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放弃,我不离开
2021-06-20嘉仪
嘉仪
古时候,人们倾吐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就会找一棵有洞的树,对着树洞说出来。如今,一些遭遇痛苦的人把网络平台当成了树洞,“树洞行动救援团”通过人工智能技术在互联网上寻找并挽救那些想要轻生的人,让我们来听听志愿者们挽救孩子生命的故事。
荷兰华裔人工智能专家黄智生教授于2018年4月牵头发起“树洞行动救援团”,编写人工智能程序,用于搜查聚集在“树洞”里有自杀倾向的人,然后设法在现实世界找到他们,进行疏导和救援。至今,救援团队成功阻止了1094次潜在的自杀行动,挽救了上千条年轻鲜活的生命。
很幸运,我也是这个团队中的一员。
偶遇树洞,义不容辞
2019年1月,我在某公益群看到群主发来一条消息:有一个公益组织急需心理咨询师,我立刻扫码报名,联系上了黄教授,成为树洞行动救援团的普通一员。200多名志愿者,分布全国各地,虽然素不相识,但我们都在关爱一群聚集在“树洞”的人,我们习惯称他们为“树洞宝宝”。
“树洞宝宝”的年龄大多为16~26岁,在现实世界里,他们几乎都在被一个抑郁、焦虑、恐惧、抱怨、愤怒的“黑狗”折磨着。他们白天在父母和老师同学面前“演戏”,夜晚则在网上的树洞里“哭泣”。
成为树洞行动救援团“萌新”的第一天,我在系统里看到预警信息内容时,除了震惊,没有别的词能形容我的心情:居然有这么多的孩子想自杀?他们怎么了?父母看到该有多伤心、多难过!然而,当我开始施行救援,真正走进他们内心之后,我开始理解:他们就像在黑夜里迷路的孩子,无力无助、无法自拔。
2019年2月,我第一次参加救援,遇到一个叫“风风”的男孩,直至今日,我依旧在陪伴他。一个凌晨,他突然微信我:“老师您好,谢谢您的帮助,可惜我等不到变好了,这些酒喝完我就要走了,依旧感谢您……”看到信息的我心急如焚,立刻问他原因。风风哭着说,他又跟妈妈大吵了一架,他已经大学休学一年了,想回去复读,妈妈不同意:“你这样能上学吗?”这句话再一次引发了他的恐慌、不安和沮丧,他觉得妈妈又在否定他,看不起他。
“从小到大,无论我成绩多好,妈妈都认为是应该的,几乎没有表扬、鼓励、肯定过我,还经常说一些别人家的孩子最好之类的话……”
风风无数次想死,他吃过药、烧过炭,还计划过跳崖、跳河,虽然最后都化险为夷。他跟我加完好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师,劝我的话就别说了”。他的网名叫“风风是个累赘”,他时常重复这样的话:“老师,我就是个累赘,是个废物,我不配拥有幸福,也不配你们的关心……”
我感受到,他潜意识里有着极度自卑和自我否定。但是,面对这个试图自我放弃的孩子,我义不容辞。
生死救援,有惊无险
母亲节那天,风风妈妈突然给我发了个问候,还发来了视频通话请求。打开视频的刹那间,我看到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她仅看了我一秒就眼圈泛红,感叹地说:“老师,节日快乐!你好年轻,我好苍老。”
实际上,风风妈妈仅小我两岁,后来她一直仰着头说话,我无法再清楚地看到她的脸部,但我感觉到,这是一位要强的母亲,固执却无奈,她一直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去爱孩子,去要求孩子,殊不知却把孩子逼得崩溃。
那个凌晨,一斤白酒让风风的愤怒和反抗彻底爆发。他站在8层的楼顶上一遍遍地告诉我:老师,这次是真的要解脱了!他甚至说:“我要打电话给我妈,让她在电话中听到她儿子落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听完这些话,我的心都要碎了,想要安抚他,但喝醉了的风风失去理智,一直哭喊着、吼叫着,最后他疯了一样在电话中喊:“我妈不在乎我,爸爸也去世了,我就是一孤儿!”然后决绝地挂断电话,无论我怎么呼他,他都不再回应,最后我只能微信留言极力劝他:“孩子,为自己活!为自己活!”
我接着微信联系风风妈妈,她却出奇地冷静:“随他去吧。他要跳就跳,我等着警察通知我!”在20多摄氏度的屋子里,我打了个寒战,这对相爱相杀的母子,到底要相互折磨多久啊!
一夜难眠,我挺到清早联系风风,发现已被他删除好友。我知道,大概是平安了。因为这段时间,我已经习惯他反复删我、加我、怒吼、道歉的任性模式。果然,他又重新加我微信:“老师,我没跳,你说得对,我要为自己活。”两年来,风风的情绪时好时坏,难过时会找我,高兴时也会找我。在这些陪伴的岁月里,我知道了风风的成长经历。他从小体弱多病,未满月就做了结肠手术,术后肠道功能不好,正常功能受限。父母工作忙,多是外公、外婆、小姨来照顾他。因为体弱,亲戚对他呵护有加,也迁就过多,所以他的抗挫折能力不强。
风风从小聪明过人,知识面很广,小学就会做许多化学实验,学习成绩也很好。高考前,父亲不幸病逝,母亲也退休了。母亲性格一向强势,从小对风风要求严格,而风风性格乖巧却压抑,上大学后开始了叛逆,变得越来越“不乖”了。家庭收入骤减,风风只能一边打工一边学习。从落后的小城到一线城市求学,学习环境变化,人际关系不适应,看到同学们吃穿用皆是高档品,风风愈发自卑。他接触了网贷后泥足深陷,无心学习,借贷不断。
妈妈和小姨多次劝说风风无果,认为他变了,没救了,甚至認为我们救援团的志愿者不了解孩子,是在白费力。然而,作为一名有资质的心理咨询师,我深深知道:表面看是风风“变坏了”,实际与早期原生家庭教养不当有很大关系。我多次与风风妈妈真诚交流沟通,希望她能配合我们,一起温暖陪伴、慢慢疏导、启发引导、支持鼓励风风。开始,她非常积极地配合,调整自己与孩子说话交流的方式,风风病情有所缓解,情绪也在调整中。
真情陪伴,为己而活
但两个月后,风风再次遭遇网贷的要债压力,情绪重新回落,再次出现自杀行为后,他的妈妈绝望了,她认为再怎么调整都没用,也没有耐心再相信孩子的谎话。孩子没有按照她的期望变好,就是无药可救,所以不愿再配合我们努力去引导、感化孩子,采用不闻不问的方式和冷漠无视的态度对待治疗中的风风。“除非他变成听话的孩子,我才愿意再关心他。”
风风妈妈的话,让我心痛又无力。连亲生母亲都要放弃,作为志愿者的我,不禁有些心力交瘁。但我是志愿者,孩子没放弃,我又怎能半途而废?我坚持每天给他打气:风风,你不放弃,我不离开,即使全世界放弃你,我也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务必配合医生吃药,慢慢调整自己。
我还想到了一直最疼爱风风的小姨,并尽量争取到了她的协助。跳楼未果后,风风告诉我他决定外出打工,我和小姨与他分析了自身条件后,给他建议了几个合适的工作岗位。两周后,风风顺利找到工作,在外打工一年。
2020年8月,休学两年的风风主动告诉我:“老师,我决定正式提出复学申请”。他向我倾诉了这一年的经历和感受:没文凭工资低、被歧视、受冷眼……他明白了没有大学文凭的许多不易,觉得应该为了学业再逼自己一把。经过与学校协调,2020年9月,风风如愿回到大学上课。今年3月,他顺利进入某电商巨头子公司实习。
作为一名普通的志愿者,以拯救生命为最高原则,这是一份关爱,更是一份责任。陪伴和疏导需要救援的孩子,需要我们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消耗巨大的能量,有的志愿者甚至被负能量卷入崩溃的边缘,也需要心理支持。
但我们依旧愿意隔着冰冷的屏幕去传递爱心和温暖,即使被误解、指责、攻击,我们依然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