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语言安全研究述评*
2021-06-22郭继荣
郭继荣 杨 亮
(西安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 西安 710049)
党的第十九届五中全会就国家安全进一步提出:“…统筹传统安全和非传统安全,把安全发展贯穿国家发展各领域和全过程,防范和化解影响我国现代化进程的各种风险… 要加强国家安全体系和能力建设…”[1]作为沟通工具和文化载体的语言,其本体的使用及其动态嵌入中可能引发的社会、文化、经济、政治、信息、军事问题贯穿于系统维护和塑造国家非传统安全和传统安全的始终。因此,语言能力是国家安全能力建设的重要一环,语言安全问题亦成为影响国家安全的基本问题之一。
语言安全的范畴和主体是什么?语言问题如何影响国家安全?如何通过语言安全规划来维护和塑造国家安全?近年来,特别是总体国家安全观提出以来,上述问题愈发受到语言学、国际关系学、政治学、法学等领域的广泛关注。随着我国语言安全研究的不断推进以及国家“建设更高水平的平安中国”的要求,亟需对国内相关研究进行系统梳理和反思,以期为后续语言安全理论体系、研究范式的生成以及国家安全建构的语言学路径提供参考和借鉴。基于此,本文提出的研究问题为:我国语言安全研究经历了哪些阶段?我国语言安全研究的特点和不足是什么?语言安全研究的未来趋势如何?围绕上述问题,本文拟从宏观、微观两个视角对我国语言安全研究的学术史沿革、特点、方向进行整合、反思和预测。
1 研究过程及方法
首先,本文以中国知网“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的期刊、报纸、国内会议、硕博论文为来源,不限研究时间,以“语言&安全”(该检索词旨在涵括的语言符号:“语言安全”“安全语言”“语言&国家安全”“语言战略&安全”“语言文字&安全”“语言&文化安全”)为篇名检索词进行检索,去除英文文献后,共获得文献301篇。在系统检索的基础上,进行了进一步的人工筛选,具体步骤包括:a.标题粗选,去除了关联性不强的文献,得到135篇;b.摘要细读筛查,剔除重复文献,选取和研究关联密切的文献,最终得到114篇。通过文献细读和分析,本文首先确定了研究的时间跨度,归纳总结了语言安全研究的三个历史阶段;接着,基于哥本哈根学派的安全化理论,搭建针对语言安全研究特点进行分析的安全概念系统框架,并对先前研究进行述评;最后,展望我国语言安全研究的未来趋势。
2 我国语言安全研究的三个阶段
西方关涉语言之安全与否的研究可以追溯到二战后美国语言学家对语言使用中的“不安全”感受进行的讨论,这主要指的是:在美国社会推行美式英语为标准语的大环境中,操持不同语言变体的英属国家及地区的移民对自己发音、语法等产生怀疑的不安心理。霍尔将其表现总结为“错误的谦卑”(false humility)、“不必的自贬”(needless self-deprecation)[2],豪根进一步用Schizoglossia[3]一词将“语言不安全”(linguistic insecurity)具体描述为处于多语言变体共存环境下的人们在使用母语过程中因不同语言变体标准、规范之差异而产生的一种“语言病症”(linguistic malady),并从语言规划角度提出通过“标准化”来解决言语社区中的这一问题,其根本目的是通过书写、发音的规范化来提高言语社区表达和行事的有效性。
可以看出,西方“语言不安全”研究最初的背景、目的、内容都与我国“语言安全”研究有一定差别。所以,论及术语的沿袭,严格来说,“语言安全”(Linguistic Security)是一个汉源术语[4]46,内生于国家语言战略和安全建设的需求。这种中西之别为国内语言安全研究理论体系建构提供了探讨的空间,也为其研究范式的生成提供了以“立足语言生活解决时代需求”为导向的可能。总的来说,中国语言安全研究大体可分为以下三个阶段:
2.1国家安全语言战略初探(2006-2013年)国内语言安全研究第一阶段为美国“语言问题安全化”引发的国家安全语言战略初步讨论。2004年,国家安全研究领域从文化安全视角切入,将“语言文字安全”初步列为国家“文化安全”最基本的内容[5]。2006年初,美国“国家安全语言计划”(NSLI)的发布标志着其旨在维护国家安全的语言战略全面启动,这一“关键语言”战略及其情报机构的语言能力培养计划[6]为我国国家安全带来了潜在挑战和威胁,这促使国内学界开始对我国国家安全语言战略展开全面讨论。王建勤率先从语言与国家安全视角剖析了上述背景下我国语言战略研究现状与其所面临的安全挑战之间的鸿沟,并提出了相应的语言文化安全对策,包括建立国家级语言战略研究机构、建立语言文化安全预警机制和监控机制、制定明确的语言战略等[7]。2010年3月,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首辟专栏“语言与国家安全”,学者戴庆厦、王建勤、赵蓉晖、靳光瑾分别从我国民族语言关系、美国关键语言战略与我国国家语言战略、国家外语规划、语言文字信息处理不同角度探讨了中国的语言与安全问题。2011年4月,国家语委举办“语言与国家的安全和发展论坛”,会议“就国家语言主权、国家安全、国家语言能力、语言认同、语言信息化、语言生活管理、民族地区双语教育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研讨。”[8]会后,刘跃进从文化安全范畴界定了语言安全[9];戴曼纯指出“国家语言能力缺失是一个威胁国家安全的潜在因素”,并从多角度论证了提高国家语言能力的依据[10]。
这一阶段的讨论是学术界在外因刺激下对我国国家安全语言战略的初次探讨,从安全语言到语言安全,虽然在主体范畴、内涵外延等方面的讨论尚不全面,但从学术界到国家机关的聚焦,关于语言与安全问题的讨论已开始从单一的语言本体的生存、教育问题走向国家战略、国家安全与发展的高度,为后续研究的全面展开打下了基础。
2.2总体国家安全观下的语言安全研究(2014-2019年)研究的第二阶段是将语言安全问题置于“总体国家安全观”的战略视野中展开全方位研究。这一阶段,学者从为国家安全战略服务的角度聚焦于语言不可替代的安全价值,对相关问题进行了更深刻的探讨。
首先,学者从总体国家安全观的战略高度对语言安全问题展开了宏观探讨。一方面,学者就语言安全的理论源流、所属范畴、内涵外延、分类等基础性问题进行了再讨论。张治国认为“语言安全是国家安全的一个次分支,语言安全或多或少地影响到各类国家安全”[11]。沈骑认为语言安全问题分为“内源性、外源性、双源性及多源性语言安全问题”[12]。方小兵将语言安全分为语言主体安全、语言主体间安全以及语言在非语言领域的安全作用[4]48。另一方面,学者响应总体国家安全观的系统思维,将语言规划与国家安全需求相结合,提出了语言安全规划的研究框架。沈骑从语言的应用层面考察了语言安全问题是如何贯穿于政治安全、经济安全、文化安全、舆论安全、信息安全等诸多领域的,并提出“语言安全规划研究的三维系统”[13]。张日培提出从认同、秩序、能力、区域治理、全球治理五个维度建构国家安全语言规划范式。
此外,国别区域研究、边疆研究成为这一阶段研究的切入点。文秋芳系统评述了美国国防部所设的马里兰大学高级语言研究中心(CASI)“语言研究为国家安全战略服务”的核心理念[14]。戴曼纯以苏联的语言政策为例,考察了语言对多民族国家民族团结、政治稳定的重要作用[15]。何宁等考察了从单语主义到“三语模式”,印度政府是如何通过语言规划处理语言安全问题,从而实现语言的和谐之境[16]。新疆[17]、西藏[18]、云南跨境民族[19]的语言文字使用现状、语言政策的实施以及与之相关的安全问题也成为学者关注的重点。
母语安全、方言安全以及汉语的地位和推广依然是本阶段研究的重点。王玲以广州“粤语事件”为例,探讨了新城市环境下因捍卫方言引发冲突的原因以及建构城市语言安全的策略[20]。方小兵探讨了言语社区层面语言规划在保障母语安全中的重要意义,并构建了基于“区域”“人口”“互动”“认同”“设施”等言语社区五要素的母语安全分析框架”[21]。陆俭明提出“一是要不断提升国民个人的语言能力,二是要确保汉语稳步而健康地走向世界。”[22]
除此,本阶段研究也拓展至新领域,学者们开始聚焦新研究方法的引入。韩晗论述了“互联网+”时代国家文创与国家语言安全相辅相成的关系[23]。袁周敏提出加强网络语言监测和文化安全治理是构建安全、健康的中国网络话语体系的应有之义[24]。盛静关注语言安全研究中的技术和方法,论证了语言科技为国家安全研究提供科技和智力支撑的可能[25]。同时,提出扎根于现实或网络多元语境的“民族志”研究可以为语言安全研究深入、完整、真实的进行提供可能[26]。
总体来看,如何合理规划语言资源配置,并对语言生活进行宏观干预仍然是本阶段研究的重点。同时,更多学者跳出文化安全论域,从更系统、广阔的场域论述语言的资源属性和安全价值。随着本阶段研究从宏观逐渐走向各细分领域,语言安全研究的多学科属性更加凸显。另一方面,对语言安全的概念、分类等基础问题仍呈开放的讨论趋势,语言安全研究依旧在时代变迁与国际环境的变化中不断深化并走向新的方向。
2.3疫情期间的语言安全研究(2020-)语言安全研究的第三阶段是以应对疫情期间的相关风险、危机为特点的。2020年,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表明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是关乎国家安全和发展、影响全球治理进程的重大风险挑战。在风险挑战的应对中,从防控部署、信息发布、科普宣传、医患沟通、舆情监测,到海外援助、国际协作等,语言的作用、价值及其与国家安全的交织都不容忽视。尽管以“战疫语言服务团”为代表的语言应急服务第一时间为疫情应对提供了语言支援,但我国语言应急服务储备力量和现实需求之间的鸿沟仍然存在,应急准备和应急响应中仍然缺乏应急语言(具体指“紧急情况下,如反恐、缉毒、维和、救灾等,需要使用的语种,其人才具有储备性质”。)[27]服务意识[28]。除此,新冠肺炎命名期间,西方媒体的污名化指涉给中国带来了恶劣的国际影响,新型黄祸论、亚洲病夫论等引发的种族歧视亦成为非传统安全隐患。面对疫情期间语言生活的“真问题”,方寅从疫情期间国家语言之言内行为、言外行为以及言后行为中可能面临的安全隐患出发,论述了“强化语言安全与应急意识、做好语言资源调查整理与开发利用、重视语言安全与应急教育、发展语言安全与应急科技”在“推进国家语言应急体系与能力现代化”过程中的重要作用[29]。沈骑提出语言是全球治理的安全保障、重要领域和安全战略资源[30],并认为疫情期间语言规划的核心是保障国家语言安全,提出“构建由价值范式、问题领域和对象层次三个基本要素组成的语言安全规划分析框架”[31]。
总的来说,新冠疫情的时代语境拓宽了语言安全研究的视野,国家的应急语言能力建设、国家语言安全规划以及超国家层面的语言规划活动,即全球语言治理成为了新的研究增长点,如何将第二阶段传统的语言安全研究与新的研究热点结合成为了需要探讨的新问题。
3 我国语言安全研究的反思
如上所述,我国语言安全研究在时代需求的推动下不断发展,但在术语界定、研究范式、应对策略等方面,学界并未形成广泛认可,这直接阻碍了语言安全精深研究的发展。因此,我们认为有必要回归安全研究本身,从安全的概念系统出发,对现有研究进行归纳、反思,从而为后期研究的深入展开和语言安全功能的实现路径提供借鉴。
3.1安全与安全化20世纪90年代初,哥本哈根学派领军人物巴里·布赞(Barry Buzan) 和奥利·维夫(Ole Wæver)提出:“安全”关涉“安全行为主体(Securitizing actor)认定指涉对象(Referent object)遭受了存在性威胁(Existential threat),并(在某领域)达成采取超出原有规则之约束力的紧急措施的认同。”[32]5这种施动者(Agent)与听话者(Audience)主体间认定和达成的过程即“安全化”(Securitization)(也见“安全议程化”译法。通过汉英双语的意义溯源,刘跃进指出“安全化”(汉)指“由不安全变得安全的客观过程”,而哥本哈根学派的Securitization理论是指“把原来不在安全讨论范围的问题纳入安全讨论范围之中进行讨论”的主观过程,即“安全议程化”[33]。鉴于学界使用的广泛性,本文选用“安全化”译法)的过程[34]。这个概念将三个关键单元置于系统分析的核心:安全行为主体、指涉对象和存在性威胁。其中,安全行为主体指的是通过声明某事物(一个指涉对象)正在遭受存在性威胁从而将该问题安全化的行为主体,它可以是超国家的国际组织,也可以是国家、社会组织、个人等;指涉对象代表“被认定正在遭受存在性威胁并且对存在有合法要求的事物”[32]36。指涉对象可以是主权国家,也可以是非国家行为体(如民族、阶级、部落)、语言、自然等事物。巴里·布赞认为存在性威胁可以源自任何事物,包括侵略性的国家、文化帝国主义、不利的社会趋势等,具体的威胁只有与指涉对象的特征并置时才能被理解,而“指涉对象的本质会因所涉领域的变化而不同,故存在性威胁的本质也会在不同领域呈现不同的特征。”[32]21-22因此,对所涉领域的鉴别和分析成为研究分析的核心之一。同时,这种对领域差别的关注凸显了通过主体互动的某一具体方面来审视主体间关系的一种方式,主体间关系所涉互动类型也因此变得多样。
安全化理论大大拓宽了安全研究的学术议程:研究领域从军事竞争的传统安全拓宽到政治、文化、社会、环境等非传统安全领域;同时,国际体系、国家、地区、个人等不同分析层级的安全经由安全化路径被整合进同一个研究框架,这是哥本哈根学派带来的理论突破之一。其二,哥本哈根学派增加了主体间性的研究维度,安全研究从而跳出主客观安全定义的界限[35],直达安全问题的本质:安全即“主体间无冲突”[36]。施动者对客观安全威胁的认定(a)不再是唯一的主观安全意识,听话者的认同(b)同样起主导作用,二者在探寻客观安全威胁之共同认定的互动过程(c)中增加了彼此社会文化背景下关于客观安全威胁的信息量和理解范围(见图1)。建构于社会认同的安全化过程将客观的安全威胁与主观对威胁的意识通过协商不断对等,这使得主体双方对安全问题的认识更加精准,也为解决相关问题提供了对话路径。其三,哥本哈根学派认为安全化的过程就是通过主体的“言语—行为”在主体间认同安全威胁的过程[37],这使得“言语—行为”成为安全建构的重要路径,话语安全成为了安全研究的核心论题。
图1 安全化过程的三元关系
安全化理论宽泛的安全架构为语言安全研究提供了基于安全化行为主体、指涉对象、(存在性威胁)领域的安全概念系统分析框架,这为评介我国语言安全研究提供了具体指针;同时,安全之“言语—行为”的建构路径为语言安全研究厘清了因语言问题广泛性产生的范畴问题,并为探索语言在其他领域之安全功能的实现路径提供了可能,在下文具体分析中会进一步解释。综上所述,下文以安全化理论从微观上来审视我国语言安全研究的概念共识、具体特点及问题。
3.2语言安全的概念分歧语言安全这一术语的汉源特征为其概念的争论提供了土壤,不同学者对语言安全的主体、范畴、对象等问题所持观点各异,并没有明确形成语言安全的概念共识。表1列举了学界较为认可的语言安全概念,可以看出学者对语言安全的定义主要分为两种流派:一种是将语言安全问题限定在特定领域,如文化领域或语言自身领域的狭义派;另一种是主张受语言工具性和人文性影响,语言安全所涉领域扩大化的广义派。后者具体概念的凝练又遵循两种路径:一是从语言安全的指涉对象出发,将语言安全分为关涉语言本身的存在性安全以及语言使用中与各类社会问题、各领域安全问题杂糅后产生的安全问题;二是从语言安全的行为主体出发,将语言安全分为国家的语言安全问题和其他层级的语言安全。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纵观学者对语言安全所下定义,其重心偏向“语言”二字,语言安全概念似乎可以囊括所有的语言问题,且语言安全的概念主体一直处于变动的状态:从语言本身到语言的使用者,从国家到个人。这些不确定直接造成语言安全的范畴、对象难成定论,语言安全研究也缺乏一个具有明确方向或目的的分析框架。什么是语言安全事务?什么不是?是存在性问题(指语言的存在状态,具体包括语言地位、语言形式、语言关系等)还是话语问题?在没有明确问题边界的情况下提出的解决方案也难适用于更宽泛的研究议程。因此,我们认为,语言安全问题研究的关键在于再定义语言安全及其边界,从而把握其本质特征,为应对策略提供支撑和指导。语言成为安全的指涉对象是安全研究议程扩大化的结果,因此回归安全研究本身对语言安全下定义是其题中之义。
表1 语言安全的概念
根据哥本哈根学派,语言不仅是安全的指涉对象,也是通过“言语—行为”过程宣布某事物为安全问题的基本途径,这使得语言安全的内涵和外延必然是广义的,它不仅关涉语言本身,也包括语言使用过程中的话语建构,以及牵涉其中的价值认同、交往生态等。从安全化的实现过程来看,语言安全的概念主体就是使相关问题安全化的行为主体,语言安全就是关涉语言存在和话语安全的超越一切政治规则和结构,需要启动紧急程序、采取特别手段处理、重新规划政府资源配置的优先议程。
3.3国内语言安全研究的概念系统分析安全化理论为语言安全研究提供了包括行为主体、指涉对象、(存在性威胁)领域的概念系统分析框架。如前所述,目前学界对语言安全的主体仍限定在当前概念主体的范畴,并没有研究明确对语言安全化的行为主体进行分析,且鉴于服务“国家总体安全观”的研究背景和目的以及国家在“言语—行为”安全化过程中的权力地位,我们认定目前语言安全研究中的行为主体皆为国家。同时,如前所述,学界对语言安全的认识分为狭义和广义两种流派,这种区别直接影响了后续研究的整体。因此,我们从指涉对象、(存在性威胁)领域、(概念)狭义/广义对国内语言安全研究进行了概念系统分析,旨在探究当前我国语言安全研究的整体特点和存在的问题。
如表2所示,根据学者的研究内容,我们从不同体系层次对研究中的指涉对象进行了归纳,目的是限定分析目标的空间性范围,从而框定解释因果的特定区域,具体包括全球层次、中等规模层次(国家、地区&民族、地方&民族、网络社会)以及个体层次。同时根据研究的讨论边界,将威胁的来源聚焦于语言领域、语言文化领域以及语言与其他(政治、国防、信息、情报、社会、军事、经济等)交织的领域。在非常措施、紧急行动优先权的认同过程中,每个领域具有符合自身运作逻辑的特殊互动类型,例如,听话者对安全事物的参与度不同,军事领域可能最低,社会领域最高。领域分析的目的就是区分这种互动类型,从而更好地对其进行分析。具体的研究发现与分析如下:
表2 语言安全研究的概念系统分析统计
第一,从威胁来源的领域来看,限定在语言、文化论域下的研究最多,领域的限定与否和语言安全概念的边界大小密切相关。a.语言本体领域的讨论最多(42篇),该领域涵括了语言安全的所有基础性问题,包括国家通用语与少数民族语言、母语与外语、普通话与方言三类语言关系中所涉及的语言地位安全、语言形式安全以及语言身份安全,例如语言濒危、语言污染、跨境语言问题等,论域的限定与研究中所采纳的狭义的语言安全概念相符合。b.文化成为除语言外,语言安全研究所框定的研究最多的单一领域(34篇)。学者多将语言安全看作文化安全的重要组成部分,探讨了语言安全对文化传承、文化传播、(民族)文化认同、文化软实力、文化兴衰等的重要作用。语言形式是携带文化内容的感知,形式与内容互依互存,密不可分。但依存不等于包含,语言与文化的复杂关系在这里我们不做赘述,仅从前文所论述的语言安全属性的广延性而言,我们认为语言安全本身就是一个自我特征明显的问题领域,在文化相关的议题中,应该把语言安全和文化安全作为并列的领域进行研究。c.语言与其他领域的讨论日益增多(38篇),这些研究从语言应用的功能层面出发,将语言看作贯穿各领域安全议题中的表征,旨在考察语言是如何保障或制约其他领域的安全问题。这些研究对语言安全的讨论是广义和开阔的,涉及政治、国防、信息、情报、社会、军事、经济等领域,学者主要从宏观视角讨论了语言与其他领域安全问题的关系(例如语言的政治功能、军事价值、社会安全价值等)、语言为何具备如此广延的安全属性,以及针对这种属性开展语言规划的必要性。但语言在其他领域究竟如何实现安全功能?其路径是什么?即语言如何为其他领域的安全服务?现有研究并未提出现实的具体解决方案。
第二,从指涉对象的层次来看,研究主要集中在中等规模层次,对全球层次、个体层次的讨论较少。a.作为国家安全最主要的行为主体,国家层次的语言安全成为最主要的指涉对象。学者多从提高国家语言治理能力、服务国家安全的目的出发,对国家在全球化背景下所面临的因语言资源单一性与多样性之张力造成的安全困境,以及本土化与国际化视角下的语言竞争进行分析,并从宏观视角为我国的语言安全建构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同时,语言对非语言领域安全作用的讨论也集中在国家层次。国家在语言的安全化过程中处于绝对权威地位,是“言语—行为”安全化的最终实践者,从国家层面对语言安全属性的广延性进行讨论是题中之义。b.地区、地方层次的语言安全研究成为亮点,具体指涉地理性聚集的跨境族的双源性语言安全和地方少数民族的内源性语言安全;加入民族视角的考察后,语言安全的研究集中在语言或语言文化领域。学者从民族语言传承、语言生态、民族融合、民族认同、民族文化安全等视角切入,探究了不同层次的语言安全所面临的复杂现状及其对国家语言安全带来的挑战,同时剖析成因并提出建议。但需特别指出的是,地区、地方层次的语言安全具有特殊挑战:一是政务工作人员如何跨过语言屏障推进当地语言政策,特别是如何规避话语沟通过程中因语言障碍引起的误读,甚至冲突?二是针对民族分裂势力、宗教极端势力利用语言文字领域,特别是同族语言的网络、广播电视、非法出版物对少数民族进行干扰和渗透的问题,如何借助信息情报技术,对相关语言文字信息进行数据抓取、情感识别、隐喻辨析等,从而为加强传播管控、技术反制、应急响应等后续行动提供甄别方向和佐证,这是地区、地方层次语言安全要面临的重大问题。所以,地区、地方层次的语言安全建构不只是对通用语、少数民族语、标准音、方言等不同语言、语言变体之关系的处理,而是涉及语言、文化、政治、信息、情报等不同领域的复杂问题。c.(网络)社会层次的研究,不论其领域的限定与否,都是在广义的语言安全概念指导下展开的,这是由网络语言安全问题的特点以及语言技术的介入决定的。d.全球层次、群体/个体层次的语言安全研究较少。全球层次主要涉及全球范围内华语的语言安全情况,语言在全球治理中的安全价值及其规划,群体/个体层面的研究探讨如何解决群体/个体面临的语言困境和挑战。从语言实践的发生,到语言意识的形成与传播,再到语言规划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并行的模式,全球治理中的语言安全问题和群体/个体语言认同都是语言安全建构的重要一环,亟需大力研究。
4 研究展望
基于对国内学界2006-2020年间语言安全研究的归纳、分析和反思,本文提出的研究展望如下:
4.1语言安全研究理论体系建构语言安全研究理论体系的建构需要学界的共同努力。如前文所述,语言安全研究尚未在学界形成统一的概念共识和研究范式,为了避免语言问题安全化的泛化,亟需一套系统的度量标准界定现实中的语言安全问题。标准设定的基础是要厘清语言安全的行为主体、指涉对象层次、(存在性威胁的)领域这三者的内容和关系,从而明晰在具体的语言安全问题中的权力主体、对象特征和问题领域。
4.2语言安全问题研究方法整合语言安全研究的深入展开需要多元研究方法助力。选择何种研究方法,是民族志、量化、语料库,还是语言技术,要视具体的研究语境、内容、问题、目的而定。民族志通过观察、访谈、档案记录等方法将特定群体语言使用的生活事实和经验资料进行概念化、框架化整合和阐释,量化方法依据大规模的统计调查,对收集的数据进行统计分析、建模,前者是后者的基础,二者都是从个体的观念和实践出发,再获得群体样貌的方法,是了解语言共同体内部机制、倾向、趋势的方法。针对非传统安全威胁的元传播特性[41]以及网络空间的语言治理问题,语料库与语言技术为新媒体背景下的语言安全研究提供战略支持。通过爬虫技术进行文字、语音等多模态数据收集、建库,再基于语料库分析系统对语料的隐喻特征、情感态度、声纹特征、语音情绪等进行识别,探究不同话语社群共享的隐喻表达模式[42]和情感态度,甄别关键个体的身份、情感,甚至通过语料库回溯,预判其情感走向和行动方向,是国家安全建构过程中情报搜集和研判的语言路径。
4.3国家话语安全体系建构国家话语安全体系的建构迫在眉睫。安全之言语行为的建构路径为探索语言在其他领域之安全功能的路径提供了可能,即基于主体双方各自对威胁的主观认知,如何通过主体间的对话、协商实现双方对客观威胁的共同建构,从而启动紧急程序。国家话语安全体系建构是主体间对话、协商有效推进的保障,主要包括全球华语的本体规划和话语策略的制定。前者涉及华语传播过程中本体的自我建构,例如术语的命名、界定、诠释,翻译的标准化、规范化等;后者主要指“和合主义”交往理念指导下,针对他者和问题领域特征而选择的文本策略。领域特征外显于互动类型的差别,军事领域是强制力的体现,政治领域是对权力、统治地位认可与争夺的关系,社会领域是关于个体身份与集体认同的关系等等,因此,话语策略的选择要依据领域互动类别的特征而定。除此,民族、宗教信仰、意识形态、价值观差异,也是与他者对接过程中要考虑的因素。文本策略的选择,一方面要在坚守主体性的基础上,进行具有针对性的话语策略分层导向,根据他者的立场、态度,以或团结、或包容、或博弈、或反击的策略导向,目的是尽可能消解差异、分歧可能引发的对立性甚至对抗性,探寻共有的价值偏好和利益导向;另一方面,要借助多元研究方法,充分探究他者的用词习惯、情感走向、隐喻模式、语体风格、语篇衔接等,重视文本的互文性,在与他者的对接中不断扩大关涉他者的信息量,从而实现自身话语策略的动态调整。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疫情期间,鉴于西方国家的污名化手段,成熟的话语策略对保障国际抗疫合作的广泛开展以及人类生态、生物安全体系的构建具有重要意义。
除此,少数/跨境民族的语言使用现状及语言安全挑战,网络空间语言竞争、语言暴力等问题的语言治理,疫情期间国家应急语言能力建设,以及全球治理背景下语言如何助力全球构建一个更加安全的命运共同体,都是未来的研究增长点,值得进一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