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愚文化视域下小说《白痴》中的爱
2021-06-21杨清淼黑龙江大学哈尔滨150080
⊙杨清淼[黑龙江大学,哈尔滨 150080]
圣愚文化是源自民间的疯癫或愚拙(юродство)行为经过基督教隐修主义思想催化成具有神圣性的信仰行为,在文学书写与哲学阐释下由一般生理现象发展成社会现象,且形成能影响个体性格的一种文化形态。我国著名学者王志耕认为,圣愚文化是俄罗斯民族文化的主要构成元素。作为文化生活中的实践性行为,圣愚文化渗入俄罗斯民族的精神构成与其伦理规范中,并对俄罗斯民族性格的形成产生了重要作用。因此,在临摹表现俄罗斯人存在的文学中,圣愚文化赋予了俄罗斯文学独特的精神品格、形式品格和生命品格。在圣愚文化框架下深入探究理性主义与“人神化”、“罪”与“罚”、“疯癫”与“救赎”的俄罗斯作家是费·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作品中充斥着非理性表达、神秘主义以及宗教思想。在小说《白痴》中,作家以东正教圣愚形象为原型塑造了“白痴”梅什金,通过故事情节展示其忍辱施爱之举,以此阐述虚己(кенозис)救赎的东正教教义。
一、圣愚形象的塑造及其必要性
费·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白痴》的手稿中曾论及创作初衷:创造人间基督的形象。然而在写作过程中他逐渐意识到基督的神性与人性相互冲突,无法和解。梅什金不可能在彼得堡堕落的上流社会中保持基督般全善的神性,世俗无数次涤荡着代表绝对美好的梅什金的观念,娜斯塔霞遭遇的“恶”令他无法被塑造成全能全善的基督形象。为此,作家最终选择将其塑造成折中了神性和人性的圣愚形象。俄国对圣愚的崇拜和信仰沿袭了拜占庭文化中的宗教行为神圣化,西方文化中圣愚只代表苦修的僧侣,但在逐渐本土化的东正教中圣愚成了集“疯癫”与“圣洁”于一体的地位卑贱人的形象,这些人是将疯癫行为与基督教信仰结合起来的代表。美国著名斯拉夫学者埃娃·汤普逊(Ewa Majewska Thomspon)认为:“圣愚法规由五组二律背反概念组成,即智慧—愚蠢、纯洁—污秽、传统—无根、温顺—强横、崇拜—嘲讽。”(汤普逊,1998:26)这几组双重概念在俄罗斯文学中得到充分阐释。俄罗斯作家塑造的圣愚人物中包括广为人知的梅什金公爵,他是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白痴》的主人公。小说开场便说明,这位公爵是一位从瑞士回国的癫痫病人。寒冬时节,他身穿一件斗篷,随身一个小包裹,试图去彼得堡投靠素未谋面的远房亲戚。在由华沙开往彼得堡的火车车厢里,他与暴发户罗果仁一见如故,听说了娜斯塔霞的事情。在其他人眼中,梅什金是个不谙人事、缺乏生活常识和自理能力的“白痴”。可他的愚钝和笨拙丝毫未影响其受人尊敬的程度,甚至娜斯塔霞将自己是否嫁给加尼亚的决策权交给他。梅什金的愚钝举止表现了其原始质朴的博爱之心。他第一次看见娜斯塔霞的照片时,未在意她的姘头身份,而是不禁感慨道:“多么奇妙的容貌!……她的命运一定也不寻常。从脸上看好像挺快活,可她的经历痛苦得可怕,是不是?……这张脸的主人自尊心很强,强得可怕,但不知道她心底是否善良?但愿善良就好!这样一切都可以得到弥补。”(藏仲伦,1996:41)得知娜斯塔霞的身世后,他以仁爱之心和怜悯之情对待这个别人眼中的荡妇,并将其视为被拯救的对象。不仅如此,对每一个身份低微的小人物他都抱以同情和善意。
费·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了一系列描写圣愚形象的作品,其中小说《白痴》是最能体现圣愚特性及其必要性的作品。小说《罪与罚》《少年》《穷人》《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群魔》中都出现了与代表非理性的神人相对应的代表理性与知识的“人神”人物。“神人的原则是虚己,通过虚己使人意识到自身的神性存在,从而获得启示,归于上帝。而人神的原则是自我主宰,而自我主宰的前提是人掌握了超越上帝的理性,也就是知识。”(王志耕,2013:103)“人神”们相信知识能够改变世界,他们仅信任理性与逻辑。作家经常将这类人物刻画成疯狂偏执的学者,甚至称其为“无信仰者”,文本中常出现无信仰者与基督争辩的场景。此类场景几乎没有出现在小说《白痴》中,尽管作品中出现了与理性沾边的人物伊波利特,但这个人物更多代表着虚无主义。《白痴》中信仰与理性的话题看似被无限淡化,却又无处不在。圣愚对于痛苦的悲悯表现为本体论层面上的叙事,甚至是一种“独白”,作家的声部与主人公的声部交融,产生同频共声的效果。
面对信仰缺失和道德沦丧的现实主义世界,作家将拯救世人的重任与期望托付给基督。在他看来,基督是为人间降下天堂的唯一方式。于是,小说《白痴》中宏观叙事、主题和人物设定都突出圣愚形象。首先,无论《白痴》文本中有多少种对话立场,上帝都永远处于支配地位。纪德在《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几次谈话》中指出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无论是复调还是狂欢,分分合合最终都划归于信仰之中,上帝是其小说世界中永恒存在的权威,对上帝的真诚信仰和一心向善永远是问题的答案,而这些答案多藏在圣愚身上。其次,关于“罪”与“罚”主题,作家认为人类的本质并非原罪,而是神性。于是,他在充满罪恶的世界中着重描写圣愚者如何通过救赎和拯救的方式让人们从罪孽中脱身:令人意识到自己的神性从而甘愿“受罪”,以便最终摆脱罪孽走向灵魂的救赎与复活。最后,宣传基督会带来天堂的圣愚引导《白痴》中的主要人物走向疯癫和“死亡”。俄罗斯文学展示基于神学的人类未来,但这种未来要求个体舍弃物质性自我,通过内省与忏悔,在贬抑自我和施爱于人的举动中重建个体的精神之维,以此在人间建立天堂。这条通往人间天国之路是众多爱的升华,但其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小说《白痴》中的主要人物都希望通过圣愚得到精神救赎,尝试以爱救赎他人的梅什金公爵,最后只能看着拯救对象因乏力无效的爱而自我毁灭。
二、梅什金的爱
作家塑造梅什金公爵的初衷,决定了这个圣愚形象身上汇聚诸多种爱:仁爱(Charity)、爱情(Eros)和友爱(Friendship)。每种爱都带有拯救意味,都是梅什金救赎他人的尝试。
首先是梅什金对娜斯塔霞的仁爱。作为基督的化身,圣愚梅什金是良善、美好的象征。他的仁爱面向所有人,即使面对卑鄙无耻和贪财好色之徒,他也从未表现出憎恨或厌恶。圣愚的职责并非惩恶扬善,他只负责为想要得到救赎的人们提供通往天堂的“一个葱头”(荣如德,2011:425)。娜斯塔霞是想抓住梅什金递出的葱头的所谓荡妇。出身贵族的她因火灾丧失一切,被地主托茨基收养,后沦为其秘密情妇。托茨基为了攀附权贵迎娶将军之女,欲以不菲的“嫁妆”为诱饵将娜斯塔霞转手让给家境贫寒的加尼亚。原本设计好的强嫁之事却被“白痴”公爵和罗果仁破坏了。娜斯塔霞在加尼亚家中目睹了小人物的家庭闹剧与梅什金的善良,即公爵替加尼亚的妹妹挨了哥哥一巴掌,随后请他替自己决定:是否嫁给加尼亚。公爵费力地轻声地吐出“不……不要嫁”(荣如德,2015:175),同时表示愿意娶娜斯塔霞,并在众人的嘲讽中拿出证明自己拥有巨额遗产的书信。听到公爵说愿意娶自己,娜斯塔霞感动地说道:“要知道,我自己也是个幻想家,我自己又何尝没想过你,我早就有这样的幻想,那还是在乡下他的田庄里,我孤单单一个人过了五年。我想啊想啊,整天都在做梦,老是梦想着你这样一个善良、诚实的好人,也是那么傻乎乎的,会突然到来,对我说:‘您是无辜的,娜斯塔霞·菲利波芙娜,我敬爱您!’有时候会想入非非,简直要发疯……”(荣如德,2015:194)在这个落魄又遭人白眼的傲慢女人眼中,结婚意味着奔向地狱抑或天堂的抉择。公爵接受她的全部,认定她是清白的无辜者。当梅什金伸出援手的那一刻,娜斯塔霞的女性妄想主义愿望已经得到满足。为了证明自己是“纯洁的”,非理性心理促使她在短暂惊喜后失智般进入充斥矛盾人性的自我境界,最后以一句“难道你真的以为我能坑害这样一个小孩子”(荣如德,2015:192)主动抛弃“未来公爵夫人”的尊贵身份。她把公爵称作“小孩子”,一方面突出梅什金的圣愚形象,另一方面也解释她拒绝善人,放弃拥有幸福权利的原因。圣愚的仁爱之举在自负又自卑的娜斯塔霞眼中不过是小孩子意气用事,会引发后悔的无效之举。为了避免遭受责备和拖累善良的公爵,癫狂的娜斯塔霞在婚礼上与罗果仁出走,而“公爵走出教堂时显然既不慌乱,也不沮丧”(荣如德,2015:669),毫无受辱愤恨之态,这说明公爵对娜斯塔霞的爱是无私无欲的仁爱。
如果说梅什金以基督爱众人的仁爱对待娜斯塔霞,那么对待阿格拉娅则是性欲缺位的爱情,而不是情爱(Affection)。这是一种敬畏且折服于美丽、热情、真诚和善良的虚己之举,因为圣愚梅什金眼中只有待拯救的快乐之人与受苦之人之分。这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会在迎娶受辱的娜斯塔霞,还是追求美好的阿格拉娅中毫不迟疑地选择前者;在阿格拉娅与娜斯塔霞争吵时,他选择照顾昏倒在地的娜斯塔霞。这些说明公爵以拯救受苦之人为首要任务。梅什金对阿格拉娅是痛惜孩童的怜爱,他眼中仅有纯真的孩童。当意识到这个孩子变成女人时,他甚至产生奇怪之感。为此他不会因为有人向阿格拉娅献殷勤而吃醋嫉妒,会用奇怪的眼神观看她:“他望着阿格拉娅,仿佛在看一个离他有两公里之遥的目标,或者仿佛在看她的画像,而不是看她本人。”(荣如德,2015:395)公爵眼中没有少女的曼妙身姿,而是等待救赎的目标;没有充满诱惑的青春胴体,只有抽离肉体的美丽与高雅。这种超越肉体情欲的爱情,不是占为己有的私欲之举,而是被美好与光明所吸引的虚己之举。因此,公爵在听到阿格拉娅为求婚闹剧道歉时丝毫没有委屈和怨恨之意,而是感到幸福到极点。为此,梅什金被“清醒人”叶甫根尼说成:“很可能,您既不爱这一个,也不爱那一个,从来没有爱过!”(荣如德,2015:656)他指出梅什金对娜斯塔霞的仁爱绝非爱情,对阿格拉娅的爱是没有情爱的怜惜。公爵的爱成为娜斯塔霞与阿格拉娅之间的导火索,两人激烈争吵,相互侮辱。愤怒的娜斯塔霞直言:“您想要亲自核实一下:他对我的爱是不是超过他对您的爱,因为您嫉妒得不得了。”(荣如德,2015:643)公爵在神性怜悯的仁爱与情欲缺位的爱情中首先选择仁爱,他的虚己之举无不凸显其神人特质。
梅什金的虚己之举在与罗果仁的关系中表现为友爱。正如小说开头,驶向彼得堡的列车将黑发狂暴阴冷的罗果仁与黄发温顺宽容的梅什金机缘巧合地连接起来,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莫名地相互喜欢。初次相见,罗果仁直言:“公爵,你真是一位圣徒了。”(荣如德,2015:18)与公爵相比,罗果仁可谓是圣徒的对立面。臧仲论先生的译序言中提到,梅什金和罗果仁代表俄罗斯人的性格,即重感情、偏极端,梅什金是善良和宽容的极端,罗果仁则是情欲和暴力的极端。正是这种极端性促使他用刀捅死娜斯塔霞,而她也正是借助其极端性格实现了求死的夙愿。面对这样的结局,吓得双膝瘫软的梅什金在娜斯塔霞冰冷的尸体旁温柔地安慰因过度懊丧而癫狂的罗果仁。外人眼中的两个情敌之间从未发生激烈的争吵,公爵从未将罗果仁视为仇敌,未想过妨碍他,且以坦白和宽厚的态度对待狂躁恶毒的暴发户。文本中描写梅什金向愤怒的、杀心顿起的罗果仁说明自己对娜斯塔霞的怜悯之情,并真诚地说:“我来是想让你放心,因为你对我来说也是可贵的。”(荣如德,2015:239)这平息了罗果仁的愤恨,两人以互换十字架的方式结义金兰,但转眼这位兄弟手持利刃藏在幽暗的门洞里。看见凶光毕露的双眼和明晃晃的刀刃,“公爵没想加以制止。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叫了一声:‘巴尔菲奥,我不信!’”(荣如德,2015:268)当罗果仁从婚礼上带走娜斯塔霞后,虽然公爵感觉到危险,但丝毫不为自己的安危担忧,四处寻找两人踪迹,内心坚定:罗果仁会出于某种需要,突然从某个角落里闪出来拦住自己。就是这份坦诚的友爱感化了阴冷恶毒的罗果仁,安抚了其狂躁不安的情绪。
视拯救他人为己任的梅什金公爵,以自我退位的虚己之举,通过对不幸的娜斯塔霞的仁爱,对纯真的阿格拉娅的无性之爱,对罗果仁的无私友爱,以及对列别杰夫此类市井小人的宽容等揭示了其拯救他人的圣愚品格。但这种自甘卑微、顺服至死的品格面对世人时却是苍白无力的。对此的最好解释是一幅赝品油画,即罗果仁阴暗恐怖的家中荷尔拜因的《墓中基督的尸体》。这幅两个卢布买来却值五百卢布的临摹油画挂在大厅里,吸引着罗果仁。当公爵注意到此画时不由惊呼:“那幅画能使某些人丧失信仰!”(荣如德,2015:250)对此,文本以油画艺术特色赏析的方式解释:《圣经》故事中基督死后会苏醒复活,但荷尔拜因却呈现出令人反感的尸体腐化和绝望。这也是为什么这幅画会升值,为什么罗果仁和梅什金都被画中诡谲的信仰丧失吸引住。基督之死即信仰消亡的隐喻,但在东正教教义中,人们重视死及死后的复活。文本中,床榻上娜斯塔霞的尸体和墓中基督的尸体重叠之时也是罗果仁和梅什金思想汇合的时刻,一切静物都被象征化了,纵欲后的疯狂和对宗教的狂热相结合,复活仍无可能。文本中,娜斯塔霞死于利刃,罗果仁被流放西伯利亚,梅什金重新变成痴狂的“白痴”,期待拯救的人的肉体和精神皆亡,试图拯救的人的意识混沌近乎精神死亡。
三、结语
小说《白痴》主要人物的命运注定以悲剧收场,因为信仰缺失的时代神人无力,拯救无效。这些人物在梅什金身上押下人生赌注,期待奇迹,然而,良善而非完善的人神身上不存在奇迹。绝望的娜斯塔霞追求“癫痫”般的极致体验,最终选择自我毁灭的方式放弃了对良善的渴望。纯真的阿格拉娅经历情伤,以不计后果的幻想和冒险下嫁落魄的波兰贵族,放弃东正教信仰,与娘家人彻底闹翻。阴毒狂躁的罗果仁杀死心爱的姑娘,而梅什金则被彼得堡发生的一切吓傻了,彻底地失去神性。这场以失败告终的圣愚救赎说明,针对19世纪俄国面临的信仰缺失与道德拯救问题,作家认为基督无法拯救现今的社会。那么何以救赎,则是他留给后人思考的问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