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2021-06-22
主持人的话:中国现当代文学在亚洲的传播自成格局,与欧美的传播颇有不同。由于亚洲文化一定程度上的同质性,使得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传播更为广泛与深入。可惜,除了日本、韩国,其他国家的传播情况,我们所知不多。本期发表的路文彬与张秋琳(HTAY HTAY MYINT)的《鲁迅作品在缅甸的传播及其影响——以貌廷〈鄂巴〉为例》就为我们展现了鲁迅及其作品在缅甸传播与接受的精彩面向。众所周知,鲁迅的文学生涯及其影响范围都超出了一国之境,无论是其人留学日本的经历,还是其作品在整个20世纪东亚、南洋以及南亚等地区的文本旅行,都有一个清晰的“亚洲”的向度。对于这一点学界早有关注,从竹内好的鲁迅研究,到伊藤虎丸的《魯迅与日本人》,再到藤井省三主编的《日本鲁迅研究精选集》,朴宰雨主编的《韩国鲁迅研究精选集》,王润华和潘国驹主编的《鲁迅在东南亚》等,都从各自的文化语境出发,为这一课题提供了不同的切入点。需要指出的是,鲁迅作品在亚洲地区的巨大影响力,除了源自其文学与人格的魅力,更与近现代各类思潮的此消彼长密切相关,例如拉锯于中日之间的“亚洲”论述,二战后的民族独立与解殖运动,冷战背景下的左翼革命与文学革命等,在在呈现出一个错综复杂而又充满活力的话语场域。不过在这当中,日、韩、新马、印度等经济大国仍然占据论述的主要位置,而像缅甸这样相对边缘的小国则往往乏人问津,本文的一个重要意义便在于拨开迷雾,填补空白。文章主要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主要介绍鲁迅作品在缅甸的翻译情况,包括十二位本土翻译家的不同版本,及其所对应的不同的出版条件与历史语境。第二部分重点分析深受鲁迅《阿Q正传》影响的缅甸小说《鄂巴》,作者通过比较两部作品在人物塑造、章节设置、主旨思想上的异同,来论证鲁迅小说对于缅甸本土小说创作的影响。在我看来,这个案例特别有趣的一点在于,《鄂巴》的出版时间其实要早于缅甸文版《阿Q正传》的问世,如本文作者所言,貌廷是通过英译本而率先接触到鲁迅的,在这个转译/转写的过程中,一种“世界文学”的意义于焉乃现。这也提醒我们,中国文学对于亚洲文学的影响,有时并非如我们所以为的那样单刀直入,而是有着更为迂回的路径与脉络。
本期发表的另一篇是龚浩敏的《移民文学与字面性:论哈金的“翻译书写”》,龚浩敏是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校区的比较文学博士,在美国任教多年,现为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论文以哈金的小说《池塘》为例,探讨其独特的语言风格如何成为其书写的一部分,又透露出怎样身份认同和美学追求。哈金跨地域的生活经验以及跨语言、跨文化的写作实践,一直以来就是其最显著的标签,在传统的文学史观念中,这种极度边缘的写作固然不受重视,但也正因如此,它成为当下流行的各种边缘理论和“后学”热衷分析的对象,进而推导出一个自相驳难、众声喧哗的“中国文学”概念。在这一派热闹之中,我们不免心生警惕:这些研究的落脚点究竟是哈金作品的文学性,还是反过来,用哈金的作品来证明西方理论的普世性?在质疑的声音中,最大的问题来自语言。王安忆便在一次采访中表示,哈金在美国的成绩主要来自他使用的语言(英语),抛开这一点,他的作品是相当普通的。而在厄普代克那里,哈金的英语没有成为他的优势,反而因为诸多谬误而成为阅读的障碍。这看似一次失败的“一鱼两吃”,背后却有着两种语言和文化间巨大的张力,很容易令人想起周蕾和宇文所安围绕北岛诗歌的“可译性”而展开的激烈论争。龚浩敏的论述也正由这一张力处入手,在他看来,哈金的语言也具有一种翻译性,但这不是指一种更加符合英语习惯的语言,而是仿佛从中文生硬直译而来的,中国式的英语。龚浩敏认为,这种语言所具有的“字面性”(literalness),在带来陌生化和幽默效果的同时,也展现出一种被困于某一特定语言之中的荒谬感,这种书写方式被他称作“翻译书写”。很显然,“翻译书写”是一种后设的书写方式,其效果类似于周蕾所说的战术,它通过对自我的边缘化、卑贱化,来疏离我们有关“家”“中心”或者“稳定”的经验。它在语法上的缺陷,恰恰“揭露了特定语言的文化和政治限制,凸显了语言的迁移和去辖阈化的重要性”。如此一来,“翻译书写”无疑对一些通用的概念造成了干扰,例如我们用于界定作家身份的“移民”(Migrant)、“流亡”(Exile)和“离散”(Diaspora)等术语,又或者是民族文学或民族认同的标准。通过分析小说《池塘》,龚浩敏指出小说中矛盾冲突的焦点恰恰来自语言的“字面性”所蕴含的暴力和限制,与哈金的书写语言恰成对照。通过“翻译书写”或者说一种自我指涉式的写作,哈金揭露了语言的媒介性本质,提醒读者作家写作所经历的语言、文化和话语上的跨越过程,这让他成为移民作家中的特例,并在中国文学这一多元的谱系上建构出一个特殊的位置,也让我们重新思考写作的本质。
(季进,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