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指衔接与共轭衔接
2021-06-22曹德和王卫兵
曹德和 王卫兵
引 言
典型的语篇总是以语句集合体的形态呈现。从第一句到第二句,从第二句到第三句……,直至完成语篇组织,这一过程即所谓“语篇推进”(discourse progression)(1)这里的“语篇推进”(Verschueren,1999:143)不少学者称之为“主位推进”(thematic progression)。本文之所以没有采用该提法,不仅是因为“主位推进”只是“语篇推进”多种类型之一,更是因为从理论上讲,“推进”是一种运动,任何运动都是源于不同结构要素的相互作用,单凭“主位”无以形成“推进”运动。。其间句际联系的建立无非通过两条途径:一是依靠纽带衔接,二是依靠语境作用。在主要依靠前者的情况下,句与句最为醒目的联系乃是表现在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的照应上(2)“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这对术语学界习惯以“先行项”和“回指项”等称谓表示,因为事实上存在“被回指纽带”后置情况,故本文没有依循惯例。。因为对于语篇推进模式的形成来说,回指纽带的选择起着主导作用,故考察语篇推进,以回指纽带选择为切入点,也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又因为对于回指纽带选择来说,直接根据乃是说写者意欲将句际联系建立在“同指衔接”还是“共轭衔接”基础上,故考察语篇推进,对于前述两类衔接,自然也就应当给予高度重视。
同指衔接与共轭衔接乃为不同衔接类型,然而多年来许多人将二者混为一谈,始终以描写同指衔接的方式描写共轭衔接,甚至有人明确表示,构成“主位同一型”语篇推进模式的词语既包括同指词语亦包括隶属同一语义场的词语。[1]本文首先揭示同指衔接与共轭衔接的不同所在,然后论述加以区分的必要性。我们将以事实说明,区分同指衔接与共轭衔接不仅有助于语篇推进研究的系统化,同时有助于有关规律说明的精晰化以及对比考察的深入化。
一、同指衔接及其特征
“同指衔接”是指建立在“同指关系”上的衔接。从“演化回指”(evolving anaphora)[2]的存在可知,这里的“同指”(co-reference)不是指物理世界的同指,而是指心理世界的同指,亦即是指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之间具有语用认知上的同一性。
论及与同指衔接相联系的语篇推进模式,学人们一般都会提到以下类型(3)在所举用例中,标有“.”的部分,乃为处于同指衔接中的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
A.主位同一型
例如:
(1)长征是历史纪录上的第一次,/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毛泽东《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
(2)北京鼓楼中医医院是综合性中医医院。/为了方便群众就诊,医院根据群众需要,最近开设了传统的按摩科门诊。(1986年12月16日《北京日报》)
(3)马凯内心里有一个期望,/他期望处长这时候回来,/他将如实向他坦白。(津子围《马凯的钥匙》)
(4)焕之突然醒来,/∅一骨碌爬起身,/∅直望对面的窗;/∅想到天气晴好,/∅两条胳臂不禁高高举起,/∅脸上浮现高兴的神色。(4)“∅”表示回指成分以零形式出现。下同。(叶圣陶《倪焕之》)
(5)济南富翁某,性悭吝,绰号“铁公鸡”,言一毛不拔也。/有一天,“铁公鸡”想纳妾,向媒人提的要求是价格要最便宜,容貌要最美丽。(郭灿金等《中华语典》)
(6)那人趴在通道拐口,一脸络腮胡。“谢天谢地,你们还活着!”/络腮胡哭了。(回子捷《逃生游戏》)
该类语篇推进模式的特点是:相继出现的语句,其主位具有语用认知同一性,故此,它被符号化为:
T1—R1
︱
T2(=T1)—R2
┆
Tn(=Tl) — Rn
B.述位同一型
例如:
(7)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论语·公冶长》)
(8)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告子上》)
(9)好个友邦人士!日本帝国主义的兵队强占了辽吉,炮轰机关,他们不惊诧;/阻断铁路,追炸客车,捕禁官吏,枪毙人民,他们不惊诧。/中国国民党治下的连年内战,空前水灾,卖儿救穷,砍头示众,秘密杀戮,电刑逼供,他们也不惊诧。(鲁迅《“友邦惊诧”论》)
(10)星星和月亮在一起,/珍珠和玛瑙在一起,/庄稼和土地在一起,/鱼儿和水在一起……/美女和经济在一起,[似乎没什么不可以,只是政府心中须有数:千万不能向人们传递“姿色就是力量”之类信息。](5)“[ ]”内的内容为与例证无关的上下文。下同。(陈长林《红颜活水》)
(11)欧洲有矿藏,/亚洲有矿藏,/非洲有矿藏,/北美洲有矿藏,/南美洲有矿藏,/大洋洲有矿藏,/南极洲有矿藏;[欧洲、亚洲,非洲、北美洲、南美洲、大洋洲、南极洲构成地球上所有的洲;所以,地球上所有的洲都有矿藏。](复旦大学哲学系逻辑教研组《形式逻辑》)
该类语篇推进模式的特点是:相继出现的语句,其述位具有语用认知上的同一性,职是之故,它被符号化为:
T1— R1
︳
T2 — R2(=R1)
┆
Tn — Rn(=Rl)
C.述主同一型
例如:
(12)在这后宫的帐篷里摆满了床单、尿布和内衣裤,/这些玩意总是洗了又干,干了又洗。(布鲁诺·舒尔茨《鳄鱼街》)
(13)撒哈拉沙漠边缘地带居住着一种威猛无比的动物,/∅叫做红头鹰。(古保祥《关注另一只眼》)
(14)科学需要社会主义,/社会主义需要科学。(郭沫若《科学的春天》)
(15)喜剧的根本特征是笑,/但笑却不等于喜剧。(汪裕雄、王明居《〈美学〉自学辅导》)
(16)[她的牌品本来很好的,现在也变坏了,]一上来就怕输,/一输就着急,/一急起来便将身体左右摇摆着摇摆个不停。(张爱玲《小艾》)
(17)公鸡啄蜜蜂,/蜜蜂锥癞痢,/癞痢扛洋枪,/洋枪打老虎,/老虎吃小孩,/小孩抢公鸡……。(儿歌)
该类语篇推进模式的特点是:相继出现的语句,其前句述位与后句主位(在整体或局部上)具有语用认知同一性,也正因为如此,它被符号化为:
T1— R1
︱
T2(=Rl)— R2
┆
T3(=R2) — Rn
以上论及的“主位同一型”“述位同一型”“述主同一型”并非同指衔接全面反映,之所以有所取有所不取,乃是为了凸显本文论旨,避免喧宾夺主。
通过用例考察可知,同指衔接之“同指”,有的建立在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同辞复现的基础上,如例(1)中的“长征”,例(7)中的“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例(8)中的“人皆有之”,例(9)中的“他们不惊诧”,例(10)中的“在一起”,例(11)中的“有矿藏”,例(14)中的“社会主义”,例(15)中的“笑”,例(16)中的“输”,例(17)中的“蜜蜂”“癞痢”“洋枪”“老虎”“小孩”“公鸡”;有的建立在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意指无别而形式部分相同的基础上,如例(2)中相继出现的“北京鼓楼中医医院”与“医院”、例(16)中相继出现的“着急”与“急”;有的建立在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意指相同而形式相异的基础上,如例(3)中见于首句的“马凯”与见于后两句的“他”,例(12)中见于前句的“床单、尿布和内衣裤”与见于后句的“这些玩意”;有的建立在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意指一致而形式有显有隐的基础上,如例(4)中见于起始句的“焕之”与见于后续句的几个“∅”,例(13)中见于起首句的“一种威猛无比的动物”与见于后续句的“∅”;有的建立在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直陈意与隐喻意相对应的基础上,如例(5)中见于先行句的“富翁某”与见于后续句的“铁公鸡”;有的建立在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直陈意与转喻意相吻合的基础上,如例(6)中见于起始句的“那人”与见于收尾句的“络腮胡”。
从适用场合看,同指衔接主要用于定点定向地对事物或情状加以描写、说明或评述。从表现风格看,同指衔接除了往往跟积极修辞的辞格,包括反复(如例(1)及例(7)—(11)),排比(如例(1)、例(8)、例(10)和例(11)),隐喻(如例(5)),转喻(如例(6)),回环(如例(14)),层递(如例(16)),顶针(如例(17))等,有着相伴相生关系。同时,往往跟介于积极修辞与消极修辞之间的辞规,如“否全回环”[3](如例(15))有着共现共生关系。从语境条件看,同指衔接的“主位同一型”“述位同一型”“述主同一型”等,可以用于各种语体,但这不是绝对的、毫无制约的,且看以下用例:
(18)他扫雪,/他买东西,/他去定煤气灯,/他刷车,/他搬桌椅,/他吃刘四爷的犒劳饭,/他睡觉,/他什么也不知道,∅口里没说,∅心里没思想,∅只隐隐的觉得那块海绵似的东西!(老舍《骆驼祥子》)
(19)苏步青(1902—2003)浙江平阳人。/∅1919年留学日本,/∅次年考入东京高等工业专科学校电机系,/∅1924年毕业;/∅旋考入东北帝国大学理学院数学系,/∅1927年毕业,/∅入研究部。/∅1931年获学士学位,/∅同年回国,/∅到浙江大学数学系任教,/∅1933年任教授兼系主任,/∅1946年创办“微分几何函数论”研讨班,/∅培养相关领域的一批顶尖数学人才。/∅1948年入选中央研究院院士。/∅1952年任复旦大学数学系教授;/∅1955年人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1960年当选中国数学会副会长;/∅创建中国微分几何学派。/∅后任复旦大学教务长、副校长,/∅1978年任校长。/∅曾当选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全国政协副主席。/∅著有《射影微分几何射影曲面概论射影共轭网概论微分几何学现代微分几何学概论计算几何》等教科书和著作, /∅辑有《苏步青数学论文选集》。(周川《中国近现代高等教育人物辞典》)
以上二例均属同指衔接中的“主位同一型”,尽管该类语篇推进模式具有广泛适应性,但是如果像例(18)那样高频运用代词回指,则只有文艺语体可以接受它;如果像例(19)那样高频运用零形回指,则只有辞书语体可以接受它。
二、共轭衔接及其特征
“共轭衔接”是指以“共轭关系”为基础构成的衔接。鉴于何谓“共轭关系”不宜凭空而论,有关阐释留到用例展示之后。大家已经知道,纽带衔接就外延看乃是同指衔接与共轭衔接的加和,既然如此,将纽带衔接用例中属于同指衔接的剔除,则余下的皆属共轭衔接。
在以共轭关系为基础构成的语篇推进模式中,以下两种类型覆盖面最宽,出场率最高(6)在所举用例中,标有“__”的部分,乃为处于共轭衔接中的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
D.主位共轭型
例如:
(20)今年秋天,各种各样的水果,像不断的宝石的泉流,从四郊涌进北京城,/桃,梨,苹果,柿子……在到处商店的窗中架上,发出诱人的艳色与浓香。(冰心《从“公社果”谈起》)
(21)老虎是猫科动物,/狮子、豹和猎豹是猫科动物,/美洲豹、猞猁以及美洲狮也都是猫科动物。(不列颠百科全书编辑部《不列颠百科全书》“哺乳动物”词条)
(22)头、颈、两上肢和右腿无运动障碍,/左下肢完全瘫痪。(张卫光《轻松学习系统解剖学》)
(23)1964年,我们家从日本回到台湾以后,希望能有好一点质量的生活,/爸爸在外派三年的日子里存了些钱,/妈妈标会,准备盖自己的房子。(杨雨亭《坐牢爸爸与他的家人》)
(24)公历七月份是三十一天,/为什么八月也是三十一天?(朱思敬《人文知识小百科》)
(25)活是一条心,/死是一堆土。(袁勃《逃到甜蜜的地方》)
(26)超过需求量的多不好,少也不好,越是与之接近越好。(江乃武《期刊被利用程度的关键——它与用户需求的响应性》 )
(27)我们,年过花甲,似黄昏太阳,渐渐西沉;/你们,青春年少,像早晨曙光,冉冉东升。(曾子其《我们和你们》)
(28)[今晚,那冰场上灯光辉煌,照耀得如同白昼。黑咕隆呼的天上,新月和疏星黯然失色。]女孩子穿着红毛衣,飘扬着花围巾,潇洒地走着曲线,冰上出现了浓淡长短交错的许多印子。/有几个男运动员,戴着小红帽,穿着灰线衣,弯着腰,噌噌噌,像燕子一样地飞过。/戴着缀着大球的毛线帽的小娃娃突然出现在你的身旁,又一钻,不见了。/披着厚厚的棉袄的初学者,战战兢兢地挪动步子。(王蒙《青春万岁》)
例(20)中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亦即“水果”与“桃,梨,苹果,柿子……”之间的相互照应乃是建立在“属与种”(genus-species)关系之上;例(21)中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亦即“老虎”与“狮子、豹和猎豹”及“美洲豹、猞猁以及美洲狮”的相互照应乃是建立在“种与种”(species-species)关系之上;例(22)中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亦即“头、颈、两上肢和右腿”与“左下肢”的相互照应乃是建立在“部分与部分”(part-part)关系之上;例(23)中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亦即“家”与“爸爸”“妈妈”的相互照应乃是建立在“集合与元素”(set-element)关系之上;例(24)中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亦即“七月份”与“八月”的相互照应乃是建立在“元素与元素”(element-element)关系之上;例(25)中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亦即“活”与“死”的相互照应乃是建立在“矛盾”(contradictory)关系之上;例(26)中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亦即“多”与“少”的相互照应乃是建立在“对立”(opposition)关系之上。例(27)中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亦即“我们”与“你们”的相互照应乃是建立在“同现”(co-occurrence)关系(7)“同现”是韩礼德和哈桑在1976年出版的Cohesion in English中率先提出的概念,在2004年出版的An Introduction to Functional Grammar(3nd ed )一书中,韩礼德解释说,“同现”是指不依赖于普通语义关系,而是通过有关词项之间的特定联系所表现出的共现趋势(not depend on any general semantic relationship of the types just discussed, but rather on a particular association between the items in question—a tendency to co-occur)。这里所说的“特定联系”无疑是指情境联系。徐盛桓(1985)将“同现”称作“临时共存”(temporal co-existence)。之上;例(28)中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亦即“女孩子”与“男运动员”“小娃娃”以及“初学者”的相互照应乃是建立在“相交”(intersection)关系[4]之上。前述关系在高层次上皆属共轭关系。表示“共轭关系”,数学界有人选用符号“”[5],有人选用符号“*”[6],本文从前。因为作为“主位共轭型”依存基础的前后语句,其主位具有语用认知上的共轭性,该类语篇推进模式似应符号化为:
T1—R1
︱
┆
E. 述主共轭型
例如:
(29)恩格斯从小就是一个积极的体育爱好者,/击剑、游泳、骑马等都是他擅长的体育运动。(张清华等《长寿老人的养生之道》)
(30)姐姐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总爱一眨一眨地闪耀着欢乐温和的光;/那小巧玲珑的鼻子,微微向上翘着;/一张不大不小的嘴,长在圆圆的小脸上,说起话来有条有理,使人心悦诚服。(汤素兰《小学生好词好句好段一本全》)
(31)家里只有年迈的奶奶和我。/父亲意外身亡,母亲出走无音讯。(贫困失学生张单求助自诉,引自网络)
(32)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吃苦耐劳是他的本性,军旅生活又铸造了他坚毅的个性,文化的薰陶使他更多地思考未来。(陈力《记湛江市港城燃料公司经理昊国声》)
(33)由于自己不小心,柴禾烧着了,/大火燃烧起来。(雅可布·格林、威廉·格林《格林童话·老鼠、小鸟和香肠》)
(34)遥远的山那边有一条小溪,清澈见底,静静地流淌,/活泼美丽的小鱼儿,在小溪里游来游去。(小草奥 《小溪与小鱼儿》)
例(29)中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亦即“体育”与“击剑、游泳、骑马等”的相互照应是建立在“属与种”关系之上;例(30)中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亦即“脸蛋”与“眼睛”“鼻子”以及“嘴”的相互照应是建立在“整体与部分”(whole-part)关系之上;例(31)中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亦即“奶奶”和“我”与“父亲”以及“母亲”的相互照应是建立在“元素与元素”关系之上;例(32)中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亦即“农民的儿子”与“吃苦耐劳”的相互照应是建立在“实体与属性”(entity-attribute)关系之上;例(33)中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亦即“烧着”与“大火”的相互照应是建立在“蕴涵”(implication)关系之上;例(34)中被回指纽带与回指纽带亦即“小溪”与“小鱼儿”的相互照应是建立在“同现”关系之上。以上关系在高层次上皆属共轭关系。基于例(29)—(34)的“共轭”性整体或局部地反映在先行句的述位与后续句的主位之间,其符号化形式应当是:
T1 — R1
︱
┆
通过以上讨论可知,所谓“共轭关系”乃为下列关系的统称(详见表1):
表1 形成共轭关系的多种关系及用例
“共轭”(conjugation)作为学术概念,过去仅见于数学、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领域,后为社会科学领域所吸纳。它被引入语篇学始于徐盛桓1993年发表的《论“常规关系”——新格赖斯会话含意理论系列研究之六》[7]。在该文及其后发表的著述中,徐盛桓将“共轭”视为可以统摄上表所列关系的语言学概念。根据徐盛桓的解释,凡是基于“常规关系”(stereotypical relation)形成的最具“优先性”的语义联系,皆可视为“共轭关系”之体现。[8]“轭”本指牛车上用于制约牲口的木架,“共轭”本指在前述木架作用下两头牛的结伴而行。因为学界所研究的某些关系,其结构要素具有伴行性,故被普遍以“共轭”喻之。
从适用场合看,共轭衔接主要用于由此及彼地对事物或情状加以描写、说明或评述。从表现风格看,共轭衔接同积极修辞的辞格关系不甚密切,检视有关用例,其中只看到对偶的运用(如例(25)和例(26))而看不到其他辞格的踪影,可见,它更多显示的乃是消极修辞的色彩。从语境条件看,共轭衔接没有语体上的束缚,同时也不会发生因为高频运用代词回指或零形回指而导致语体冲突的情况,道理在于,代词回指或零形回指只与同指衔接相联系,与共轭衔接风马牛不相及。
三、两类衔接区分与学术研究系统化
同指衔接与共轭衔接的上述表现,学界其实早已注意到,韩礼德和哈桑的《英语的衔接》[9],黄国文的《语篇分析概要》[10],胡壮麟的《语篇的衔接与连贯》[11],对其都有较为全面的论述。但多年来,在前述著作以及其他著作中,同指衔接与共轭衔接都是被等量齐观地加以讨论。在我国学者中,最早意识到应当在高层次上将其大别为二的是廖秋忠。20世纪80年代,廖秋忠通过两篇颇有影响的文章——《篇章中的框—棂关系与所指的确定》[12]和《现代汉语篇章中指同的表达》[13]似隐实显地提出前述观点。因为其所谓“指同表达”,实际上也就是本文所说的“同指衔接”;其所谓“框—棂关系”,实际上也就是本文所说的“共轭关系”,即此可知,在廖秋忠看来,语篇推进过程中所使用的种种词汇衔接方式,在高层次上可以归纳为同指衔接与共轭衔接两大类型。不过有关共轭衔接的专题研究真正受到重视乃是多年以后的事情。廖秋忠的弟子徐赳赳《现代汉语联想回指分析》[14]的发表,王军《联想回指现象琐议》[15]、《论关联度在间接回指释义中的主导作用》[16]、《汉英间接回指形式对比初步》[17]、《“框棂关系”对间接回指研究的启示》[18]等系列论文的推出,以及徐盛桓相应理论建设的跟进,[7,19-21]将共轭衔接的研究推向了一个小高潮。然而他们反对把同指衔接与共轭衔接“一锅煮”的学术思想并未得到应有关注,以致时至今日,在语篇推进研究中,依然存在着本文开头提到的现象,即有学者认为“主位同一型”语篇推进模式乃是得益于同指词语与共轭词语的共同作用。本文论及的两类衔接,有学者名之为“同指衔接”与“联想衔接”,有学者名之为“直接衔接”与“间接衔接”(8)我们之所以没有选择“同指衔接”与“联想衔接”或“直接衔接”与“间接衔接”区分法,不仅因为“同指衔接”与“联想衔接”具有交叉性,例如隐喻衔接和转喻衔接,就认知对象看皆属“同指衔接”,就表达方式看,前者借助相似联想(association by similarity),后者借助相关联想(association by contiguity);同时因为“直接衔接”与“间接衔接”亦具交叉性,例如隐喻衔接和转喻衔接,就认知对象看皆属“直接衔接”;就表达方式看,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直接点明本体,而是通过喻体这个中间站。,此外还有一些其他提法,称谓虽然有别,所指并无不同。笔者以为,既然前述区分乃是建立在共性概括的基础上,既然有关研究已趋成熟,作为语篇研究者,理当让其为己所用。可以肯定,随着两类衔接区分的逐步推开,在共轭衔接研究上,学人将完成由实体中心向关系中心的转变,亦即大家主要关心的不再是一个个实体的特殊性,而是其间的同质性、统一性以及整体性,从而不仅将有力扭转有关研究的散漫状态,同时将有力促进有关研究的系统化。
四、两类衔接区分与规律说明精晰化
前面指出代词回指或零形回指并非与两类衔接都有联系,而只是存在于同指衔接中。其实语篇衔接研究中论及的其他一些现象,亦只是仅仅或多半与某种衔接类型相对应。徐盛桓很早就注意到,信息状态(information status)具有连续性,在“已知信息”与“新信息”之间,事实上还存在“可推知信息”(inferrable information )以及“混合信息”(mixed information),而以上发现主要是基于对共轭衔接的考察。(9)“混合信息”有时亦与同指衔接相联系,例如:“郭德纲看不惯一些同行的做法,一向心直口快的他也总是毫不避讳地表明自己的态度。”(《鲁豫有约》2006年3月)其中的“郭德纲”与“一向心直口快的他”为同指关系,而“一向心直口快的他”所负载的乃是“混合信息”,亦即同时包含已知信息和未知信息的综合性信息。[22-23]另外,以焦点前置句为构素的语篇,其内部照应关系的建立只是得益于同指衔接的作用。例如:“谁是张老三?”“我是张老三。”这里的问与答之所以能够建立照应关系,乃因为前句中的“张老三”与后句中的“张老三”同指。前述焦点前置句,日本学者三尾砂以“话题转位句”(転位文)称之[24],佐治圭三以“转位隐题句”(転位陰題文)称之[25]。亦即前者认为,应当将其视为话题与述题互易其位的语句;后者认为,应当将其视为话题与述题互易其位且话题以零形式出场的语句。以上观点看似怪异,其实不无建设性。我们注意到,朱德熙《语法讲义》中提到的“是瓦特发明的蒸汽机”[26],以及例(8)中的“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它们与“谁是张老三?我是张老三”,具有信息结构上的共同点,统一处理,一并作为“话题转位句”或“转位隐题句”看待,至少具有以下三方面好处:首先,它有助于解释以上诸例后置的“张老三”、“蒸汽机”以及“人皆有之”何以均与已知信息相联系,何以都是采取轻读形式;前置的“谁”“我”“是瓦特发明的”以及“羞恶之心”何以皆与未知信息相联系,何以都是采取重读形式。其次,它有助于维护信息结构通常由“已知信息”与“未知信息”共同构成的普遍规律,有助于维护与前述信息结构相对应的话语结构总是由“话题”与“述题”共同构成的普遍规律。再次,它有助于推进焦点前置句的发生学研究,有助于揭示前述句式的生成规律。可以肯定,随着严格区分两类衔接成为通则,随着在此基础上的语篇衔接分类研究成为常态,随着“话题转位句”(或“转位隐题句”)研究被正式提上议事日程,有关规律的说明必将日趋精晰化。
五、两类衔接区分与对比考察深入化
20世纪40年代,吕叔湘推出成名作《中国文法要略》,该著认为可以将复句划分为以下四种类型:(1)主语同,用关系词;(2)主语同,不用关系词;(3)主语异,用关系词;(4)主语异,不用关系词。[27]至于为什么复句内部联系的建立既可借助相同主语亦可借助相异主语,他未加追问。其实,存在“主语同”与“主语异”区别的复句,前者之所以能够建立内部联系,乃因为其中的前后主语彼此有着同指关系;后者之所以能够建立内部联系,乃因为其中的前后主语,亦即见于有关例句的“你”与“他”、“事”与“功”、“日出”与“日落”、“事”与“阻力”、“己”与“群”、“我”与“他”、“小敌”与“大敌”、“碧血”与“浩气”、“草木”与“风云”,以及“其本”与“其培”“其土”“其筑”,彼此有着共轭关系。缘上可知,区分两类衔接有助于同主复句与异主复句对比考察的深入化。前面论及同指衔接与共轭衔接区别时,为彰显各自个性,选取的都是比较单纯的例子,亦即仅仅涉及其中某类衔接的例子。这样的例子只能反映部分现实而不能反映全部现实,因为日常生活中其实还存在着两类衔接结合为用的情况。从《英语的衔接》中引自《乘雪崩而行》的英文文本和《语篇的衔接与连贯》中选自谌容小说《减去十岁》的汉语文本来看,结合为用的情况事实上有着相当高的比率。与两类衔接相联系的句式,就语用功能看各自有着怎样的特点,二者的结合为用又有着怎样的规律,这无疑是语篇推进研究中应当给予关注的问题。区分两类衔接前,因为缺乏必要条件,要想弄清以上问题实属奢望;而区分两类衔接后,则有了弄清这些问题的可能。下面是在区分两类衔接基础上所采集到的可以为有关研究提供帮助的部分资料:(10)在所举用例中,标有“﹏”的部分,为被回指纽带;标有“ ”的部分,为回指纽带;标有“t”的,为同指性回指纽带;标有“g”的,为共轭性回指纽带。a句即原句,见于原作初版;b句即改句,见于原作修订版,是作者在再版时做的修改。
A.将零形同指衔接改为共轭衔接
(35a)原句:虎儿得意地站起来,∅t捋着虎须,∅t向四围环视,∅t表示他的雄武。(叶圣陶《熊夫人幼稚园》,初版)
(35b)改句:虎儿得意地站起来,∅t捋着虎须,一双眼珠子g向四周一扫,∅t表示他的威武。(同上,修订版)
(36a)原句:一出城门便碰着一位女人,∅t穿一身黑衣,∅t蒙着黑的面纱,∅t匆匆忙忙便走进城来了。 (郭沫若《虎符》,初版)
(36b)改句:一出城门就碰着一位女人,身上g穿着黑衣,脸上g蒙着黑纱,∅t匆匆忙忙地便走进城来了。(同上,修订版)
(37a)原句:鸟死了一只了,∅t给咬去了一条腿,笼板上g都是血呢!(郑振铎《猫》,初版)
(37b)改句:鸟死了一只,一条腿g被咬去了,笼板上g都是血。(同上,修订版)
B.将共轭衔接改为零形同指衔接
(38a)原句:散乱的许多牌,有些骨面g朝上,死白的颜色g引逗人的注意。(叶圣陶《马铃瓜》,初版)
(38b)改句:散乱的许多牌,有些骨面g朝上,∅t泛着死白色。(同上,修订版)
(39a)原句:他约莫有二十八九,颜色g苍白,躯干g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曹禺《雷雨》,初版)
(39b)改句:他约莫有二十八九,颜色g苍白,∅t比他的弟弟略微高些。(同上,修订版)
(40a)原句:她喘息了一阵,声音g很低很低地说:“老滕,我们掉队了!”(王愿坚《赶队》,初版)
(40b)改句:她喘息了一阵,∅t压低声音说:“老滕,我们掉队了!”(同上,修订版)
C.剔除穿插在同指衔接中的共轭衔接
(41a)原句:主席在汽车边站定,目光g平视,∅t望着全体送行的人……(方纪《挥手之间》,初版)
(41b)改句:主席在汽车边站定,∅t慈祥地望着全体送行的人……(同上,修订版)
(42a)原句:那种“雅颂”之音,古古板板的,四个字g一句四个字g一句,∅t让老百姓和小孩子们听起来,就好象听天书。(郭沫若《屈原》,初版)
(42b)改句:那种“雅颂”之音,古古板板的,∅t让老百姓和小孩子们听起来,就好象听天书。(同上,修订版)
通过“原句”与“改句”的对比,至少可以得出以下三点结论:其一,将零形同指衔接改为共轭衔接,有助淡化语言的叙述性,强化语言的描写性,从而提升表达的形象性和生动性。其二,将共轭衔接改为零形同指衔接,有助消除因措辞失当而造成的表达不畅的问题,亦即有助消除因为不必要地采用共轭衔接而导致的语气阻隔问题。其三,删除穿插在同指衔接中的共轭衔接,有助剪除行文中的蛇足之累,亦即有助克服无益于主题彰显的累语赘言的负面影响。共轭衔接总是以主谓结构形式出现,同指衔接则未必如此。通过以上考察可知,同为主谓结构的共轭衔接与同指衔接,以及均以主谓结构为依托的共轭衔接与零形同指衔接,彼此实际上存在着语用功能上以及语用规律上差异。前面只是就事论事地考察了其间区别,毫无疑问,这远远不够。近年来,有关句式的语用功能研究以及语用规律研究不断升温。不言而喻,同指衔接与共轭衔接的区分为前述研究开辟了新视野。可以肯定,随着区分两类衔接的做法逐步为学界认同和接受,随着句式研究与语篇推进研究的偕行并进,与两类衔接有关的不同复句类型的对比考察,与两类衔接有关的不同句式的对比考察等,必将走向深入化。
结 语
我们已经知道,同指衔接在表达上具有“定点定向”的特点(11)例如在“主位同一型”语篇中,相继呈现的述位总是围绕同一主位而展开;在“述位同一型”语篇中,相继呈现的主位总是围绕同一述位而展开;在“述主同一型”语篇中,前句述位与后句主位总是在所指上整体或局部叠合。,共轭衔接在表达上具有“由此及彼”的特点(12)例如在“主位共轭型”语篇中,前句主位与后句主位总是分属不同范畴,彼此之间总是存在范畴转移现象;在“述主共轭型”语篇中,前句述位与后句主位亦总是分属不同范畴,彼此之间亦总是可以看出明显的范畴转移。。值得注意的是,两类衔接表达方式上的差异,跟两类思维即“辐合思维”(convergent thinking)和“发散思维”(divergent thinking)加工方式上的差异,具有高度平行性。“辐合思维”和“发散思维”概念是美国学者吉尔福特(Guilford,J.P)率先提出的。20世纪50年代,他创立了著名的“智力三维结构模型”(three-dimensional model ofthe structure of intellect)理论,指出,人类思维活动乃是“认知”(cognition)、“记忆”(memory)、“辐合性加工”(convergent production)“发散性加工”(divergent production)以及“评价”(evaluation)五大智力因素共同作用的过程。辐合性加工与发散性加工是指从记忆贮存中提取信息的两种能力。前者主要表现为记忆的聚焦捜寻,后者主要表现为记忆的广泛搜寻。[28]语言与思维乃为表里关系,以上平行性的存在充分说明,区分同指衔接与共轭衔接,无论从语言学还是从心理学角度看都具有毋庸置疑的必要性。基于前述区分既有助于语言规律亦有助于思维规律的研究,可以肯定,在未来的岁月里,它不仅会在语言学界,同时会在心理学界赢得普遍认同和广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