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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裔科技女性的硅谷“西游记”

2021-06-22申霞艳

南方文坛 2021年3期
关键词:西游记

人与符号的较量、互塑是生产竞争和传播流通的必然规律,根性的部分终会内化。无论如何努力拒斥符号,我们的讨论仍得借助术语,就像我们反复填写履历表——姓名、性别、民族、籍贯、学历、工作——貌似无意识地多次重复塑造身份认同,也训化出与陌生人攀谈和认识他人的感知模式。成熟的作家都经历过去标签化的排异过程,陈谦也不例外。女性、广西人、海外华人、硅谷工程师、作家等身份会依次深化为她的自我认同;也会与加诸其身的创伤、镜像、欲望、自我认同等术语互相渗透、相生相克。这构成我们对作家陈谦的“前理解”,她关注的是华裔科技精英不懈的追逐、隐秘的创伤和艰难的认同。南雁、苏菊、珊映等人物分别承载着作家自我中最深的一部分,“女性把内在于她的‘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看作构成其女性身份的两个既有联系又是截然不同的因素”①。集“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于一身的人物与叙事人同样形成观察和被观察的关系。她们的成长史被拉长、放大,前现代遗留的创伤在后现代文化景观中持续发酵,某种意义上可视为国族开放史的微雕。

作为全球化的一部分,海外华人文学保留了华裔走向西方的奋斗历程。陈谦书写的是改革开放后留学生的“西游记”,他们从东方进入西方所经受的“九九八十一难”亦可看成民族国家现代性的隐喻。“每一种文化的发展和维护都需要一种与其相异质并且与其相竞争的另一个自我的存在。自我身份的建构牵涉到与自己相反的他者身份的建构,而且总是牵涉到对与我们不同的特质的不断阐释和再阐释。每一个时代和社会都重新创造自己的他者。因此,自我身份和他者身份绝非静止的东西。”②中国文化的古今之变伴随着中西文化的对话、博弈和互渗。《马可·波罗游记》激起了欧洲航海家向东方探险的渴望;《鲁滨孙漂流记》则向全球散播冒险扩张的意识,刺激大家对“诗和远方”的向往。

新移民在切断与本土的脐带后必然遭遇文化冲突和种族歧视,这些曾是上一代海华作家表达的重要内容:偷渡、打黑工、假结婚、语言障碍、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等诸多矛盾在逼仄的叙述空间内爆发。严歌苓塑造的“地母”扶桑张扬了无边的忍耐精神,忍耐由母性的本能内化为基因,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对女性主体性的湮灭。自我牺牲、逆来顺受被男权文化塑造为正面价值。王葡萄(《第九个寡妇》)、多鹤(《小姨多鹤》)等诸多女性形象都延续了“地母”的血液。忍让也是张翎创作反复浚染的底色,在家族小说《金山》中展现得淋漓尽致,陈瑞琳认为《金山》“归了根底就是对‘苦难的‘忍耐”③。在陈谦笔下,自我实现取代忍耐成为更优先的价值。硅谷是一片崭新的“飞地”,承载飞翔的欲望并提供高飞的双翼。主体与新环境的交融完成自我的身份形塑。通过对女性的奔跑与成长,异域职场打拼的细绘,陈谦为我们描绘了女性认同的现代图景:从过去依赖家族共同体到今天对独立自主的倚重。过去海外华人文学中普遍存在的文化与空间的双重断裂情境也由于全球化的深化得到一定程度的修复。

一、奔跑吧,女性

陈谦早期的《覆水》适合作女性主义和民族国家寓言的双重解读。依群幼年丧父,患先天性心脏病,不宜运动,只能依靠群众。比母亲还年长三岁的白人老德将她带到美国:治病、求学,并将一家子全部移民美国。以“硅谷”为代表的现代对话网络激发了依群的生命潜能,她脱胎换骨,成为崭新的自己。曾镇南在序言中写道:“新大陆移民小说曾经普遍触及的中西异质文化的交融与冲突的最初的一波在新出现的陈谦笔下似乎已经退去;直面、肉薄彼岸特定环境与特殊群落的生存状态、人生挣扎、灵肉冲突的新类型的移民小说的超越一般文化冲突意义之上的命运主题、人性主题看来是被陈谦捉住了。这是旅美华人小说创作的一个值得注意并研究的新的动向、新的消息。”④每一代作家有自己的使命,陈谦选了小而尖的份额,她捉住全球化时代的“新动向”,超越移民文学中华人的“刻板印象”。高科技加速发展给女性命运带来了新的可能性,当然科技无法彻底根除生命内部的困境,潜意识总是会提出自己对现存秩序的反抗。

陈谦在刻画人物命运时也在讲述自己的命运,她执着地追述故事“为什么会发生”。她写得如此少,不是因为珍惜笔墨,而是珍惜人生。每位人物都是她分娩的孩子,流淌着她的一部分自我,美国硅谷与中国广西的边陲小镇勾连起来,后现代科技景观与前现代历史场境并置。依群、南雁、苏菊……这些人物的共同特点是奔跑。《特蕾莎的流氓犯》中的女主角从国防科技大学到华南理工、英伦、加拿大蒙特利尔,最后到达硅谷,“总是三个箱子,马不停蹄的样子”。奔跑通向梦想,逃离躲避“怪兽”。奔跑是积极的“流动”。在鲍曼看来:“流动性登上了人人垂涎的价值之列:流动的自由(它永远是一个稀罕而分配不均的商品)迅速成了我们这个晚现代或后现代时期划分社会阶层的主要因素。”⑤“人挪活”“人往高处走”,人与资本的流动是时代开放的标志。

人物的成长和自我更新借力于中/西空间的流动,人物从第三世界到第一世界的空间位移对应着我国国家软实力和国际地位的提升。离乡背井意味着将自我与父母、家庭和熟人社会切割,将自己交付一种对远方和陌生的认同。她们大抵都经过人生三级跳,出生在广西南宁或者偏远的乡镇,随后到大城市(广州、上海或者伦敦)求学,最终会抵达“硅谷”。唐人街这一标志性叙事空间隐匿了,被光芒万丈的硅谷取而代之。男性和女性、华人与白人以及其他族裔的最优秀者在科技大舞台上合作、竞技。科技创新的激烈竞争掩盖了性别、种族与殖民等问题,创造出文化多元主义的氛围。海外华人的文化再生产问题与全球范围内迅猛发展的消费文化合流。

20世纪,最典型的女性命题是“娜拉”离开家后怎么办。“在父权制社会,女人被迫接受她们自身卑贱低下的形象,她们也就把这样一幅自身低贱的图像内化了……使受害者背负着致命的自我仇恨。”⑥第三世界国家生产力相对落后,没有为女性提供社会生存和奋斗空间,男权从精神和身体对女性进行双重宰制。根据吉登斯的考察,“所有的社会惯例需要对身体加以持续的控制,而生活制度则是领会的实践,它对机体需要加以严密控制”⑦。从现代性的进程而不是单纯的审美上,我们才能明白为什么中国会发展出裹足这种难以思議的文化。以布罗代尔的长时段历史观来考察,裹足、海禁等措施导致了国势的衰颓,这是国族自闭心理的投射,可能的现代性追求被延宕了,与地理大发现等一系列历史发展机遇失之交臂。

“娜拉”标志着女性的觉醒,质疑“女主内”的生活模式,但当时的社会尚未匹配。鲁迅看清文化的痼疾而作《伤逝》,自主选择爱情的知识女性子君依然重蹈覆辙,与旧女性祥林嫂殊途同归,自闭的社会不可能有爱恋的自由,“自由与爱情之间存在着必然的、深刻的社会联系”⑧。爱情观是一个时代价值风向的重要体现。陈谦将传统的潜文本汇聚到母一代:南雁、哈密、莲露、锦芯的母亲们,她们的婚姻无不是委曲求全,势大于人,只能审时度势将自己胡乱打发给自己不爱的人。南雁的父亲比母亲大整整一代;哈爸是哈妈的老师;《繁枝》中锦芯的母亲默默忍受丈夫婚外生女,以抄经换取平静……母亲们的沉默、隐忍、不甘成为下一代“逃离”原生家庭的镜。母一代内化的低贱和自我仇恨也传递给女儿,心理创伤并不能一键删除。锦芯对有外遇的丈夫进行复仇与东方文化对家族共同体的依赖密切相关。华莱士·马丁指出:“从一代到下一代的家族继承的连续性可以作为神学的时间概念的尘世翻版。”⑨在移民文化中,“我是谁,从哪里来”显得特别重要,家族的连续性亦是身份认同的核心内容。硅谷照出新移民的心灵倒影,“心像”通过代际对比和镜像设置改写了这种以低贱和自我仇恨为内核的性别意识。相比于母一代,成长于美国的华裔子一代往往给大陆过来的女主角带来积极而正面的启示,如《繁枝》的主人公锦芯,她的女儿给她对待婚姻破裂以理性的建议;叙事人是同父异母的妹妹立蕙,她是从儿子珑珑的作业——家庭树中获得启发,决定鼓足勇气认父,这在国内一直被两个家庭小心翼翼地回避着。

西方文化对华裔女性是一种唤醒,她们可以卸下沉沉的蜗牛壳到职场自由驰骋,让斑斓的梦想翩翩起舞。“我们内心的每一种声音都讲述着其中独一无二的东西。我不仅不应当按照外部的一致性模式塑造我的生活,我甚至不能在我自己之外寻找这种模式。”⑩女性的“心像”被自己看见,心声被聆听。“土星”气质的南雁耳边反复回旋着:“美国人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你要去发现它,完成它。”“在美国,你想是什么,你就可以成为什么。”11西方文化鼓励个人夢想,在人生的排序上,自我实现比天伦之乐具有优先权。珊映耳边常常响起一同创业的皮特说的:“如果我们有梦想,又足够努力,上帝会看见。”12开放的时代气氛和现代文化认同给了这些痛并奔跑着的女性以丰沛的能量,使她们能够在“伤口中长出翅膀”:特蕾莎坦然面对心魔、南雁再次起航寻梦、立蕙勇敢认亲、哈密在复仇中走向疗愈……

“硅谷”形成了一套独特的文化。迈克·布朗认为:“每一个地方代表的是一整套的文化。它不仅表明你住在哪儿,你来自何方,而且说明了你是谁。”13硅谷就像强大的磁场一样将不同族裔、不同宗教和不同故乡的人聚合起来,在孵化世界领先的科技产品的同时也催生出新的对话网络。“文化规范不仅由它们所肯定和尊敬的东西形成,也由它们所排除、拒斥、轻蔑、鄙视、嘲笑的构成。”14全球移民精英聚合的社群,多文化的对话、碰撞使其文化既具开放性、兼容性,也有反叛性和创意性。硅谷的文化空间是华裔女性建构自我过程中“有意义的他者”,“认同和自我是在与有意义的他者持续的对话和斗争中形成的”15。女性从这个现代对话网络中汲取勇气自我肯定、自我发现,与原生家庭息息相关的问题“我是谁”转化为“我要成为谁”,现代认同图景伴随女性主体性的建构徐徐展开。

二、创伤:原生家庭与大历史

贞操意识犹如幽灵,超越理性认知上升为民族情结。“三从四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通过裹足、贞节牌坊和酷刑将女性牢牢地禁锢着;三纲五常、“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女子无才便是德”等成为“民族潜意识”,民族文化也随之日益失去活力。20世纪我们先后通过禁止缠足、一夫一妻和同工同酬等制度来提高女性的地位,改革开放后高考制恢复让女性享有受高等教育的权力。这一切极大地解放了女性,提高了女性的社会地位。

古典文学中弥漫着处女情结,女主角无不是以纯洁无瑕、痴情被歌颂。想想黛玉、孟姜女、《梁祝》《牡丹亭》《孔雀东南飞》和民间那些仙女、狐狸精,都是至情至性的纯情女主角。而西方文学则不然,比如《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遇上沃伦斯基的时候,她是一位八岁男孩的母亲;沃伦斯基正在与像白纸一样纯洁的吉娣恋爱,但沃伦斯基选择了身为人母的安娜;《日瓦戈医生》中日瓦戈知道拉拉年少时被人玷污并且结过婚,依然身不由己地跟她好上了,甚至他们的爱情就是建立在这被损毁的命运的基础上。司汤达的《红与黑》中于连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内心深处确认爱的是德瑞纳夫人而不是贵族少女玛蒂尔德。《巴黎圣母院》《复活》《静静的顿河》等作品所珍视的女性魅力都不光是身体的纯洁,而是更内在的情感、人格和心灵世界。这些伟大的作品歌颂爱的精神性和女性的人格魅力,传递一种更为现代的价值观。

西方文学阅读经验和生活阅历让陈谦不断对比中西文化,反思来处。她创作小说常常在叙事中央以“闪回”揭秘人物的“前史”——原生家庭父亲的缺席。这缺席指向历史,即便是畏罪自杀也侧面反映了时代的恐怖。“真正恰当的小说题材,和习惯赋予我们的那种信念,是有所不同的。”16先锋文学在敞亮暴力和血腥的同时也固化了我们的历史想象,有时候对暴力的恐惧比恐惧本身还可怕。

《覆水》中依群的父亲因畏惧自杀,她的初夜是比她母亲还大三岁的老德用手完成的;莲露随母亲因成分被生父抛弃,她的贞操是被亲舅舅酒后夺去;南雁、莲露、立蕙、锦芯、哈密……隐蔽的个人创伤通向家庭,也通向大历史和民族无意识。闭抑的大历史、残缺的原生家庭乃人物创伤的源头,这创伤是“含毒的”,如马尔库塞所言:“时间的流逝有助于人们忘却过去存在的东西和可能存在的东西,使人们不去顾及美好的过去和美好的未来。这种忘却能力本身是长期而可怕的经验教育的结果,它是心理和精神卫生的必不可少的要求,没有这种要求,文明生活将是难于忍受的,但它也是一种保持屈从和克制的心理机能。忘却也就是容忍那些一旦出现了公正和自由就不应当予以容忍的东西。这样的容忍再生产了不公正和奴役的再生产条件,因为忘却以往的苦难就是容忍而不是战胜造成这种苦难的力量。在时间中治愈的创伤也是含毒的创伤。”17父亲的缺席所致的精神创伤未曾得到有效的清理,这“含毒的创伤”造成女性扭曲的身份认同,使自我与时间的对话被阻断,使自我的生命轨迹未能圆满成形,人生途中充满形形色色的障碍。

《莲露》中朱老师的理性不足以抵挡“处女”二字的诱惑,处女情结已深入朱老师的本能之中,“民族无意识”落实于“个人无意识”。新作《哈密的废墟》表面看是家庭创伤的代际传递,而源头却是禁欲所致的认知误区。哈妈所谓的“诱奸”在哈父看来就是正常的男女恋爱,哈妈直呼哈爸为“老色狼”并坚持带哈密出国。无独有偶,王小波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塑造的团支书×海鹰就认为“一切性关系都叫强奸”“所有的男人都是强奸犯”。全称判断乃非黑即白的逻辑结构带来的割裂。

父亲的自杀、母亲的委身、少女的失贞等创伤终会通向幽暗的历史密林。《特蕾莎的流氓犯》18对禁欲时代的处理非常特别,既轻盈又丰富。轻盈是人物和题材的撷取,以尚在密林边缘徘徊的年轻人(边缘人)为主角,通过漫长的后续影响逆光审视每一个人的历史记忆;同一故事的女版和男版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叠加效果,通向更丰富的可能性,伸张了昆德拉所谓的复杂性的精神。特蕾莎是女主人公离中赴美后选择的名字,这个名字可以产生蜘蛛网般发散的联想:鼎鼎大名的特蕾莎修女,昆德拉广为人知的小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女主角也叫此名。“特蕾莎”已成为美好灵魂的代名词,是逆风飞扬的精神性。自我虽然隐藏在肉身中不能从身体中离析出来。特蕾莎身体里定居着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叫小梅抑或劲梅(静梅)。在中国,梅就是高洁孤傲的象征,所谓“四君子”是对谦谦君子的人格的移情,与西方的特蕾莎有着内在的呼应,但她因嫉妒而无师自通地利用大时代。告密成为少女的心魔,她不断飞奔、离家、去国,怪兽仍在。直到三十多岁,日趋成长的特蕾莎才有了勇气将自己的身体交付出去。当她得知当年的“流氓犯”、今天的历史学家王旭东要到斯坦福来访学时,她迫切地想要亲口道歉以摆脱心中的怪兽,故事并没有如我们的愿望线性顺延。知名的历史学家王旭东的研究广为人知,办理签证时,美国女签证官顺口传达了她的认可“你关注每一个人在那场运动中的位置”。通过展示具体的个人命运,陈谦为“社会时间”补充了“个人时间”,重现平凡的小人物与大历史之间隐蔽的脐带。

对历史、民族、国家这样的大词,女性有着天然的抵触,女性信赖的是可感可触的人事。女作家回避正面叙述“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一是女性对战争、革命的参与度较低;二是由女性具体形象的思维方式是千百年来基因遗传的结果。苏炜在《爱在无爱的硅谷》的序言中指出陈谦擅长刻画经验细节,书写生命的“底色”,这底色就是日常的“烟火”,是普鲁斯特追忆里的“小点心”的气息。女性满目所触皆为人、情、故事,宏大的历史事件自然而然就转化为边缘女性的命运故事。如《青春之歌》《色戒》《长恨歌》等无不倚重儿女情长进行侧面旁叙,波澜壮阔的革命画卷的中心则被虚写;而男作家往往将“生活在别处”的移情别恋故事反转为英雄的家国情怀,在忠孝不能两全的境遇中抛妻别子,杀身成仁。性别思维差异是男女生活方式差别所致。值得注意的是陈谦的理科背景、系统的理性训练和科学精神的熏陶使她像老吏判狱,嫌疑犯的蛛丝马迹难逃法眼,能从平常的神色和供词中发现漏洞。小说细节层峦叠嶂,庞杂而烧脑;主叙事链如草蛇灰线,柳暗花明。

《特蕾莎的流氓犯》中,王旭东的名字是家、国和时代痕迹的重叠。少女的揭发让王旭东在旭日东升的青春期戴上了“流氓犯”的帽子,属于他的旭日被这顶帽子遮蔽了。王旭东这个如此普遍的名字完全可能犯和少女同样的错误,历史学家王旭东是为自己个人赎罪而走上历史研究之路。“革命加恋爱”的范式被表述为权力加资源。资源简化为食物和性,任何时代美(人、物)都是稀缺资源,是激烈竞争的对象。比如女神海伦引发特洛伊战争,妲己、褒姒、杨贵妃等红颜,是君王甘心以江山去换取的。食物比人更直接,从长时段来看,游牧文明、农业文明到海洋文明等文明形态乃获取食物资源的不同方式。历史化繁为简,捋清纠缠的线头,对美人的跟踪调查就与研究英雄的历史主潮汇合了。“小我”到“大我”的逻辑牵引陈谦将同一故事的男版再讲一次。历史学家王旭东是小梅的“流氓犯”。他们的暧昧被小梅的母亲发现并揭发了,小梅家背负着历史的委曲惩罚而来此地。王旭东在作为权力象征的父亲面前以谎言来自卫,也就是说十三四岁并不能小觑,女性开始懂得性嫉妒的气息,男性懵懂中晓得权力的滋味。少男少女在耳濡目染中无师自通:告密、揭发、谎言、自我保护。至于小梅的去处,大概率是被权力发配到大山深处,再也没有力气翻越;小概率是旭东父亲良心发现将她家人调回城市团聚。无论如何,流言将她污名化了,她不可能像“流氓犯”王旭东一样另起人生。特蕾莎和王旭东是幸运的个案,她们能够在历史翻新时修正自己的命运,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以年幼无知为自己开脱,而是想要亲口向对方道歉,肩负起历史的责任。探向深渊是反省和吸取教训的前提。《特蕾莎的流氓犯》以同一故事的两个版本展现了性别和社会地位的差异,也呈现海外作家对历史责任的自觉承担。

陈谦常选择心理医生来担任叙事人,他们的旁观、聆听能够“暴露被埋葬的秘密”。施布瓦认为:“只有打破創伤沉默并暴露被埋葬的秘密这一过程才有助于从内心世界驱除其可怕、异己的存在。这一过程意味着人们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愈合罪恶和耻辱的创伤,悲悼无法忍受的损失。”19心理医生通过倾听帮助人物重建完整清晰的时间链条,复原创伤阻断的河流。医生在治疗病人的过程中被环境所治愈的故事模式屡见不鲜。“我”在为莲露清理疮口的过程中,几乎要卷入莲露的情感漩涡。舅舅酒后乱伦也是原生家庭的创伤所致,极度孤独使莲露对舅舅的感情兼杂着父兄之爱与异性之情。母亲与继兄乱伦在莲露未愈的伤口上撒了把盐,再也无法培育出健全的人格。朱老师将莲露带到美国,远离熟悉的成长环境几乎让她获得新生。“处女”一词不仅击败了朱老师的满腹经纶和现代理性,也使莲露陷入崩溃。外婆、舅舅、母亲几代所受的伤痕在莲露这里叠加了,她的绝境是民族集体无意识所致。

《哈密的废墟》延伸了《金锁记》对创伤代际传递的思考。人向外展示公共性、社会性的一面,向家庭展示的是更为真实的内部自我,“就家庭这个领域而言,在对亲近之人形成判断时,我们受社会规则和信念的支配和引导的程度最小。”20家庭中人的本性展露得更充分。像曹七巧一样,哈妈由受害者变成施害者,不一样的是哈妈的情绪操控隐秘且高明:时尚得体的华服、富丽精美的花园和可口的美食遮蔽了她颓靡、溃败的内心。花园与废墟的意象对比通向千古之慨——“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坟荒草寒”。深邃的时间感喟转化为鲜明空间视觉意象。《哈密的废墟》以第一人称“我”讲述曾经的朋友哈密的故事,由哈爸的葬礼回叙,慢慢揭秘。哈妈的创伤来自禁欲时代对情欲的认知错位,她臆想的色狼使女儿哈密丧失了爱的能力,原生家庭“对个体人格成长极具破坏力、影响力的事件,被个体视为心理痛反射点隐藏压抑到潜意识深处”21。哈密无法维持亲密关系,甚至渴望通过延长绝症父亲的生命来为母亲复仇,但也是在伺候父亲“受罪”的过程中,在将泳池打造成废墟并与老父亲一起“受罪”的这三年,哈蜜对荒原上度过的童年的感知渐渐复活,将未来的人生寄托在父亲的植物药学事业上,于微茫中窥见疗愈的曙光。叙事过程不断穿插着叙事人“我”以哈蜜母女情感操控关系为镜进行反思:在美国成长的女儿能够无负担地与黑人交朋友而“我”却无法轻松面对,女儿的开放也是多民族文化不断交融的结果。

拉康认为主体是建构出来的,原生家庭会给人打下永久的烙印,“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对待他人的方式,以及我们的整个世界观,都是由原生家庭的环境塑造的。在原生家庭中习得的各种观念也会伴随我们一生。”22童年的环境影响终身相随,那些创伤女性来自父亲不在场或阴盛阳衰的原生家庭,哈密的“废墟”就是哈妈用自己的光鲜的花园养育出来的。花园和废墟都是大地的一体两面,再美的花园只要一年不打理就会变成荒原,情感世界亦如是,没有爱的沐浴心就会成为荒原。成长就是自觉地清理灵魂的疮口和垃圾,让心灵成为芳香的玫瑰园。

三、互为镜像的中西文化与人物设置

如果我们以线性结构进行重述的话,陈谦的作品的整体结构和人物关系并不复杂。倒叙、闪回、补叙,让过去与现在交织,后现代景观与前现代文化并置,中西文化、性别权力和代际等多层次、多维度的镜像关系让人物彼此互为对照,小说意蕴和空间由叙事技艺得以拓展,过去发生的故事在回放中更为清晰,其意义在未来视野中得以呈现。

镜像神经元的发现23有力地佐证了人类的模仿能力、共识和共情能力。“恻隐之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是有科学依据的。行为镜像机制让我们在模仿实践中习得技能;情感镜像机制使我们能欣赏文艺并推己及人,丰富自己的内心世界。《红楼梦》中对风月宝鉴、镜像、心像的叙述惊心动魄,在幻境中,宝玉窥见了金陵十二钗的命运判词。面对如此众多的人物,曹雪芹常以对比互映来处理。古人镜、鉴二字互用证明他们已经感受到二者的相通。张爱玲也强调叙事手法桃红柳绿的参差对照。写作、阅读引发的感同身受、精神共鸣是镜像神经元参与其中的结果。

镜像关系是陈谦谋篇布局的叙事策略,更是她对新媒体时代的自觉,基于无处不在的模仿,她将长篇命名为《无穷镜》。可人在《镜像的牢笼》一文中谈道:“‘看不再成为我们对真实世界的直接捕捉,而是我们对他人之视界、他人之生活的欲求以及高仿真模拟。与此同时,我们获得快感的源泉,也不再是我们所亲历的世界,却是我们通过模仿,不断接近他人之视界与生活体验的趋同过程。”24小说中常出现与“看”密切相关的镜头:手机、相机、望远镜,还不断提及EVIDENCE——镜头中的身体。埃莱娜·西苏曾说:“写你自己。必须让人们听到你的身体。只有到那时,潜意识的巨大源泉才会喷涌。”25西苏所指的身体就是欲望,无穷无尽的欲望。科技尤其是交通和通信领域的革命极大地刺激了人类的欲望。《无穷镜》反复思考彼此的参照关系:“我们是彼此的镜子,在对方那里看到自己来路上那一团团的乌云,真的非常痛苦。”26“曾经也觉得你是我未行之路的镜像。可惜,当两面镜子相遇时,映像里套着映像又套着映像,无穷无尽,彼此就难以分辨了,还会出现互相的干扰。”27镜像的迷雾、幻觉以及深渊同时存在。成为自恋代名词的美神纳西索斯是一个典型的受镜像干扰的悲剧。认识笼罩自我的“太虚幻境”乃自我认知中最难的部分,实现自我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抵御幻觉带来的虚无。

陈谦在设计人物关系上颇费思量,即使看上去南辕北辙的两位也能求同存异。苏炜在《深海里那支绚丽却未知的红珊瑚》中特别指出小说中的人物关系:“主人公珊映与前夫康丰、投资人郭妍、秘密关注对象安吉拉·叶、曾经的合伙人皮特甚至导师尼克之间,构成了支援、引领、互补、对抗等多个层面和向度上的探照與对应,他们既能够从对方身上看到人生境遇的别一番景致,同时也在默默承受着对照本身带来的反思、诱惑、压迫与钝痛。”28《无穷镜》中人物不多,但彼此之间的映照让文本打开新的视界,获得了景深。

《无穷镜》开篇就以太阳照亮全球性的新视界,将“硅谷”与北京联系起来。主角珊映活跃在科技的中心舞台,而她自偏远的百色来,走过漫长的道路。珊映最核心的参照是先生康丰,不同的原生家庭塑造了他们不同的认同。他在获得财务自由之后迷上了登山,极力克服自己的恐高症,勇敢面对万丈深渊,站在“群山之巅,那种足登极乐世界的快感,在这乌七八糟的人世间根本无法想象”29。此时,他能接续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的深邃感慨,悟到人在天地之间的渺小和唯一。登山的极限体验同时内化为康丰身份认同的部分。夫妻俩的人生态度貌似风马牛不相及,可是以自我实现来看仍然异曲同工,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挑战自我,彰显自我的与众不同。康丰攀爬自然的巅峰,体验“一览众山小”,享受极限带来的成就感;珊映身为女性,她要攀爬的是科技转化的巅峰,体验“烟花”照亮世界的瞬间。“烟花”意象在陈谦的意识中沉潜很久了。在2001年出版的《覆水》,依群在新婚之夜在香港第一次见识了烟花。烟花与长夜的关系就像人与大历史关系。烟花的骤亮能打破长夜,但瞬时长夜复归黑暗沉寂。个人的梦想和实践就像这烟花,历史自有其不紧不慢的节奏。从依群到珊映,还有南雁、苏菊们,她们以梦为马,追求卓异,不满足于做丈夫“房间里的天使”,将“烟花”代代传递。《无穷镜》中海伦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牺牲了小提琴梦;曜目的烟花被提炼为珊映的人生理想,也凝结着她父亲未遂的心愿。陈谦对荣格的精神疗愈方法、拉康的镜像理论熟稔于心。荣格对女性的男性气质(阿尼姆斯)和男性的女性气质(阿尼玛)的深入研究催发了伍尔夫雌雄同体的理论设想。健康的心灵就是二者的协调和谐。旺盛的阿尼姆斯气质成为珊映人生的屏障,将她与东方推崇的天伦之乐隔开。

文中珊映和尼克在玫瑰院的对话是硅谷崭新的对话网络的呈现,中西文化互为镜像,极具阐释空间。从叙事角度来说,对话略嫌冗长,但展示了人物对中美(西)文化差异的尊重与反思,也探讨了当代人可借鉴的幸福观。玫瑰至死都是香的,它的馨香比烟花的璀璨持久,静静地将香气释放到周围的空气中。尼克主张慢下来闻闻玫瑰的馨香是对美好日常生活的认同;同时他赞扬珊映愿意为父亲的心愿奋斗的积极价值,子承父愿是东方家庭的主导模式,也是维系社会和谐和稳定发展的重要因素。这与西方文化鼓励个人奋斗是有本质差别的。尼克心态开放,修习中文,将自己的公司取名为磐石,渴望以不变应万变,善于将中国古老的智慧运用到自己的科研生活中。“NO EVIDENCE”这一口头禅非常美国化、商业化,既反映美国文化对隐私的重视,也反映科技和商业的合谋对隐私的侵犯、对人的奴役。人物互相模仿,举手投足都可成为他人观看和模仿的对象,镜头无处不在,观看主体同时变成被看的对象,犹如卞之琳在《断章》中所述,在“无穷”的镜像中,主客体的界限消弭了。网络平台提供的互相关注也是另一种看与被看的方式。

珊映在微博中关注安吉尔,“她在孤单的夜里或清晨关注她,就像看着自己在镜子中的映像,有一种同道的安慰”30。安吉尔和珊映比邻而居,在生活中以相机、望远镜的镜头互看,也在网络的虚拟世界中互相关注。安吉儿微博所建构的文艺范儿十足的“俊、雅”生活以及她相片传递的土星(文艺范)气质深深地吸引着珊映,成为她的欲望对象,文尾,由于EVIDENCE问题,珊映亲自造访安吉儿的家庭,“真相”大白,与微博得来的印象大相径庭,俊雅并非学舌的鹦鹉,而是她的一对双胞胎儿女的名字,可是谁又能说清楚婴儿牙牙学语与鹦鹉学舌的本质区别呢?镜像神经元让我们通过模仿学习他人。珊映与投资人郭妍都经历了丧子之痛,郭妍10岁的儿子维维被绑架撕票,这个故事在短篇《麒麟儿》中讲述过,但长篇延伸出安吉儿的命运。丧子之痛将郭妍与先生分开了,却将她先生与有丧夫之痛的安吉儿连接在一起,又与女角珊映构成彼此的“心像”。流产、丧子经验是对女性生命完满度的削弱,是“过劳时代”给人类带来的残缺经验。

安吉儿迅速删除了证据,但网上已经流传开去,真是一发不可收拾。风险与便捷同等,手机和网络无孔不入,渗透生活的各个角落。作为科技工作者,陈谦对此感受殊深。科技的金律是新旧更替,我们的手机、电脑、洗衣机、汽车等都在不断升级换代。从286到586,从3G到5G,每一种产品来到世间,它的使命就是被淘汰!

《无穷镜》中珊映公司研发的裸眼3D眼镜让人可以模拟上帝的特权,坐拥世界。福柯所谓的“圆形监狱”已经黯然。科技领域充满体育竞技般的速度感和焦虑感,更新、更快、更强的新产品层出不穷。而人类依然渴望不朽,渴望将个体短暂的生活故事与人类共同体的全球叙事相连,将内心的道德与“头顶灿烂星空”联系在一起。生活的流动性和科技的迅猛变化侧面加剧了人类对永恒的渴望。

科技的快速发展可以给人带来便捷、快乐,却不能将人类的心灵创伤一笔勾销。人是如此复杂,丰裕的物质生活并不能提供深层的满足。人类需要记忆,需要意义的安顿,同时需要遗忘,需要建构圆满的自我链。人可以逃离故乡,全球流动,远走高飞来到“硅谷”,植根于原生家庭的童年经验却将你终生包围。寻求意义是工程师陈谦成为作家的原因,也是人物逃离、奔跑和寻梦的原因。在百万富翁频频产生的硅谷,意义的迷惑同样困扰着科技从业者,金钱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人生难题,人依然在欲望和认同的困难纠结中。今天的诸多问题与貌似被遗忘的历史再度对接,经过丛林探秘涉险,我们可以按图索骥,看到泥土掩埋的盘根错节如何通过光滑的枝干通向需仰望才见的花果。

与成功“只隔两个试管的距离”(尼克语)的珊映陷入未卜之境:“看到自己在高高的山巅上坐稳,蒙住双眼,听那山崩海裂般的轰鸣。”31新的对话网络塑造新的认同,经历创业之艰的珊映得承受一切的力量,她抵达了与前夫康丰不同的山巅,感受同一种轰鸣。这结尾正如希利斯·米勒的分析:“真正具有结束功能的结尾必须同时具有两种面目:一方面,它看起来是一个整齐的结,将所有的线条都收拢在一起,所有的人物都得到了交代;同时,它看起来又是解结,将缠结在一起的叙事线条梳理整齐,使它们清晰可辨,根根闪亮,一切神秘难解之事均真相大白。”32“对于结尾的分析倘若足够深入,总会陷入这样的困境,即根本无法确定该故事是否确实已经完结。”33珊映的情感故事和创业故事告一段落,然而并未完结,诸多可能性仍在暗涌。还有无数的珊映会不断“浮出历史地表”,女性通向精神自主、经济独立的道路依然漫长。

为了凸显成长道路的精神创伤,陈谦主动清扫了成长道路上的部分社会障碍,美国社会本身的复杂性、对华裔的排斥、社会结构的根本矛盾以及男性本能的恶都多少被过滤了。无论如何,陈谦塑造了一批文学史上不曾出现的自觉的新女性,她们的自我认同之路,她们的奔跑、独立和奋斗为今天的女性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精神力量。对陈谦,全球化时代,多元文化不断对话、融合才是真经,值得遭遇“八十一难”去换取。“西游”是通过将自我置于陌生化的文化环境中进行重新认知,努力掌握对生活的支配权,让精神茁壮成长、独立自主。

从终极意义来说,陈谦在写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就像《特蕾莎的流氓犯》展示的一样:势强于人,少男少女完全可能因情欲、嫉妒、软弱而以谎言造恶。正如伯恩斯坦所言:“我们永远也不要低估我们基本冲动和本能的力量和能量,也不要低估精神矛盾的深度。我们永远不要自欺欺人地认为我们的本能性破坏能力可以被完全驯服或控制住。我们永远也不要忘了,所有不可预期的偶然状况都可能释放‘野蛮的攻击性和毁灭性能量。”34不入魔境哪来佛境?自我既携带根本恶,也具有修复能力,东方的小梅通过“西游”可以成长为西方的特蕾莎。沿着这些东辕西辙的“未选之路”,陈谦描绘了一个又一个版本不同的人生。■

【注释】

①[英]约翰·伯格:《观看之道》,戴行钺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第63页。

②[美]爱德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三联书店,1999,第246页。

③[美]陈瑞琳:《海外星星数不清:陈瑞琳文学评论选》,九州出版社,2014,第87页。

④曾镇南:《覆水·序》,载陈谦:《覆水》,广西人民出版社,2004,第2页。

⑤[英]齐格蒙特·鲍曼:《全球化:人类的后果》,郭国良、徐建华译,商务印书馆,2013,第2页。

⑥⑩15[加]查尔斯·泰勒:《承认的政治》,载汪晖、陈燕谷主编《文化与公共性》,三联书店,2005,第291、295、300页。

⑦[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三联书店,1998,第68页。

⑧[保]基·瓦西列夫:《情爱论》,赵永穆、范国恩、陈行慧译,三联书店,1985,第397页。

⑨[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第97页。

11陈谦:《望断南飞雁》,《人民文学》2009年第12期。

122627293031陈谦:《无穷镜》,江苏凤凰出版社,2016,第8、212、231、34、221、235页。

13[英]迈克·布朗:《文化地理学》,杨淑华、宋慧英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第95页。

14[美]夸梅·安东尼·阿皮亚:《认同伦理学》,张容南译,译林出版社,2013,第180页。

16[英]伍尔夫:《论现代小说》,《论小说与小说家》,瞿世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第8页。

17[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对弗洛伊德思想的哲学探讨》,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第171页。

18陈谦:《特蕾莎的流氓犯》,《收获》2008年第2期。

19[德]加布丽埃·施布瓦:《文学、权力与主体》,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第193页。

20[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第121页。

21陈公:《原生家庭》,安徽文艺出版社,2017,第17页。

22[美]罗纳德·理查森:《超越原生家庭》,牛振宇譯,机械工业出版社,2018,第2页。

23格雷戈里·希柯克:《神秘的镜像神经元》,李婷燕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24可人:《镜像的牢笼》,《南方文坛》2016年第3期。

25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载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第194页。

28苏炜:《深海里那支绚丽却未知的红珊瑚——〈无穷镜〉读后》,《南方文坛》2016年第3期。

3233[美]希利斯·米勒:《解读叙事》,申丹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第51、52页。

34[美]理查德·J.伯恩斯坦:《根本恶》,王钦、朱康译,译林出版社,2015,第195页。

(申霞艳,暨南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当代家族叙事中的自我意识与国族想象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6BZW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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