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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中探寻女性生命成长路径

2021-06-22黄晓娟罗莹钰

南方文坛 2021年3期
关键词:女作家广西

黄晓娟 罗莹钰

21世纪以来的广西女作家,以其大胆创新的文学书写吸引了评论界的关注,乃至于形成了“独秀女作家群”这样的女性文学群体力量。纵观广西女作家创作,可以看到一条较为清晰的创作路径,这条路径是由她们笔下的女性形象构建而成的。她们的作品中,从出走漂泊的寻暖者、抗争和突围的她者到和谐舒展的成长者这几种女性形象主体变迁可以看出,乡土记忆在她们创作中留下的印记,也能感受到女性创作主体与时代主潮同质化的脚步,以及女性自觉的文化承担。同时,她们通过对女性形象的塑造,积极探寻了女性走向发展和完善的生命路径,书写女性如何从两性压抑的对抗逐渐走向了舒展和谐的善的追求,体现了广西女性精神中所蕴含的中国传统生命美学优秀文化质素。

一、出走漂泊的寻暖者:乡土记忆的精神寻求

女性的“出走”是百年中国现当代文学余韵未歇的一个经典母题。21世纪以来的广西女作家,都在作品中或深或浅的探讨过“出走”问题,塑造了一系列“出走”的女性形象,如黄咏梅《带我飞》中的米嘉欣、锦璐《爱情跑道》中的裴虹、陶丽群《上邪》中的方青、《暗疾》中的“我”、林白《北去来辞》中的海红等。她们对女性在男权社会中所受到的压迫有着较为清醒的察觉,大多保持着主动的逃离意识,逃离后的漂泊生活构成了小说女性的生活显态。她们总在去向别处的路途中,但有时,該从何处出发,去向何处却不甚明晰。因此出走和漂泊,能在一定程度上传达广西女作家笔下女性形象的精神特征。黄咏梅明确地解释过“出走”何以成为她们笔下女性共同的行动主题,她认为“‘出走是每一代女性写作的一个母题,不一样的是,随着时代语境的不同……这个问题并没有因为女性地位相对提高而获得平等的解决”①。所以出走女性的形象塑造势必要成为女性文学永恒的追问。广西女作家们以漂泊寻暖的女性形象塑造,持续叩问百年来“娜拉”始终要面对的精神困境,女性出走后到底可以去向何处?但似乎她们笔下的当代“娜拉”“既没有堕落,也没有回来”,而始终只能漂泊着,寻求下一个未知的“温暖之地”,其实也是试图寻求女性真正的精神家园。

壮族女作家陶丽群所创作的中篇小说《寻暖》中的几个主要女性便是如此,被买来的陆嫂子用尽一切方法逃离将她困住的村庄,又不得不漂泊在小镇上孤独死去;同是被买来的母亲饶是非常努力融入村庄,也在父亲和村民的排斥中心灰意冷,默默失踪;“我”被父母抛弃,只能游离在陆嫂子和历史老师之间寻求温暖,离婚后落寞回到陆嫂子留下的老房子中独居。但无主的老房子并非意味着“我”的真正归处,而不过是两个漂泊女性命运的同质隐喻而已。《母亲的岛》中,母亲也在沉默中出走毛竹岛,不知所踪,女性逃离的不仅是现实的地理位置,而是要面临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漂泊。陶丽群在为故乡撰写的散文《赤红色的墙》中,以“逃离”来表达了内心的成长感受,可以隐约窥见这种创作心态从何而来。陶丽群的父母从偏远山区迁入较为富裕的墙红屯,山区出身让一家人始终无法融入当地,农闲时分,母亲便带着子女逃回山区祖父母家:“母亲无数次带着我们逃离赤红色的屯子,又无数次返回。逃离成为我童年和少年时代最深刻的印象和感受,它和赤红的颜色一样,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潜伏在我的血液中。”②因此陶丽群小说中,出走逃离的女性在潜意识中映射着她个人的生命记忆。

这种心态在两位瑶族女作家纪尘和林虹笔下有更为外显的表现,行走是瑶族人冒险的天性,更是瑶族女性借由民族传统走向世界的路径。两位女作家作品中行走和漂泊着的女性形象塑造,天然体现了她们“那如血液般潜行在作品里的原乡况味与远方意识,犹如民族的暗语”③。无论行走到何处,瑶乡永远是她们心中精神坐标系的原点。纪尘和林虹同样塑造了不少出走漂泊的女性形象,如林虹小说《暗地》里的白领晓岸、《藕色》中的白姨、纪尘小说《缺口》中的“我”,特别是纪尘的中篇小说《第三只牙刷》就是通过“漂泊”的叙事心态完成了对邓念念和谢苗这两个主要女性形象的塑造的。她们虽有相对体面的社会身份,仍将寻找真爱视作最终归途,邓念念为了讨好吕良,卑微地拿着行李箱在吕良家和自己家之间漂泊,在受到吕良出轨的伤害时,只能默默回桂林疗伤。谢苗为了画家男友“凡高”甘愿北漂,发现“凡高”毫无担当后逃回南方,但在南方遇到的吕良也并非良人,谢苗只能再度逃回北京,但北京是否就是真正的归处呢?纪尘也未曾给出答案。

广西女作家的漂泊女性塑造,大致可归因为两个方面。一是广西地理区位特质和少数民族文化的自然塑造。有研究者认为:“文学中的‘独特的世界常常意味着由某种独特的地域特征而延伸出的独特的生命状态、价值立场和小说气味,意味着作家对民族精神和民族历史处境的一种重新想象,它是作家对经验世界某种独特的阐释和对抗方式。”④广西山地和水文冲刷所形成的喀斯特地貌在地理上天然隔绝了大小村落和区域,地理的复杂和隔绝造成了作家内心的隔绝,冲破地理限制成为广西女作家们一种天然的隐性心态。从她们的女性漂泊书写中隐隐可以察觉,她们一直在借女性和地理之间的对抗进行对民族文化的质询。女性在此间的心态往往是复杂的,既对故土有着交缠的情感,也有一定程度的抵抗。

物欲繁杂的现代社会,少数民族原质的文化气息已经渐渐从日常生活中剥离,显见的似乎只剩民族身份和失落的只言片语,陶丽群的创作,已经不太能够看到明确的壮族文化属性,但陶丽群对出走寻暖女性的塑造却隐隐透露出对民族文化的精神质询和联动。陶丽群自述和故乡的情感是“这么多年来,我和村庄一直相互疏离,甚至排斥,找不到通向彼此的路……一把泥土,把时刻想逃离的骨肉重新拉回她的怀抱中。对于每个人来说,生养之地大概都有这样无可抗拒的魔力吧”⑤。陶丽群作品中的许多女性形象,都投射了她对故乡抗拒又亲密的复杂情感。《上邪》中的方青、《七月之光》中的洛、《寻暖》和《母亲的岛》中的母亲,都有着陶丽群生命记忆与民族文化重合度极高的投射,如陶丽群自我感情经历中曾受过的伤害,如陶丽群母亲一样的壮家妇女的坚韧隐忍,陶丽群工作过的边境小镇中女性所承受的苦难战争记忆……都可以在她们身上看到印记。从这些女性形象也可以看到,“当代少数民族作家的内心世界相当丰富,其创作心态和艺术追求作为精神流动体,也是复杂多变的,然而为自己的民族而写作这一点,具有稳定性和恒久性”⑥。

纪尘的短篇小说《马:献给我的外婆,献给所有的瑶族母亲》中,这种创作心态得到了更为显像的验证。小说以“马”代表走出故土的意象,联动了一个瑶族家庭中三代女性的生命印迹,展现瑶族女性如何一代又一代通过境遇的改善,勇敢走出大山。行走也是作家纪尘生活和创作中最大的个人标签,她竭力行走和探索世界各个角落,在行走中观察世界,寻求生命的真谛,并以行走激发创作,直到今天她的游记式创作也未曾停止。而林虹,也始终通过瑶乡女性,乃至自己家族女性的人生际遇书写潜行在瑶族女性血脉中的行走精神。《钉子被移来移去》中,林虹自叙作为一个编剧,如何在剧本《瑶妃》打磨过程中塑造她心目中那位伟大聪慧的瑶族传奇女性——瑶妃李唐妹。李唐妹来自贺州桂岭一个普通瑶族农家,被明军掳入宫中,因警敏识文字,得宪宗宠爱,为了躲避掖庭灾祸,她以瑶族女性的坚韧和勇敢,偷偷生养了日后的皇帝明孝宗,死后被追封为孝穆皇太后。在艺术性记叙瑶妃与瑶乡的情感联结时,林虹联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一个同样流淌着瑶族血脉的女性,始终以宽厚和坚强的内心面对生活,即使进入晚年,也愿意为了家庭圆满,从熟悉的贺州昭平搬到陌生的南宁,探索新的生活,因为“骨子里迁徙的本性,让他们不屈于生活固有的东西。行进,创造一个个新的起点,即使生活重新开始也努力让它开始得更丰富和美好”⑦。林虹自己,也始终将行走当成一个瑶族人天然的品格,因为“旅途的修行和写作的修行是互为的。在路上,永远有未知的惊喜和收获”⑧。纪尘和林虹笔下的女性,无一不在出走和漂泊,即使为现实所困,她们的内心也向往着更遥远的他处,他处是永远可以期待和幻想的温暖之地。这种女性的行走性书写既是继承和发展了瑶族传统,更是展现了少数民族女性对时代的主动拥抱和对民族文化的自觉承担。

其次,女作家笔下的女性人物不止在文化上勾连了作家的民族情感,也是表达广西女性对故土复杂的文化心态。这种文化心态,与中国社会20世纪90年代城乡关系转变有所关联。广西女作家们对故土和故土女性的书写,一方面体现她们对中国乡土文化和乡土文学传统的天然接续。同时,中国急剧的城市化的进程,导致了城乡关系的巨变,过往的乡土经验不断被打破,作家们观念中的乡土文学传统因此面临着极大的挑战。广西女作家中的绝大多数人,也成为出走故乡汇入城市化洪流的漂泊者。集体的漂泊状态塑造了她们写作中的漂泊心性,加上广西女作家们大多秉持着较为自觉的性别写作立场,这种心态便自然映射到她们笔下的女性形象身上,出走不仅成为创作的一股叙事动力,也成为她们笔下女性的“行动元”,这在某种程度上同当时乡土文学的转变不谋而合,正如文学评论家雷达指出:“近年来的城乡叙事中人物‘出走的冲动根源于作品中人物对现实生存处境的强烈不满,是试图改变自身命运进而改变家乡贫穷落后面貌的强烈渴望,是个体生命走向成熟的契机,是对地域性文化性格的超越,也是对现代城市生活的热切向往。”⑨

林白长篇小说《北去来辞》中的海红,她从南宁到北京,再到武汉,又从北京去到湖北烯川的漂泊历程,几乎复刻了林白的人生轨迹,王迅认为:“海红隐喻着另一位林白,一位逃离者,一位追梦者……这种不断逃离自我的结构,应该是林白小说叙事的动力装置。”⑩对于这种漂泊和逃离的心态,林白在创作之初就已经明确地表示:“我在成长中焦虑、烦躁、惊恐不安,时刻盼望着逃离故乡,到远处去……好在文学收留了我,我无根的病态和焦虑,以及与人隔绝的空虚感,都在文学中得到了安放。”11新世纪之交活跃文坛的广西女作家因漂泊在外,其实对故乡始终有着一种集体的钝感,所以她们笔下的女性人物也大多帶有着同样的心态,这被称为一种集体性的“无根写作”,生于梧州、定居杭州的女作家黄咏梅对此深有感触:“对故乡的迟钝感应,导致了我们的‘集体怀乡,我们怀的并不是某一个具体故乡,我们怀的是一种集体的情绪——身处此处却总是不明此处何处的漂泊感。”12但不管如何漂泊,黄咏梅的创作始终保持着“南方都市文学的天然叙述者,她有着真诚面对生活资源的根性自觉”13,广西女作家们笔下的女性形象中,都潜移默化地带有着南国女性的氤氲气息,她们将自我的漂泊心态寄托在这些女性身上,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中更深层地去探索故土与女性创作者之间的精神勾连。

二、抗争和突围的她者:时代主潮的回应

女性写作自从20世纪80年代崛起,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对社会变迁的敏感把握。90年代,女性从乡土出走,跟随都市化的脚步,开始了在“城与乡”乃至“城与城”之间的漂泊。在过往“乡土中国”的传统观念中,城市往往被寄托了区别于乡村的“现代性”想象,被赋予多重文化期待。新世纪之交,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的社会转变渐渐尘埃落定,文学也从“乡土叙事”转为了“亚乡土叙事”14。广西女作家们敏锐地察觉和触摸到文学传统的更新:“跟前几代作家不一样,我们处于一个城乡转换的阶段,在我们所生活的故乡,土地的概念很少,至少没有上辈作家那么亲近土地,大家所认为的那种传统的‘乡土概念有了很大的改变。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以及以后的若干代,倒是可以共同书写‘百年城镇中国。”15但大量由乡村涌入城市的人发现,城市远非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模样。如同戴锦华指出:“如果说,七八十年代之交,‘现代化还如同金灿灿的彼岸,如同洞开阿里巴巴宝窟的秘语,那么,在八九十年代的社会现实中,人们不无创痛与迷惘地发现,被‘芝麻、芝麻,开门的秘语所洞开的,不仅是‘潘多拉的盒子,而且是一个被钢筋水泥、不锈钢、玻璃幕墙所建构的都市迷宫与危险丛林。”16商业化和都市化急剧推进,带来的是消费主义的滥觞。欲望犹如病毒,人的内心在物欲的飞速扩张中异化和错位,这导致了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异化。娜拉好不容易从封建压抑的乡土社会出走到都市,也无法安身立命,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随时都可能是零,而心的距离却难以拉近,爱情充满了不确定性,孤独是人们无法逃脱的生存处境,面对生存和情爱的多重围困,女性叙事由此呈现了压抑和无所适从的飘忽。新世纪之交女性写作关注的更多是女性在都市错位关系中的生存状态和突围路径,广西女作家们的写作也呈现了和主流女性写作的同质化倾向。在这个背景下,她们的创作中出现了两个重要的特征:都市女性的生存困局以及女性的反抗突围。

广西女作家们的都市书写中,往往将男女放置在对立的局面中去审视女性所要面临的矛盾,“女性意识的觉醒程度是以女性对男性的决绝程度为度量的,因为女性的解放也好,女性的独立也好,首先必须把男性作为对立面,唯有如此,女性的一切奋斗才有目标。”17广西女作家们的创作中,最不乏的就是男女关系错位的叙事。早中期的作品中,她们笔下的女性形象往往深陷错位的情感状态中而被逼到绝境,以各自的姿态反抗突围男权社会的围剿。这种从隐忍到突围的女性话语表达,一方面呈现广西女作家们不屈的女性生命态度,另一方面还寄托了她们对女性命运的关切,以及女性如何跳出男性中心的社会话语牢笼的想象和期待。但这种突围的路径和结果,在不同作家笔下却有着不同的走向。她们笔下的女性形象要么报复伤害她们的男人,以离经叛道的行径来彻底打破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固有想象,同时还让女性角色在故事中对男性施以游戏化的反讽,或者决绝地伤害自己。杨映川算是表现得较为突出的一位作家,《逃跑的鞋子》《做只鸟吧》等早期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面对生存困境却充满了反抗精神的女性。可贵的是,杨映川不仅仅是展现男女之间的角力和对抗,她对女性生存的展现里,可以发现她对女性生存所要面临的困境始终怀有悲悯的温情;对女性成长成熟过程中展现的性别光华,她也有灵动的捕捉。《逃跑的鞋子》的贺兰珊,看似放荡,但她并不敢轻易交付真心,“这个年头,不就是讲个交易吗,感情能值多少个钱?”道出女性在消费社会中的悲哀。贺兰珊愤怒于被欺骗感情,但她没有真正的解决办法,只能通过一夜情来报复于中。《做只鸟吧》在杂志社上班的果果,不仅要面对职场性骚扰,还要面对以肉体交换赞助的窘境;果果和树子有着暧昧的同性情感,两人却不得不在同样的男人身上用性来交换内心的慰藉。面对女性的生存困局,杨映川选择让女性以戏谑又荒唐的方式对男性进行尊严上彻底的破防和戏弄。贺兰珊虽然被于中玩弄了感情,却拿腹中胎儿反耍得于中狼狈不堪;果果和树子捅破两人之间同性暧昧的方式居然是通过共享男性肉体来达成。杨映川用冷峻的笔法对男性中心话语进行轻松消解,男性在故事之间被女性“物化”,体现了她对90年代以来女性文学反讽风格的继承,以游戏人间式的荒诞悲剧书写完成了消费文化语境中女性不幸命运的勾勒。

纪尘和锦璐则热衷于塑造患上都市病而在情爱中内心异化的女性,她们认为这是时代和社会阶层带给个人的一种生活变化和精神变迁。这些女性身处一段关系中,但往往那段关系却无法提供她们精神上的滋养,加上时代物欲潮流的冲击,女性由此产生了内心的变异,如锦璐《双人床》里越来越现实和物质的苏婕和赵小冰、《一个男人的尾巴》中的拜金主义者蓝冬霞、《美丽嘉年华》中物欲得不到满足而患上口红偷窃癖的陈柳英……锦璐自言塑造这些女性的视角是因为“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走得太快,人们心理建设出现断层,新的价值体系没有确立,普遍存在着无所傍依的心理状态和心理恐慌。很多作家都在对这种现实进行思考,寻找各自的通道构建作品。我的通道是从‘爱情婚姻切入。”18女性在面对自我内心的异化、面对两性之间的不公时,纪尘便让她们“用一些比如奚落、冷漠和自虐等方式向男性和自己的处境发出抗议,试图‘削弱男性的价值与特权。”19《205路无人售票车》塑造了一位被金钱扭曲了内心的年轻女子,谋杀富有年老的丈夫七年后仍要握着从亡夫口袋里拿走的救命药瓶才能安然睡去;《花街七十号》306室的安安,周旋在不同的男性之间,最终在妒意引发的命案中刺瞎自己的双眼而失踪,纪尘认为“至于当代男女情感的‘变异问题,在我看来,也是人的内心和时代主潮碰撞的结果”20。纪尘通过对这些女性的塑造,从女性视角出发,表达对裹挟人心的物化时代的反思和批判。

陶丽群较为早期的作品中,这种女性的突围和反抗也有较为鲜明的体现。处女作《一个夜晚》的主人公原本是个家庭幸福的女人,受不了丈夫嫖娼而离婚,诡异的是离婚后“我”也变成了妓女。《水果早餐》里的水店老板娘有个好赌的老公,但老板娘并不是一味忍耐命运,她时常和丈夫大打出手,还给店里的年轻工人“开了苞”。陶丽群曾自我怀疑过,假如女性接受社会规训,忍耐命运,是否会更幸福,但最终她还是认为“世道每一次文明进程,无一不是在少数具有反抗精神、追求自由与爱的有识之士缓慢推进的,也许他们最终没有落得好的结果,但他们的精神之光却照亮了前进的正道”21。

有时候,城与乡的巨大差异性,不仅造成了女性生存的巨大撕裂感,也孕育了新的叙事空间。陶丽群细腻地注意到了从“乡”走进“城”的女性所要面对的复杂境遇。《正午》中的劳萍和门菇,都是从乡村嫁入城市的女性,其实她们不过是娘家换取高额嫁妆和城里人身份的筹码罢了。劳萍和门菇的难处各不相同,处境却是一致的,两人被夹在城市和乡镇之间的灰色地带,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她们针对自己的境遇也展开了反抗,劳萍不愿下一代被残疾且贫苦的家庭所拖累,偷偷打掉腹中胎儿;门菇面对老方的出轨,选择和老方情人的儿子发展一段暧昧关系。但不管怎么说,城市生活还是带给她們更为开阔的视野,让她们了解到女性“城市里生存的机会也远远比乡镇多得多,养活自己毫无问题。乡镇再也回不去了,她也不愿再回去”,她们意识到女性应当如伍尔夫所言,都需要“一间自己的房间”,门菇坚信“无论如何她都会从这段没有未来的婚姻里争取到一个房间的”。悲惨如劳萍,也自认:“离了,我觉得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从今往后我就一个人清清净净地挣钱过日子。”出走后的“娜拉”已经成为乡村话语体系中的异类,无法再“回去”。城市再不堪,始终还是给女性留下了一些体面生存的可能性,于是劳萍选择“娜拉”的老路,再度出走,去向深圳寻找人生新的可能。

陶丽群的作品中,类似《正午》这样的关注进城女性生存困境的,还有《上邪》《行走在城市里的鱼》《忧郁的孩子》等,这些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似乎完美对应了雷达所提出的“亚乡土叙事”,书写了由农村进入城市后人所要面临的异化和撕裂,以及女性对乡土和城市的双重反思和批判。但故事的核心,其实也是表达新世纪女性对“现代性”想象的一种进化认知,凸显女性在适应各种际遇变迁中所展现的柔韧挺拔的生命智慧。正如张燕玲的评价:“陶丽群的写作一直站在女性的角度与立场,书写日常生活中关于人类的时代精神困境,尤其反思当下城乡融合发展中女性的生存困境,且日显突围的力量。”22这种书写的最终目的,借由虚构性的文学语言,将不同代际女性的生存际遇放置到现有的社会语境中不断尝试冲撞、突围,以寻求女性生命和精神的最终归处。

三、和谐舒展的成长者:女性生命的成熟气韵

女性解放并不以性别对抗为最终目的,而是以构建一个完整和谐的世界为终极追求。随着创作的发展,广西女作家群体的文学话语也呈现了和她们自身生命一样的成熟态势。在她们较为近期的创作中,逐渐体现出和而不同的包容气度,寻找到了女性真正的生命方向。他们笔下的女性形象也同作家一同成长,从拧巴的纠结、情爱中激烈的索问,走向了包容坦然,自在舒张,这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谐精神在价值理念上是相互契合的。

广西女作家的创作,总体说来有一种向“善”向“暖”的趋向,虽然她们的创作总是对人性做最尖锐的暴露,却也始终留有温情。她们笔下的女性形象,有软弱的一面,但却始终以最柔韧的精神包容一切,呈现出一种从年轻的不羁张扬到圆熟大气的变迁,作品的精神立場逐渐由性别对立转向人性闪光的拂照和救赎,这一点在杨映川的作品中尤为突出。杨映川早期作品中的性别对立逐渐弱化,转而展现的是女性对男性的拯救,如《不能掉头》中的宋春衣,以六年时间的等待来回报黄羊的情义,唤醒束缚住黄羊的恐惧梦境;《我困了,我醒了》中的卢兰像圣母玛利亚一般包容了张钉的全部缺陷,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刀,好在最终唤醒张钉内心的责任感;《总有一个怀抱》中肖夏遭遇车祸无人搭救险些丧命,她在恢复后仍然选择拥抱善意,路遇客车事故依然挺着孕肚施救;还有《硬核女主》中的顾若初,即使被前男友余自在和韩嘱的幼稚自私伤害过,但她仍然对爱情和人性抱有善意的期待,最终选择接受胡恒文的求婚。其实这也是广西女作家们女性意识的一种进化,女性的进步并不意味着只能通过抵抗和挣扎来摆脱悲苦的命运,或者奋发图强变成和男性不相上下的水平,而应该是包容和接受两性的差异性,并在差异的互补中共同前进。

女性不止拯救男性,女性也拯救同性,甚至拯救自己。这一点在陶丽群近期的书写中更为明显,她渐渐从早期《上邪》方青般的内心悲苦中走出,再难也让笔下的女性保持希望的暖意。《正午》中门菇试图同老方情人的儿子发生关系来报复婚姻生活的惨淡,但最后一刻被劳萍的劝说所动摇;《白》中的杨老师因为幼年的不幸终身未婚未育,仍然选择坚持将爱传递给更弱小的人,用自己的耐心和包容化解拉丽独自养育白化病女儿所积累的戾气;《七月之光》中的洛,她对曾经颠覆自己感情际遇的越南人,原本充满恨意,但骨子里的柔软让她最终选择救助越南弃婴“呆呆”,在这种人性之光的照映中,她和老建的爱情也得到了救赎。陶丽群过往书写中那种女性的拧巴和较劲已不复寻,女性真正获得了对待生命态度的超越和坦然,从两性的对抗走向了更为和谐的舒展。

从《一个人的战争》到《万物花开》,再到《妇女闲聊录》的创作转变中能看出,林白不再规限于“个人化”的女性书写,视角逐渐从女性自我和自恋中走出,走向了更为广阔的民间世界。在林白手中,女性不再只是与内心自我搏斗,而被赋予了更为自由的乡村道德观,不管是双红还是木珍,都有一套与我们所想象的传统的乡村世界完全不同的价值体系,女性不再为世俗的规则所规限,走向了更为松散自由又宽广的女性道德世界。这种创作转向,还和90年代女性主义的个人化写作转向民间书写有一定的关联,体现了广西女作家和时代文学潮流的同质化倾向。

锦璐早期的小说《双人床》到近期《你好吗》,可以明显感受到她创作心态上的一种转变,女性从自我利益的锱铢必较,到慢慢放下了爱恨,更加舒张坦然地包容生命的更迭和不公。锦璐自己也说:“故事淡下来,语气沉下去,我接近了我要的那个‘核。”23

黄咏梅的创作,也有着同样的情感变化,近年小说《父亲的后视镜》中对母亲形象的塑造,区别于早期《负一层》《病鱼》那样更为冷峻激烈的女性视角,呈现了更为沉静柔和的女性生命观照,以及女性在成熟后更为细腻温柔的生存哲学,黄咏梅自言:“过去写小说,为了体现‘惨烈和‘冲突,动不动就把人写死。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太草率了……随意地用‘死亡作为一种解决问题的手段,或者结束故事的方法,是很不负责任的,也是缺乏敬畏的。”24《父亲的后视镜》中,黄咏梅通过母亲对父亲的包容和柔情,展现了婚姻和爱情更为真实且温情的面向,因此可以深切地感受到黄咏梅作品“敏感捕捉和展现现代都市凡人(尤其是边缘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流变,特别是女性的心灵之光,充满理解的同情和同情的理解”25。

不同于其他女作家的虚构性写作,张燕玲通过写实性的散文来观照女性命运的成熟路径,文章可觉察出女性在时间和阅历的沉淀后心态的沉静舒展。她的散文中不乏女性的身影,《朝云,朝云》是一篇游历苏轼之妾王朝云墓后所写,她对朝云的塑造可以看出其扬显的女性观念,一位女性如何将爱情变为宗教般圣洁高远,贬谪之途何其之苦,她也同丈夫将生活化为对他人的善念和无边诗意,塑造了一位“苦极乐极美极”的美好女性。《耶鲁独秀》用诗意的语言记叙了女建筑师林樱如何以惊人的才华设计了越战墙和女生碑,设计中的生命关照体现了一位中华女性至善至美的品格,也让她因此成为耶鲁的骄傲。张燕玲不仅写名女人,也写身边女性,甚至自己。《水萝卜》写自己的祖母,不仅以一身骨气和正气撑起了一个家,还将善意四播乡邻,更以自己独立正直的言行滋养了子孙们生命和品格的叶脉。张燕玲散文中的一系列女性,都是带有中华美好品格的优秀女性,她们坚定、独立、灵气而包容,这其实也是张燕玲心目中女性最美好的样子。张燕玲自述这种创作心态:“你相信坦诚与谅解,相信人类能够彼此沟通彼此谅解。尽管其中有30岁时无法忍受的无奈和妥协,但你内心清明而坚强。直面现实,当然有惨淡,却护住了宁和安详。”26

广西女作家用自己笔下的女性形象,映照出一条女性生命的成长之路,苦痛之中的她们始终保持着人性向善的光辉和渴望,如张燕玲自己所说:“那上善的境界始终高悬我前路的云端,它的召唤如水低低潜行于我的生命之流里,自觉不自觉地稳固着我的信心,濯涤着我的浮躁,使我在不断的逃避和不断的潜行中得以面对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自我。”27她们笔下不同时期的女性形象记录了中国女性不同时期的精神品格性,在这种品格变化的脉络中可以观察到我们民族灵魂如何经由女性的视角变化发展。在女性张扬的生命轨迹中,虽然有痛苦的一面,但也充斥着对美和善的中国传统生命美学。广西女作家们通过笔下女性形象的建构的流动性和变化性,归入了中国文学发展的潮流和进程之中,既体现了她们对女性精神的注重张扬,也可看到文学主潮、时代精神在她们创作中的同质化影响。■

【注释】

①黄咏梅:《我的根据地》,载黄咏梅《锦上添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第33页。

②⑤陶丽群:《赤红色的墙》,《广西文学》2017年第2期。

③张燕玲:《从瑶乡出发》,《文汇报》2015年7月1日。

④梁鸿:《当代文学视野中的“村庄”困境——从阎连科、莫言、李锐小说的地理世界谈起》,《文艺争鸣》2006年第5期。

⑥李鸿然:《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史论·上》,云南教育出版社,2004,第133页。

⑦林虹:《移来移去的钉子》,《广西文学》2016年第9期。

⑧《林虹:诗歌是自己的安静发声》,载钟世华:《穿越诗的喀斯特:当代广西本土诗人访谈录》,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第149页。

⑨张继红、雷达:《世纪转型: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雷达访谈录》,《文艺争鸣》2015年第12期。

⑩王迅:《审美的位移及其后果——林白〈北去来辞〉叙事美学裂变踪迹考察》,《南方文坛》2014年第6期。

11林白:《内心的故乡》,《天涯》2002年第2期。

12郭艳、黄咏梅:《忧郁的天堂及其现代生活方式》,《小说评论》2017年第4期。

1325张燕玲:《淡妆与浓抹——关于浙江青年文学的一种描述》,《文艺报》2020年11月30日。

14雷达:《新世纪十年中国文学的走势》,《文艺争鸣》2010年第3期。雷达对“亚乡土叙事”定义为现代转型社会农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于是新世纪文学中一大批作品描写了乡下人进城过程中的灵魂漂浮状态,反映了现代化进程中我国农民必然经历的精神变迁。

1524张鸿、黄咏梅:《生活在喧哗中要学会对沉默进行反思》,《青年报》2018年9月16日。

16戴锦华:《想象的怀旧》,载《隐形书写——九十年代中国文化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第110页。

17贺绍俊:《在尔虞我诈的喧嚣世界熨帖安放爱情——读杨映川的〈魔术师〉》,《南方文坛》2010年第6期。

18橙子、锦璐:《用小说剖析欲望时代的情爱病理》,《南宁日报》2006年6月23日。

1920高铭、纪尘:《纪尘创作访谈录》,《青年文学》2007年第7期。

21陶丽群:《隐痛围成的孤岛》,《青年文学》2015年第12期。

22张燕玲:《向阳而生:城乡现实中的女性之光——陶丽群新作〈正午〉及其他》,《湘江文艺》2019年第3期。

23锦璐:《我和“老钟”的彼此张望》,《广西文学》2015年第7期。

26张燕玲:《玫瑰花开——广西女作家札记》,《红豆》2003年第5期。

27张燕玲:《上善若水》,载张燕玲《好水如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第205页。

(黄晓娟,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罗莹钰,厦门大学人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女性形象建構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标识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0AZW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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