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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她的痛苦

2021-06-22黄文凯

南方文坛 2021年3期
关键词:性暴力慰安妇虚构

日本在二战期间实施了惨无人道的“慰安妇”制度,二十余万中国女性被日军强征为性奴隶,惨遭日军奸淫,受尽无数折磨,身心遭受巨大痛苦。由于日军在战败之际销毁了大量强征“慰安妇”的证据,东京审判未把性暴力作为专门罪行审判,以及受传统贞洁观念的束缚,鲜有日军“慰安妇”制度幸存者勇于承认自身的遭遇,因而在战后该群体几乎处于噤声状态。对于她们的了解,更多人是从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谢冰莹《梅子姑娘》、王思季《朝鲜少女吟》以及陈定编剧的《秋子》等短篇小说或诗词戏曲了解到曾经存在过的“慰安妇”。然而,随着抗战胜利以及新中国成立,在中华民族集体认同构建过程中,“慰安妇”不符合民族认同框架中悲壮史诗可歌可泣的国族叙事,无法被纳入胜利历史的叙事体系之中。“慰安妇”作为“不完美的受害者”逐渐沉寂在战后如火如荼的社会经济建设和层出不穷的“运动”之中,相关的文学作品亦极少面世。直至20世纪80年代“日本教科书事件”、全球化女性主义运动浪潮兴起以及90年代初韩国原“慰安妇”金学顺老人和中国原“慰安妇”万爱花老人勇敢站出来控诉日军性暴力罪行之后,日军“慰安妇”制度再次浮出历史地表,并逐渐成为全球关注的热点。日本右翼的“卖春妇”自愿论和世界各国的“性奴隶”强征论的对立观点撕裂了日本与世界各国对于“慰安妇”的理解,“慰安妇”再次成为“问题”。作为现实的映照,沉寂了四十余年的“慰安妇”题材再次成为作家创作的关注点。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几乎同步反映“慰安妇”现状的文学作品不一样,中国20世纪80年代至今的“慰安妇”题材小说随着学术界对日军“慰安妇”制度、历史事实和调查访谈等研究成果愈发清晰之下而发展。也正是有了史学界学术力量的支撑,我国当代文学的“慰安妇”题材小说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由于“慰安妇”题材小说是典型的创伤叙事和见证叙事,日军性暴力和“慰安妇”苦难遭遇不可避免地成为该题材小说浓墨重彩的部分。长期的极端性暴力现场摧毁了“慰安妇”日常生活的安全感,她们从此以往笼罩在无法抵抗的痛苦之中。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借用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i?ek)“我痛苦,故我在”①概括“慰安妇”题材小说的特质。作为创伤主体的“慰安妇”是从自身死亡中幸存下来的受害者,“慰安妇”是男性主导的战争受害者,是被日军当成泄欲泄愤、羞辱折磨或凌辱至死的女体。因此,如何讲述“她的痛苦”是当代作家面临的最大困难。从罗石贤(《军妓》,1987年)伊始,吴海峰(《中国慰安妇》,1993),高建群(《大顺店》,1994年),彭荆风(《孤城日落》,1998年),孙逊(《慰安妇血泪》,2001年),熊俊生(《悲惨慰安妇》,2005),省三(《泥岸》,2005年),海男(《身体祭》,2008年),廉振华、黄斌(《被战火灼伤的女人》,2014年),宁以安(《花与雾》,2017年)和金革(《春子的南京》,2019年)等当代作家对此进行了探寻和实践。本文拟从凯茜·卡露丝(Cathy Caruth)创伤理论、沃尔夫冈·伊瑟尔(Wolfgang Iser)想象与虚构理论等入手,分析“慰安妇”题材小说关于“她的痛苦”书写的多元叙事模式,从而讨论该题材小说虚构的可能和限度。

一、“我痛苦,故我在”

对“慰安妇”的悲惨遭遇和日军性暴力罪行的描绘刻画是一部“慰安妇”题材小说、是一部合格的“慰安妇”题材小说必须予以重视的,否则就只是一部“其他”题材的小说。因此也可以说,“慰安妇”题材小说首先是苏珊·桑塔格所言“关于她的痛苦”的小说。桑塔格在《关于他人的痛苦》中,围绕着战争影像的编码和解码,揭示影像如何展现他人痛苦、引发观看者的同情,指出要从历史、艺术和人性的角度去理解痛苦。“慰安妇”题材小说的编码者即作者就像摄影师一样,呈现着受害者“慰安妇”的痛苦。“我们与别人共享的世界上存在着人性邪恶造成的无穷苦难。”②作为模仿的艺术的小说与摄影一样,对痛苦的观照是其重要功能之一。“慰安妇”题材小说“我痛苦,故我在”的叙事主题使“她的痛苦”呈现成为该题材小说的必备要素。那么,小说写作者如何呈现“慰安妇”的痛苦呢?

首先是身體层面的痛苦。在上述提及的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慰安妇”题材小说无一例外地展现了日军性暴力受害者的痛苦。来自朝鲜半岛、日本本土和中国的年轻女性她们一方面在身体上饱受摧残,精神上也受到凌辱,她们不仅在战时饱受痛苦,在战后身心也饱受创伤折磨。如前所叙,男人制造战争主导战争,对大多数男人而言战争有某种荣光,而对被牵涉其中以后方边缘、隐匿存在的女性则成为战争的工具,她们为军队提供烹饪、医疗护理等,却极少获得战争的功勋。而被命名为“随军慰安妇”的女性,她们像“军需物资”③和“公共厕所”④一样不可或缺,成为军方的管辖控制对象,失去了作为主体的存在。“她们的思想、情绪和自由意志被抹灭,她们的身体完全处于被宰制的状态之中。她们不仅随时需要‘服务‘到访的日本兵,还得臣服于‘慰安所的管理者,完全处于零度性自主权的状态,任何人都可能对他们施以暴力或者侮辱。”⑤根据海南“慰安妇”幸存者李美金老人在采访时回忆到,“最初的疼痛还没有过去,另外一个日本崽已经迫不及待走进来。门外还排着长队,像上公共厕所一样,哪个门打开有人出来,另一个人呢就可以走进去,关起门来”⑥。她们几乎日夜无休地“接待”兽性大发的日军。“军妓有时候一夜需要接待几十人,时日长了,个个被折磨得面黄肌瘦,形销骨立,成了无知无觉的木偶和瘪了气的皮囊。”⑦如果胆敢反抗,那么轻则遭受鞭笞,重则丧命。如《花与雾》女主人公楚忆城被掳至慰安所后咬了一口日军中尉,结果遭受了世间最惨无人道的凌辱。“他们把她绑到集中营场院当中的柱子上。又把集中营的人全部叫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切开她的肚子,把里面的子宫掏了出来。”⑧丧失人性的日军并未停止他们的暴行,把血淋淋的子宫撑开套在楚忆城头上,并称之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再如《军妓》中云梦江子的好友良子,一个新婚不久丈夫即被征召入伍、等待与丈夫重逢的弱女子,在被投入慰安所成为“慰安妇”惨遭各种凌辱之后,不堪折磨最终跳湖自杀。“她无力抗拒即将来临的包括她自己在内的这场毁灭!军妓!一想到她和所有的姑娘都将成为皇军发泄情欲的机器,成为没有人格,没有廉耻的谁都可以闯进来取乐的玩物,她便像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向黑洞洞的精神的深渊坠落下去。”⑨再如《慰安妇血泪》从标题就可以感知她们遭受的不能承受之痛。“慰安妇”们在见证受虐、折磨的痛苦场景中,遭逢灾难与巨变的断裂时刻,由于创伤的不可理解性,主体陷入无以名状的创伤。

其次是精神层面的创伤。日军及“慰安所”管理者通过对作为个体的“慰安妇”进行人身限制和管控,女性主体消失,他们在司法例外状态的“慰安所”里成为阿甘本所言的“裸命”,任由日军及管理者凌辱。在诱骗年轻女性进入“慰安所”之后,日军及其管理者开始对年轻女性进行驯服,即对她们作为主体的处置,她们的身体被征用、被凌辱、被鞭笞,成为去主体化的存在。日本战败投降、战争结束后,她们的身体得以解放,但作为“慰安妇”的惨痛经历以及所受到的精神创伤始终伴随她们。在省三的《泥岸》中,女主人公戚怀玉的孙女郭亚男调查中国“慰安妇”状况,但由于“慰安妇”遭遇的精神创伤和精神压力过大,调查进展非常艰难。“被我们调查者,有三位因顶不住调查引发的留言,喝农药自杀,其中一人自杀未遂。还有几个因调查引起家庭纠纷,老人的晚景变得十分凄凉。”⑩不仅如此,由于有过短暂的“慰安妇”经历,女主人公戚怀玉也常被噩梦惊醒,一生之中始终不得安宁。她在向儿子坦白自己身世和经历时说:“都是我一个人造下的孽,叫你们下辈子难堪。……你妈不是胆小鬼,一辈子为何活得这么窝囊?生怕伤害儿女啊,慢慢就变成了胆小鬼,活像一只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11为了不影响儿子郭维屏的仕途升迁,并在儿子的暗示之下,她在清明节当天坐着轮椅自沉于石矶头湖中。这与其孙女的调查结果何其的类似。这也恰恰说明了“慰安妇”幸存者所遭受的精神压力和创伤何其之大。除《泥岸》之外,《军妓》《慰安妇血泪》《南京的春子》等几乎每一部“慰安妇”题材小说均对心理创伤症候有详尽刻画。

性别研究学者戈登茨坦(Goldstein)在《战争与性别:性别与战争体系如何彼此形塑》一书中指出,战争将性别角色两极化推展至极致,“慰安妇”所经历的日军性暴力导致的创伤即为性别差序的极端例证。12也正因如此,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慰安妇”题材小说对于“慰安妇”身体和心灵创伤的书写基于日军性暴力本身的事实和真相。重要的是,该题材呈现她们的痛苦所召唤出来的集体情感,让记忆变得可见、具体、清晰,她们“我痛苦,故我在”的叙述模式让读者对于“她的痛苦”感同身受。但是,该如何讲述她们的痛苦呢?

二、讲述痛苦的模式

遭受日军性暴力而劫后余生的“慰安妇”们经历了漫长的“沉默”,形如枯槁心如死灰的她们作为被噤声的主体终于在1990年代之后可以言说了,但是她们讲述痛苦的模式往往比较单一:贫穷而快乐的童年,少不更事被哄骗或强迫至“慰安所”,然后被迫成为“慰安妇”,经历惨绝人寰的性暴力以及战后被歧视。她们作为证词的言说得到了世界人们的支持,成为指认日军罪行的有力证据。但如果作为文学的叙述,这样的叙述必将陷入单一化的重复而导致读者的审美疲劳,也难以达到亚里士多德所言的净化(katharsis)。如何以文学手段讲述她们的痛苦呢?

正如凯茜·卡露丝所言的一样,对受难者而言,创伤叙事“并非仅仅针对暴力事件本身的理解,而是传达了事件尚未被全然理解的心理冲击”13。因此,中国当代文学的“慰安妇”题材讲述她们的痛苦并不仅仅局限在痛苦本身,而是把反战叙事、英雄叙事和情欲叙事等与痛苦的讲述模式混杂,使小说讲述痛苦的模式在战争、和解、民族记忆等范畴之中。

(一)反战叙事

反战叙事最初在现代文学的“慰安妇”题材中得以呈现,谢冰莹的《梅子姑娘》是经典文本之一。主人公日本姑娘梅子被强征至“慰安所”遭受日军性暴力摧残,在历经艰难逃脱日军控制之下来到了中国军队,并与朝鲜义勇军并肩作战,最终成为中国革命队伍的一员,成为反法西斯战争的力量。此外,鲍雨《扬州的日本兵在自杀》以及后来改编为歌剧的《秋子》均以日本夫妻在“慰安所”里重逢的情节展现反战意识。以上作品具有强烈的反战意识,当代文学的部分“慰安妇”题材小说在某种程度上赓续了这一传统。《军妓》更是把革命加反战的叙事相结合,成为当代文学里“慰安妇”题材具有标志性的作品。

《军妓》里铃木良子轻信同胞,以为到中国可以和参军的丈夫铃木一郎中尉团聚,奈何被投入“慰安所”成为日军发泄情欲的玩物。当铃木得知自己的爱妻做了“慰安妇”,他买醉买春麻痹自己,而良子亦投河自杀,最后幸得游击队员救起,最终也参加了中国的革命队伍。廉振华与黄斌合著的《被战火灼伤的女人》开篇就以新婚夫妻静子与松田一郎的别离展开叙述。念夫心切的静子在丈夫抵达驻满洲部队后义无反顾地参加了花嫁团千里寻夫,然而却落入了日本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虽然静子没有像其他女性如成姬成为“慰安妇”,但是遭遇的磨难非常人能承受。在得知丈夫是从事细菌战实验研究、背负无数中国人生命的刽子手时,静子毅然诀别丈夫,并在日本投降后留在了中国。

宋少鹏指出,在战时抗战文学中,有关“慰安妇”的“故事情节一般都设定为被征作‘慰安妇的日本女子在中国的慰安所与丈夫重逢,羞愤难当,双双自杀。以此控诉发动战争的日本的军阀财阀,‘恶魔不顾人道,夫虏当兵,妻俘为妓。这些作品大都表现出士兵厌战、女子无奈,说明战争的不得人心和不可持久性”14。当代文学的“慰安妇”题材小说延续这一传统,但未能克服抗战文学经典的“影响焦虑”,创新不足。

(二)英雄叙事

台湾地区学者彭仁郁指出,“对于国族意识形态构建工程而言,‘慰安妇并非‘完美的受害者。慰安制度的受害者/幸存者与南京大屠杀遭日军奸杀的受害者最大的不同处,在于这些妇女的经历不符合悲壮史诗的国族叙事”15。在抗日战争作品中,性别常成为国族政治意识形态附属品,而依照性别传统框架所刻画的男女角色,唯有在爱国主义旗帜下可能获得某种程度的平等地位。与日韩等国的“慰安妇”题材不同,我国当代的“慰安妇”题材小说从罗石贤《军妓》伊始,就有着女性的抗争在其中。而且多部作品甚至可以纳入到抗战文学范畴。《军妓》里的飞镖乔姐与飞镖队女战士炸铁轨毁火车,只身前往日本司令官官邸刺杀谷野次郎,策马飞奔逃跑。“趁烈马横过身子前脚落地,她一把夺过一名伪兵手里的‘歪把子,一梭子撂倒了两个‘黑乌鸦,侧身过来对付已近在咫尺的摩托车上的日本宪兵。”16略顯夸张的描述呈现了前“慰安妇”乔姐的抗战女英雄形象。

此外,高建群《大顺店》里对女主人公的描述亦是充满了英雄色彩。“大顺店从她头上,拔下金簪子,掰开多吉喜一的眼皮,用簪子戳瞎了他的双眼。”17大顺店完成了她的复仇,作恶多端屠杀无辜百姓的多吉喜一最后被大顺店喂了豺狼。《被战火灼伤的女人》里也展现了杨家店抗联同志们暗杀日军和智取军火等英雄事迹;《慰安妇血泪》着力描写了七位女性从胆怯脆弱到不甘屈辱的性格演变,她们反抗外族践踏的斗争精神永不磨灭。《孤城日落》里台湾“慰安妇”花莲从逆来顺受到加入反战联盟,为中国远征军获得高黎贡山之战的胜利做出了贡献。

(三)情欲叙事

情欲叙事最不该在“慰安妇”题材中出现,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中国当代文学的“慰安妇”题材是由情欲叙事开始的。198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军妓》虽然刻画了日军司令官谷野次郎的凶残狠毒,再现了日军屠杀中国人民的血腥暴行,甚至展现了妇女游击队的英勇壮举,但是该小说有部分露骨的性描写,实属败笔。“军妓”是附属于军队的妓女,其包括“自愿”和“非自愿”(性奴隶)的两种情况。而日军“慰安妇”制度与公娼制度迥异,“慰安妇”由官方强制掳走或以人身买卖、欺诈就业、暴力诱拐等方式被投入“慰安所”。因此正如日本学者吉见义明所言,只要非出于本人意愿的性暴力均属于强制性,这是一种“构造式强制行为”18。因此,把践踏“慰安妇”人权的暴行称之为“军妓”,乃认知上的谬误或出版社的噱头。他们不是“随军慰安妇”,更不是“军妓”。但由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及90年代初对“慰安妇”的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在日军性奴役制度受害者的命名上出现了认知偏差,多以“军妓”命名或翻译,如译者抑或出版方在金一勉著作《天皇军队和朝鲜慰安妇》上强加“军妓血泪”为主标题,实乃大谬。在某种程度而言,20世纪90年代的以“军妓”为题出版的“慰安妇”题材文学作品曲解了日军“慰安妇”制度,对该制度的残酷性和日军性暴力罪行认识不足,对女性所遭受的最惨无人道的痛苦重视不够,而且部分作品甚至有情色化、浪漫化“慰安妇”形象,例如几部以“军妓”为题出版的书籍都以身着和服的日本女性形象或性感女性为封面。陕西作家高建群的“慰安妇”题材中篇小说《大顺店》虽不像以上作品以“军妓”称之,但小说中所体现的男性窥视欲跃然纸上,而根据该小说改编的电影更是充满了情欲色彩,这是对遭受日军性暴力女性严重的歪曲。

值得庆幸的是,当“她的痛苦”夹杂在反战叙事、英雄叙事和情欲叙事之中,战争性暴力受害者们的苦难并没有因此而减弱,反而得以强化。中国当代作家把“慰安妇”们的个人创伤上升为民族创伤,把个人记忆上升为民族记忆,把日军战争性暴力罪行作为人类历史耻辱来呈现。这不仅仅是中国二十万“慰安妇”的痛苦,更是中国人民乃至世界各国人民的创伤。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中国当代“慰安妇”题材文学呈现了严肃历史题材虚构的可能,但与此同时情欲叙事也突破了虚构的限度。

三、虚构的可能与限度

真正的历史题材小说并非单纯利用历史,而是拯救历史。小说要记忆被遗忘的历史,“慰安妇”问题被召唤进入小说内部,这意味着我们对史实无法视而不见,她的痛苦必须被叙述。布朗肖指出:“叙事并非对某一事件的记述,而恰为事件本身,是在接近这一事件,是一个地点——凭着吸引力召唤着尚在途中的事件发生,有了这样的吸引力,叙事本身也有望实现。”19那么,小说作为“固定为事实的虚构”,当日军“慰安妇”问题这特定的历史事件成为小说叙述的对象时,其虚构的可能和限度分别是什么?

(一)虚构的可能

德国美学家沃尔夫冈·伊瑟尔指出:“虚构是超越现实(对现实的越界)和把握想象(转化为格式塔)的关键所在。正是虚构化行为的引领,现实才得以升腾为想象,而想象也因之走近现实。在这一过程中,虚构将已知世界编码(transcode),把未知世界变成想象之物,而由想象与现实这两者重新组合的世界,即是呈现给读者的一篇新天地。”20伊瑟尔强调虚构的重要作用在于勾连想象与现实,而且小说作为虚构和现实的混合物,现实与虚构的互融互通的特性远甚于他们之间的对立特性。因此,虚构的可能性在于其作为想象与现实的纽带,将现实、虚构与想象三元合一,令存留于历史之中的日军“慰安妇”制度以及受害者惨痛遭遇得以彰显。

中国当代“慰安妇”题材小说呈现了虚构的诸多可能,它们在展现“她的痛苦”上做出了巨大贡献,为人们了解“慰安妇”的悲惨遭遇和日军“慰安妇”制度起到了重要作用。与此同时,中国当代“慰安妇”题材小说还从抗日战争的英雄叙事、中日和解的反战叙事等塑造了新时期“慰安妇”形象。日本文学、文化常展现于叙事之中,如《军妓》中通过主人公常谈及反战作家川端康成及物哀典范《雪国》《春子的南京》以夏目漱石作为重要线索串联中日男女主人公爱情等。

如果说中国当代“慰安妇”题材小说呈现了虚构的可能,其更多是囿于现实的可能,马来西亚的两位作家创作的“慰安妇”题材小说为我国当代作家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资借鉴的虚构方式。日军在马来西亚的“慰安所”分布在三十多个城市,日军所到之处几乎都开设了“慰安所”。多数“慰安妇”死于疾病,或被折磨致死,或在最后撤离时为了消灭人证而被杀死。马来西亚华裔作家陈团英和李永平根据历史史实分别创作了长篇小说《夕雾花园》和《大河尽头》。《夕雾花园》反映了日军占领期间的暴行。小说主人公的姐姐云红被日军强迫成为“慰安妇”而饱受折磨,也因意外怀孕而被实行堕胎手术,最后被日军杀死掩埋于矿坑之中。《夕雾花园》中人物间的爱恨情仇、记忆与遗忘、自然与造境之间纠缠交替,云红作为“慰安妇”的经历通过云林的记忆贯穿其中。《夕雾花园》作为“慰安妇”题材小说呈现了见证、创伤、救赎和反战等多元化主题。

李永平的《大河尽头》以散布在婆罗洲的各族裔、鬼魅、性欲等传奇元素,揭开殖民和战后的雨林奇观和成长故事,展开雨林书写的大河叙事。在其中,穿插了少年永的姑姑、荷兰女子克丝婷作为“慰安妇”的悲惨经历。克丝婷在战争期间惨遭日本人抓去做了两年的“慰安妇”,失去子宫,失去孕育能力,成了婆罗洲大地上被遗弃的女人。在小说中有一幕景象展现了日军性暴力带来的创伤难以愈合。阴历七月初九,即日本即将战败投降期间,少年永和姑妈克丝婷进入雨林深处一座战时日军俱乐部修整的旅馆,在一群无头日本军魂围绕中少年永被魔怔上身,挥舞日军战败用于切腹的武士刀,模仿日军淫威,几乎强暴了日本妈妈桑。李永平以鬼魅的雨林、日本武士刀、切腹仪式、日本妈妈桑的裸身、日军无头鬼魂等拼接了战争时期的苦难与性暴力的创伤,以着魔的剧情演出了“慰安妇”的疼痛。“小说,通过向我们打开不真实之物,引导我们进入到现实的那些本质东西中。”21这两部“慰安妇”题材的小说与中国当代作家的写作手法迥异,奇幻迷离的热带雨林、马来西亚历史、主人公的成长和救赎与“慰安婦”的悲惨遭遇相结合,展现了“慰安妇”题材小说虚构的另一种可能。

概言之,“慰安妇”题材小说并非完全拘泥于传统的历史小说写作,奇幻与现实的交织同样能将该题材完美地呈现。如《夕雾花园》除闯入布克文学奖决选名单、获得2013年的英仕曼亚洲文学奖之外,还获得华德·史考特历史小说奖。

(二)虚构的限度

日军“慰安妇”制度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和战时,日本政府及其军队强迫各国妇女充当性奴隶的制度。作家在进行小说创作时要对其本质有正确的基本认知,明确虚构的限度和尺度,即不能颠覆基本的历史的认知,不能超越人文普遍认同和道德底线,如对“慰安妇”题材情欲化书写、“慰安妇”与日军恋情虚构等则是违背了该题材虚构的限度。然而部分小说却未能在这一禁忌上有所顾忌,反而以身体之名行情欲化叙事,并在小说封面公然以裸身女性并配以诸如“这是一部身体的祭书,激荡着灵魂的疼痛和尖叫。这是一部阅读的奇书,倾诉着肉体的战役和往事”文字加以推介。22海男《身体祭》里对“慰安妇”身体的描述——自称“书中还荡漾着从身体中诞生的那些因爱情而诞生的灵魂的疼痛和尖叫”——以及男女主人公的感情描述亦是违背了该题材的最应坚守的伦理底线。在战争中,被欺骗、诱拐或强迫的手段带到不同的地方作为日军的性奴隶的“慰安妇”,她们的身体、生物学上的女性性征包括乳房与阴道,在日军的眼中只被视作并被利用为泄欲的性工具。书写和歌颂性暴行而产生的爱情,这绝非正常的三观。因此,“慰安妇”题材小说的情色化描写是对受难的女性的不可原谅的亵渎,虚构应有限度。

特里·伊格尔顿指出,通过语言的自我指涉,虚构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同时虚构也拥有使其区别于司空见惯的自律性。虚构“与世界保持距离,使之变形、重组、赋予其高度的自由度和灵活性,如此一来,便可更有效地揭示出关于世界的某种道德真实”23。“慰安妇”题材小说不可避免需要以虚构呈现历史的真实,但也正如伊格尔顿所言,虚构有其自由度和灵活性,但必然也有其自律性并承担某种道德真实,意即虚构应是想象与现实之间的纽带。如《春子的南京》中,从鹿沟惨案到“日军慰安妇”事件、南京大屠杀等一系列历史事件通过日本姑娘春子串联起来,且小说中的“慰安妇”原型亦是黑龙江东宁县的幸存者奶奶。作者把握虚构的尺度,即便日本姑娘春子与中国朝鲜族小伙子钟赫的爱情故事套用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美丽爱情故事套路也能呈现原“慰安妇”的痛楚。也唯有如此,虚构才不至于捏造和歪曲历史真实。

美国著名社会学家杰弗里·亚历山大(Jeffrey C. Alexander)指出,犹太人经历的集体屠杀变成一种原型(archetype),一个外于时间的事件,而非一桩历史事件。“作为一种原型,这个恶唤起的创伤经验超越了宗教、种族、阶级、地区所能界定的任何事物——事实上,超越了任何想得到的社会学构型(sociological configuration)或历史会合点所能界定的。”24笔者想指出的是,“慰安妇”们所经历的性暴力,亦是一个外于时间的事件,而非一桩单纯的历史事件,日军的性暴力罪行之恶,也超乎了人类道德极限。当有人问起“奥斯维辛集中营大屠杀能虚构吗”,我们对“慰安妇”题材小说也同样可以追问,“慰安妇”遭受的性暴力能够虚构吗?而事实上,当我们追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并非执着于虚构与真实的纠葛,而是执着于虚构的道德伦理禁忌。如果虚构文本割断了与已知现实和既有道德的联系,那么它必然成为无人认领的伪饰。因此,对“慰安妇”题材情欲化书写乃最大的道德禁忌,而不仅仅是虚构的限度问题。

概言之,“慰安妇”题材文学作品作为中国当代作家的责任担当,创作了诸多优秀的作品。这些作品包含着作家对日军“慰安妇”制度以及受害者“慰安妇”苦难的认知,他们以虚构的小说介入历史真实,这种介入并不仅仅是对历史真实的平庸模仿和“慰安妇”证词、创伤的再现,而是在虚构的限度与可能之间找到恰如其分的平衡,通过对“她”的痛苦的多元呈现,哀悼脆弱不安的生命。

四、结语:苦难与记忆

“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也是最好的清醒剂。”小说拯救过去的历史,同时也拯救现在和未来。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慰安妇”题材小说在日本“历史教科书事件”之后,重新观照这段屈辱和惨痛的历史,真诚地考察记忆与遗忘的关系,以“她们”的痛苦讲述生命的苦难和意义。“她们”的痛苦在作家们的笔下得以多元化呈现,不仅是为了铭记历史,激发情感的不平之鸣,更重要的是为了回应道德上的抱负。“慰安妇”题材文学的人物原型、她们的痛苦和令人怜悯的结局,她们的个人记忆经由想象的虚构转化为情感真实,最终成为不受国界和民族限制的全球记忆。

马尔库塞指出:“忘却以往的苦难就是容忍而不是战胜造成这种苦难的力量。在时间中治愈的创伤也是含毒的创伤。思想的一个最崇高的任务就是反对屈从时间,恢复记忆的权利,把它作为解放的手段。”25中国当代作家的“慰安妇”题材小说创作,一端是保持伤口的敞开,另一端则是寻求伤口的闭合。但是,如果处理不当,就可能再次撕裂她们的伤口,我们在探寻虚构的可能的同時,也要保持对“她的痛苦”的敬畏,虚构的道德禁忌是作家起笔之前必须想起的律例。

“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现代性受到谴责,不仅是因为它比其他任何时代对更多的人产生了更多的身体暴力,更主要的,是为整个人类一系列的羞辱而产生了一整套的机构和工具。”26我们书写“她的痛苦”,不仅仅只是展现创伤,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对集体性暴力背后的日军“慰安妇”制度进行更深入的挖掘,根除人性之恶,探索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各种可能。■

【注释】

①?i?ek,Slavoj. What can psychoanalysis tell us about cyberspace. Psychoanalysis Review,2004:91(6),pp.801-830.

②苏珊·桑塔格:《关于他人的痛苦》,黄灿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第101页。

③④千田夏光:《随军慰安妇》,林怀秋译,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第155、34页。

⑤黄文凯:《论“慰安妇”题材纪实文学的身体话语》,《日军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19年第4期。

⑥段瑞秋:《女殇:寻找侵华日军性暴力受害者》,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第103页。

⑦⑨16罗石贤:《军妓》,百花文艺出版社,1987,第24、27、124页。

⑧宁以安:《花与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第247页。

⑩11省三:《泥岸》,百家出版社,2005,第432、473页。

12Joshua S. Goldstein. War and Gender:How Gender Shapes the War System and Vice Versa.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19.

13Caruth,Cathy. 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and history. Baltimore,MD: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pp6-7.

14宋少鹏:《媒体中的“慰安妇”话语——符号化的“慰安妇”和“慰安妇”叙事中的记忆忘却机制》,《开放时代》2016年第3期。

15彭仁郁:《过不去的过去:“慰安妇”的战争创伤》,载汪宏伦主编《战争与社会:理论、历史、主体经验》,联经出版公司,2014,第455页。

17高建群:《大顺店》,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第46页。

18吉见義明:《从军慰安妇》,岩波书店,1995,第22-23页。

19莫里斯·布朗肖:《未来之书》,赵苓岑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8页。

20沃尔夫冈·伊瑟尔:《虚构与想象:文学人类学疆界》,陈定家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第16页。

21保罗·利科:《诠释学与人文科学:语言、行为、解释文集》,孔明安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第260页。

22海男:《身体祭》,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

23特里·伊格尔顿:《文学事件》,阴志科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第165页。

24杰弗里·亚历山大:《社会生活的意义——一种文化社会学视角》,吴震环译,五南图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8,第67页。

25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第179-180页。

26海登·怀特:《叙事的虚构性:有关历史、文学和理论的论文(1957—2007)》,馬丽莉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第397页。

(黄文凯,广西大学文学院、南京大屠杀史与国际和平研究院。本文系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61批面上资助项目“文学如何触摸历史”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017M611766;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11批特别资助项目“再现的可能与虚构的限度”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018T110472;南京大屠杀史与国际和平研究院基金项目“关于推进‘慰安妇题材文艺创作的策略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9YJY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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