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痛悼念我的导师吴孟超教授
2021-06-22于布为
文/于布为
深切缅怀·国之伟人
惊悉恩师吴孟超教授仙逝,不胜哀痛之至。回想自己走过的人生路,如果说能够在自己所从事的麻醉工作中有一定建树,吴老的影响和教诲,则是一直鼓励我努力前行的巨大动力所在。在这个悲痛的日子里,吴老对我的提携、鼓励和教导,一幕幕都不断浮现在脑海里……
初识吴孟超
初识吴孟超,并不是在现实生活中的面对面,而是来自一本非常著名的手抄本小说《第二次握手》。
小说描写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几位年轻知识分子的工作生活,自然也少不了家国情怀,儿女情长。
当年在部队医院当兵的我,为了能看到这本手抄本,是要排队预约的。也就是说,要到可以看这本书的小圈子里先去打招呼,然后通知你排在哪个晚上看。
知道自己的时间后,马上开始做准备工作。于是到军人服务社(也就是小卖部)买好手电筒和几节电池,拿到书后,立马跑回宿舍,一直等到大家都睡了,再躲到被窝里,打开手电筒一目十行、囫囵吞枣地看。
坦率地讲,书的内容已经记不起多少了,唯独吴孟超,一位年轻外科医生的名字,却深深留在了我的心里。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作者对吴孟超医生的描写非常细腻传神,还是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新闻媒体就曾对吴孟超医生打破肝脏禁区的事迹做过宣传,抑或是我那时已开始学习做麻醉工作,对于小说中对吴孟超医生的成就和形象有自然的亲近感,反正到第二天把书传给下一位战友的时候,脑子里近乎一片空白,唯有吴孟超三个字,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
再识吴孟超
再识吴孟超,得以遇到我人生中的两位研究生导师。
大概是在1975年或1976年,我们单位已经从原总后勤部管辖转归北京军区后勤部第五分部管辖。当年的大同,集结了近十万部队。主力是解放军的第六十九军,军长为董其武上将。
他的戴政委得了胆道结石,住到了我们322医院。但他又怕我们这个中心医院水平不行,于是转弯抹角地提出来能否到上海请个专家来给他开刀?没想到我们的外科主任正好是从上海长海医院调到大同的,他和吴老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于是经请示领导后,就联系吴老来开刀。吴老爽快地答应了,但他也怕基层单位的麻醉不行,就提出来带一位麻醉科主任一起来。于是就带了长海医院的麻醉科主任王景阳教授一起来大同。由于那时我已经开始学习麻醉了,医院就安排我给王景阳教授做助手。
手术过程非常顺利,大家都很高兴,于是在院领导安排的招待午餐上,院长叫我也参加作陪,坐到主桌上。席间院长就问吴老和王教授:我们这个小伙子怎么样啊?有没有培养前途啊?两位老师都说不错。院长就说,既然你们都说好,那就拜托你们帮我们培养个麻醉医生吧。
也是因为这次工作上的安排,使我得以认识了我人生中的硕士和博士研究生导师:麻醉学教授王景阳和外科学教授吴孟超。
1977年,我被派往上海长海医院,进修一年,不仅麻醉技术有了长足的进步,也为数年后报考研究生奠定了基础。
三识吴孟超
真正开始认识吴老,是从1986年我报考吴老的外科学博士研究生开始的。
1985年,我硕士研究生毕业。那时的感觉是:我虽然已拿到了硕士学位,已经算是一个“知识分子”了,但我实际上并没有掌握多少知识,是个典型的没文化的人。于是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恶补各方面的知识。
到了1986年,大家都去报考博士研究生,我也去跟导师讲,我也想考博士。可是我导师那时还没有博士研究生的招生权,所以他说那你去找一下吴老吧,看看他是不是愿意要你。
我找到吴老,他笑呵呵地看着我说,你导师王景阳已经推荐了你,不过现在我也不能确认是否可以招收你。你首先需要通过入学考试,再就是我要问问中山医院的吴珏教授,看看他是什么意见。
后来我被录取,成为1986级二军大8名博士研究生之一,也是吴老当年录取的两个博士生之一。吴老后来跟我讲,吴珏教授的意见是:这个人底子太差,但他非常刻苦,毕业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我才要了你。
成了吴老的学生,有了更多的时间和导师接触,才慢慢明白导师之所以能成为一代名医的内涵所在。
吴老名满天下,但他对病人和家属,永远是满面春风。
一次,一个部队中层干部来了解他爱人的病情和治疗方法,出言有些不逊,我很想帮导师顶他几句。可谁知导师一点也不生气,还示意我不要激动。等这位干部满意地走了以后,我随口嘟囔了几句:什么屁大的官儿,还在我们吴老面前摆谱?吴老马上对我说,你说什么?我说刚才这家伙不知深浅,级别还没有我高,凭什么敢在吴老您面前张牙舞爪?吴老耐心地告诫我,你要记住,我们是做什么工作的?是做人的工作的,是为病人服务的。你还记得希波克拉底誓言吗?不要说他是一个部队干部,就是普通士兵,农村来的老百姓,你也永远要牢记自己的身份,你是为他们服务的人,而不是和他们比官大小的人。
这段话让我受益终生。只有真正按吴老说的那样去做,我们才会把世俗的东西抛到一边,才会永远满面春风地对待每一位患者和他们的家属。
吴老虽然对我要求很严格,但他却从来没有对我大发雷霆。即使是我确实做得不好,他也总是循循善诱,微风细雨,点到为止。
比如我为吴老手术做麻醉,那时候麻醉机少,做肝脏手术大多数是选用持续硬膜外麻醉。吴老的习惯是右肋缘下斜切口,必要时加腹部正中切口,然后就用手进腹腔探查。他是用右手贴着膈肌,先在肝脏表面触摸,然后再探查肝脏的尾段,再探查肝门部位。这个手一进去,别人做的麻醉,病人虽然有点儿反应,但不影响手术。可是我做的硬膜外麻醉,吴老一探查,病人恨不得要从手术台上坐起来。
吴老就说了,你全身麻醉上得很好,怎么硬膜外麻醉老是不灵?你去看看大孟小周(两位麻醉科的老护士),看看她们是怎么做麻醉的?我知道自己打硬膜外麻醉的效果一直不太理想,就找了个机会,跑到孟教员做麻醉的房间里认真观察她的做法。
这一认真观察,知道自己做的为什么效果不好了。原来我是严格按照教科书所写的步骤去做的麻醉,而经验丰富的老教员们,却跳出教科书的框框,穿刺点选择高一个椎间隙,麻醉药在注射完实验量后,将剩余的局麻药一次性注入,使得麻醉平面远高于教科书式麻醉的平面,麻醉效果自然很好。以后再给吴老做麻醉,吴老就很满意了。
这件事也使我懂得,即使你读到博士,很多临床方面的问题,也还是要依赖临床经验积累的。要随时随地注意向有实践经验的人学习。
四识吴孟超
不得志时,与导师成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虽然做了吴老的学生,但第一年都是学外语,上半年到上海外国语学院出国培训部学英语,中间得到一个出国到日本留学的名额,下半年再到长春学日语。转过年就以联合培养的名义到日本埼玉医科大学学习一年。回国后顺利通过答辩,拿到博士学位。此后于1990年底和1992年底,两次破格晋升为副主任医师、教授、主任医师。然后担任麻醉科副主任主持工作。
1994年,院领导调整,工作上诸多不顺。那段时间,我自己很苦闷,每天晚饭后在医院里围着住院部大楼散步绕圈子。没想到有一天居然碰到了恩师吴老,于是我们就一起散步。此后除了刮风下雨,我们的散步就成了雷打不动的每日必修课。当时真可谓无话不谈。
印象最深的是几句话。一是吴老说你要谨慎,你现在这个样子,主要是太能干了,就自我膨胀,目中无人了,别人自然不高兴。二是我问他,您年纪也渐渐大了,有没有想过要培养哪个学生做您的接班人呢?吴老一听就笑了,他说小于,你还真是天真呀,接班人是你考虑的事吗?那是领导考虑的事情。你要记住,你要是有本事,你就做一辈子的科主任;你要是没本事,你就听领导安排。什么接班人不接班人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散步时光,大概延续了半个多月。有一天,吴老忽然情绪大好,一路上聊兴大发。他说,他已接到通知,第二天学校中层以上干部有领导接见,问我有没有接到通知?我说没有。他听了后就说,没关系,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要振作起来,毕竟你还年轻。
后来,吴老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我和吴老的饭后散步也就成了绝响。再以后,我转业到地方工作,与导师的见面也就越来越少了。直到两年前和老同学王红阳一起,最后一次去探望吴老。
当时吴老虽已卧病在床,但精神和气色还很好,看见我们两人一起来看他非常高兴,和我们聊了十几分钟。我们怕影响吴老休息,就主动告辞了。
谁承想此一别竟成永诀!吴老,您一路走好!作为您的学生,感恩您的教诲,感谢您的信任和提携。学生虽不才,但自信一直是在按您的教导做人做事,也为中国麻醉事业的发展做了一定的努力,没有辜负恩师的培养。安息吧,我最最尊敬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