梅也一样鲜甜,样儿是椭圆的,颜色是粉红或白的,看起来远不及故乡的茶山梅漂亮。我因为胃病,已经不能多吃,更不能咽核儿了。母亲仍是在篓子里选出最大最好的几颗留给父亲与我吃。星期天回家,我端了藤桌椅坐在院子里,母亲就把一碟子用盐水洗过的杨梅放在我面前,说:“小春,只吃十个,晚饭后再吃十个。”我一面做着代数,一面把杨梅放在嘴里慢慢儿啜着甜汁。令人头痛的代数题,一道也做不出,十个杨梅却在万分不舍得吃的情形下吃光了。母亲笑着端起剩下的说:“再吃一个,明天的代数就考个杨梅大的零分。”我也笑着,紫色的杨梅汁滴落在练习簿上。
抗战第二年,我们回到故乡,父亲病了。他患的是肺病与痔疮,这两种病都不宜吃杨梅,可是到了杨梅成熟的季节,他还是想吃,每次只能吃两个。有一次,父亲的朋友从远方来,送了他一对玲珑剔透的水晶小碟子,父亲自是心爱万分。母亲把两个紫透的杨梅放在一只水晶碟子里,另只碟子摆上几朵茉莉花与一枝芝兰,一清早叫我端去放在父亲的枕边。闻着芝兰的阵阵清香,父亲把杨梅拿在手指尖上,端详半晌说:“你母亲爱花,爱水果,可是她从不戴花,也不吃水果,只默默地培养得花儿开了,果子结了。她一生都是那么宁静淡泊!”他眼睛望着壁上母亲与我合摄的照片,好像还有许多话想和我说,却没有说出来。
农历六月初六,是父亲的生日。头一晚,母亲就吩咐我要早起,在佛堂与祖宗神位前点上香烛(因为父母亲都是信佛的),然后再扶父亲起来拜佛。可是未到天亮,父亲就气喘了,我与庶母都陪着他,母亲仍在楼下张罗。他的气愈来愈急,我摸他的脉搏急促而衰微,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我知道情势不好,赶紧给他注射平气强心针。父亲的眼睛只是望著我,又看看壁上的照片,我懂得他的意思是要我请母亲赶紧来。我急急跑到楼下,母亲正端了那一对水晶碟子的芝兰与杨梅跨上楼梯,我接过碟子呜咽地说:“妈,爸爸要你快上去。”可是母亲还是犹疑不决。因为父亲卧病之初,庶母就请人算命,排起八字来说母亲的流年与父亲有冲克,两年中必须避不见面。庶母信了这些话,示意母亲不要去看父亲。父亲呢,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要与母亲倾吐,怎奈母亲执意以父亲的身体为重,不愿与他见面。于是父亲与母亲之间,都是由我传递心曲。可是现在,一切都将太晚了,我拉着母亲的手,喉头哽咽不能成声。母亲也慌了,三步两脚赶上楼来,庶母已在旁放声大哭,父亲只以含泪的眼睛看着母亲与我,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未能启口即溘然而逝了。母亲掩着嘴忍住了哭,半晌才说:“你们都不要大哭,不要扰乱他的精神,跪下来念经,最后的一刻,让他平安地起身吧!”我们都匍匐在地上,是母亲的语音似古寺钟声,使我于神志昏乱中略微清醒过来。我抬起模糊的泪眼望母亲,她于满脸的悲伤哀戚中,仍透露一股临大变而能勉强镇定的毅力。她将父亲的双手平放在胸前,给他穿上袜子,看时钟正指着九点。小几上摆着那两个水晶碟子,芝兰散布着芬芳,杨梅仍闪着紫红的光彩,此情此景愈加使我泣不可抑。六月初六,父亲的生日,谁又想到竟成他的忌辰呢!
四十九天的斋期中,我每天总不忘在水晶碟子里摆上几瓣鲜花与两颗杨梅,上供于父亲的灵前。而母亲呢?似乎再无心情拣选最熟最紫的杨梅了。
我负笈上海以后,每年夏天杨梅成熟之时,也靠近父亲生日与忌辰六月初六。上海没有好的杨梅,我也不再想吃杨梅。南望故乡,我怀念的是去世的父亲与劳累大半生白发皤然的母亲。
1941年初夏,我大学卒业,母亲叫小叔写信告诉我:“孩子,早点回家吧!回家正赶上杨梅最好的时候。妈又得为你拣一颗颗晶莹的大杨梅了。”我感谢母亲比海更深的爱,也想起了父亲那一对心爱的水晶碟子。
可是那时因战事海岸线封锁,我竟迟迟未能成行。忽然一个晴天霹雳,叔叔来信说母亲旧疾突发,叫我急切回家,迟恐赶不上了。我冒着危险,取道陆路,整整廿一天才赶到家中,赶到时母亲的灵柩已停放在祠堂里了。
年光于衰痛中悠悠逝去,我亦已忧患备尝,儿时那种吃杨梅的任性与欢乐,此生永不会再有了。
(刘雯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琦君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