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南方写作是一种异样的景观
2021-06-22朱山坡
近来,我关注并参与了“小说要不要革命”的讨论。很多同行对小说创作的革新问题提出了不同观点。与此同时,一场关于“新南方写作”的讨论也在低调地、小心翼翼地进行着。南方人的低调和谨慎让这场讨论显得朴实而不张扬,但我觉得很有意义。
在中国,北方人界定“南方”很简单,但对两广、海南等南方偏南的人来说,界定“北方”可能要复杂一些。有一次,我跟几个在广东潮州、海南长大的朋友谈到“小时候是怎么区分南方跟北方的”,广东潮州的朋友说,除了说潮州话的都是北方;海南的朋友说,从海南出发,过了海口就是北方了。我在粤桂边的山村长大,小时候村里人一直认为,说白话(粤语)的地方是南方,说普通话的地方都是北方,甭管你来自哪里。小时候,“南方”于我是一个十分狭隘和武断的概念。长大了,读书了,发现书本上说的南方仿佛跟我没有多大的关系。书本上说的南方基本上说的就是江南一带,甚少提及岭南,尤其是古代史。江南是富庶之地,最先开化之地,读书人多,商贾多,伟人多,名士多,在推动历史进程中,江南是重要的力量。文学也是这样,江南一直处于文坛的中心位置。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身份够尴尬的。我究竟是不是南方人?后来我想明白了,我的“南方”跟江南或很多人理解的南方是不一样的。我的“南方”是属于南方一隅,像上海之于浦东,一直被遗忘,被忽视,不被书写。现在是时候单独拿出来说说了。
新南方写作首先是一个地理概念。我们所说的“新南方”,从地域上说主要是指南方以南,南方偏南,具体来说就是指两广、海南、福建等地方,约等于岭南、华南。南方以南,跟北方差别很大。南方雨水充沛,植被茂盛,经常发生洪灾,阳光和空气都好得无可挑剔,几乎看不到枯枝败叶,看不到草木的新旧更替、颓废和衰亡。有时候我去野外看到那些植物绿得发亮,你看得见它们在生长,在舒展,是活的,在阳光下每一片叶子都发光,好像要张开嘴巴跟你说话。一切都生机勃勃,我们仿佛能听得见小鸟飞翔和动物奔跑喘息的声音。我办公室有一盘绿萝,每天长一大截,你仿佛看得见它在你的眼皮底下伸长,像蛇一样爬行。诗人欧阳江河有一句诗说:植物长得很嚣张。嚣张,就是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像扩张领土一样,一点也不顾忌。南方的潮湿不是开开玩笑的。回南天墙壁、玻璃窗上有潺潺流水。衣柜里的衣服能长出蘑菇。北方的气候、风物、文化、饮食等跟我们差别太大了。南方人的思维方式跟北方不一样。江南跟华南的差别也很大。从课本里走出来的江南,从诗词里看到的江南,江南烟雨、山色空蒙的西湖,桨声灯影的秦淮河,姑苏城外寒山寺,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在大街小巷,经常遇到穿旗袍,撑着油纸伞,“丁香一样,结着幽怨的姑娘”。这些是课本里的南方,跟我们广西有关系吗?我们的祠堂修建得很好,客家文化、少数民族文化(南越)、海洋文化、下南洋……近代以来,南方以南在崛起。太平天国、辛亥革命、北伐战争、桂系左右民国政局……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南方,是中国睁眼看世界与世界对话的地方。到南方去,成为全国的流行语。南方成为中国最热的地方。深圳、香港、广州、海南、北海,热气腾腾,变魔术一般,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受粤港台文化影响巨大。大街小巷都在唱港台歌曲,看香港电影,穿香港时尚服装,当年整个华南地区仿佛都花枝招展、灯红酒绿……这个时候,华南才从江南主导的南方脱胎出来成为独立意义上的南方。今天中国的富裕很大程度上是从南方开始的,南方改变了中国,改变了世界,引领中国新风尚……历史上,南方文化第一次如此深刻影响着全国。我家在广西北流,跟广东高州市交界。小时候,我觉得我们应该是广东人,实际上我祖宗是从广东湛江迁移过来的。身在广西,受广东香港文化影响巨大。几十年间,南方经济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高楼大厦像南方的植物,疯狂地生长,十分嚣张,一切像做梦一般。这种剧烈的变化、巨大的反差,蕴藏着无比肥沃的文学养分。后来,北方、西部移民南方越来越多,南下大军丰富和影响了南方文化,形成了新的东西。文学就是寻找差异性的。文学需要这些东西,给文学书写提供了新的可能。
新南方写作最重要的是一个文学概念。那为什么不叫华南写作或岭南写作呢?主要是对不上文学上的“南方”。南方是世界的,全世界每个国家、每个地区都有南方。华南、嶺南只是中国的。南方不仅是个方位名词,也是一个文学概念。美国有南方作家流派,是指美国南北战争后出现在南方的一种严肃而带有悲剧性的文学,比较熟悉的代表作家有威廉·福克纳、卡森·麦卡勒斯、弗兰纳丽·奥康纳、杜鲁门·卡波特等。他们的作品具有浓郁的南方气息和独特个性。我国也有“南方写作”,但通常是指江南才子们。我也喜欢江南的作家,比如鲁迅、周作人、汪曾祺、郁达夫、徐志摩、余华、苏童等,精致、飘逸、阴郁、有灵气,字里行间能感受得到他们才华逼人。20世纪80年代文学界也曾经讨论过南方写作,但没有持续深入地讨论,近年来张燕玲经常提及且著文论之。现在我们试图让人关注的是华南,南方以南这个地带,希望有新发现、新体悟、新建构,呈现新的可能。广西前辈作家陆地写过《美丽的南方》。他的南方跟江南不一样,他发现了南方的独特性和丰富性,写出了陌生感和时代感。广西作家东西、鬼子、林白、凡一平等都是典型的南方写作。东西的《没有语言的生活》,鬼子《被雨淋湿的河》,林白《一个人的战争》等,从中我们都能读到浓郁的南方的味道、南方的腔调和南方的气质。
新南方写作彰显的是南方气象。南方意象、南方视角、南方叙事、南方风格……南方有很多题材和特色可以写。广东的作家、广西的作家、海南的作家,都在寻找和呈现个性化的、有新鲜内容和新鲜气息的“南方”。南方,尤其是岭南偏南地带,跟中原、北方、西部、江南在文化上有很大的差异,有显著的独特性。而且南方得改革开放之先,比较早地接触现代化,南方文化有明显的现代文化属性,商品化、市场化、世俗化、开放性、包容性、前卫性、实用主义等基本文化特性是南方文化的内在支撑,新南方写作必然要展现出这种文化特征。但重要的前提条件是,南方写作必须体现新的审美高度,要有新的境界,新的实质的突破,突破写作困境和局限。我心目中的新南方写作呈现的应该是一种异样的景观。
新南方写作必须是面向世界的写作。新南方写作也面临着一个创新的问题。写什么,怎么写,为何而写?不要为南方而南方。我们只是在南方,写南方,经营南方,但我们的格局和目标绝对不仅仅是南方。过去不少作家沉迷于地方性写作,挖掘地方奇特的风土人情,耸人听闻的怪人怪事。这是伪乡土写作。这不是写作的目的,也不是文学的目的。写作必然在世界中发生,在世界中进行,在世界中完成,在世界中获得意义。一个有志向有雄心的作家必须面向世界,是世界性的写作。所谓世界性的写作,是有现代的写作技巧、独立的写作姿态,其作品具备人类共同接受的价值观,传达的是真善美爱,是写全世界读者都能读得懂、能引起共鸣的作品。在世界中写作,为世界而写,关心的是全人类,为全世界提供有价值的内容和独特的个人体验。这才是新南方写作的意义和使命。■
2021年2月
(朱山坡,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影视创作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