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无辜”！ 他是让失依儿童信赖的“雄熊叔叔”

李际昕

他和邓亚萍、张桂梅一起当选“2020年度十大公益人物”，他是同事眼中要求严格的林队，也是无数孩子信任的“雄熊叔叔”。

2020年12月13日，在福建省司法警察训练总队的大活动室里，15岁的小原紧紧盯着大屏幕，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和在两所不同监狱服刑的父母“云”团聚。当两帧画面出现时，他迫不及待地踮起脚，轻轻抚摸幕布上爸爸、妈妈的脸：“爸，妈，我等你们回家！”话音未落，一家人已经泣不成声。

不久后，福建省教育援助协会（红苹果公益）创始人、福建省司法警察训练总队民警林敏明收到一封小原爸爸的监狱来信：“……在这似乎万劫不复、孤立无助的时刻，红苹果公益的关爱如一缕冬日暖阳，洒在我的心头、身上……唯有把对亲人的愧疚、思念，对关爱各方的感恩，化为改造的决心和动力，彻底告别旧我，努力重塑新生！”

在林敏明的抽屉里，这样的信件已有五六百封。“通过具体的帮扶行动为生活特别困难的未成年人解决实际困难，通过亲情帮教对服刑人员的改造起到积极作用，这是多年来红苹果始终坚持在做的事。”

路在脚下，“雄熊叔叔”的公益梦

早在2009年，军人出身的林敏明便经常参加帮扶贫困山区儿童的志愿活动。一次，他去闽侯县的一座小山村看望孩子们，忽然发现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总是孤零零地跟在不远的地方，一言不发。询问后才知，小男孩叫强强，爸爸因盗窃罪入狱，他又经常和人打架，村里人都嫌弃他。

“大人犯错，可小孩是无辜的。”林敏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第二次去时，他特意带了书、笔和几只小熊玩偶送给强强。强强顿时喜笑颜开，把对爸爸的想念，和同学、邻居相处时的委屈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林敏明不仅开导他，还抽空儿做村民的思想工作，委托同事督促强强爸多给孩子写信沟通。三管齐下，一段时间后，强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爱说爱笑，也不再和人打架了。

2012年底，林敏明與基层的监狱民警聊天时，大家说起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所遭受的种种不幸与冷遇，有的孩子甚至也成了监狱的常客，还与父母通信交流坐牢的心得，讨论刑期和怎样获得加分。“林队，你经常做志愿者，不如也帮帮这些服刑人员的子女！”一句话激起林敏明心中的涟漪。

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又称失依儿童。司法部曾发布调研数据，这一群体总数超过60万人，九成以上没有得到任何形式的社会救助，且犯罪率远高于普通人。“如果没人关心这一群体，社会就存在60万颗‘炸弹隐患，随时可能被引爆。既然强强经过帮扶能发生改变，那么其他孩子也一定可以！”林敏明和五六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开始认真筹备建立红苹果公益组织。“红苹果，代表失依儿童的脸蛋像苹果一样阳光红润，同时也像是一颗饱满的爱心。”林敏明特意取了这个寓意美好的名字。

红苹果公益组织的第一个帮扶对象，是女子监狱服刑人员阿兰的孩子。阿兰曾在饭店打工，因矛盾将同事砍死，被判死缓。

2013年12月，林敏明一行开车来到阿兰家所在的村子。他微笑着向村民们打听阿兰家的地址，可没有一个愿意指路，“那家妈妈杀人了，你们还去干吗？你们可以去帮其他小孩啊。”无奈，林敏明只好求助当地的学校老师，好不容易才找到阿兰家。

“我家没有这样的人！”孩子的爷爷听人提到阿兰竟气得满脸通红，直接下了逐客令。回来后，林敏明把整个帮扶过程回想了一遍，终于琢磨出失败的原因：一是去得太突然，没有提前让阿兰的家人做好心理准备;二是他们太招摇了，容易引来村里人的风言风语。总结这次教训，后来每次帮扶之前，他们都请当地志愿者、老师、村委会和孩子的家人联系沟通，帮扶行动过程中保持低调，不穿志愿者衣服，只说帮扶贫困儿童，不提“服刑”这两个字。渐渐地，帮扶活动开展得顺利起来。

有的失依儿童曾亲眼见过亲人被抓的情形，听到“警察”两个字就吓得浑身发抖。林敏明灵机一动，把一只蓝灰色的小熊玩偶挂在工作服上，说：“我是‘雄熊叔叔！”后来，他干脆带上一大堆小熊玩偶，送给每一个被帮扶的孩子。渐渐地，“雄熊叔叔”成了他的昵称。每次“雄熊叔叔”一来，都是孩子们最快乐温暖的时光。

2014年6月，红苹果公益正式在福建省民政厅注册成立，命名为福建省教育援助协会。

“穿墙引线”，为服刑人员和子女搭建一座亲情桥

每到一户，林敏明和志愿者都会对帮扶家庭进行经济评估，再根据具体情况制定帮扶措施。一定数额的帮扶款只能解燃眉之急，更多时候需要多部门出手相助。

在福建闽北的一个山村，林敏明走访时发现一个孩子符合精准扶贫和上低保的条件，却没有被纳入范围。“罪犯的小孩怎么能享受低保？”“国家哪一条规定服刑人员的未成年子女，符合条件的不能享受低保？”在林敏明的一再争取下，村干部不情愿地为孩子办了低保。还有的孩子因父母原因成了黑户，林敏明联系法律援助，帮孩子按流程顺利上户，终于得以上学。

帮扶失依儿童，林敏明从来不遗余力。张天为了给自己患有先天性胆道闭锁的儿子小亮治病，不惜贩卖毒品锒铛入狱。2019年，小亮病情恶化，林敏明和其他爱心人士一起四处奔走，急得嘴上都起了泡。张天身在监狱不能亲体移植，他们就赶紧联系医生会诊，转到上海医院救治;捐款平台因张天身份特殊不放捐款链接，他们就积极沟通，直到给予开通。

小亮手术成功后，张天眼含热泪，连夜给林敏明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感谢信：“……您的无私向我打开一扇既陌生又令人向往的大门，门的另一边告诉我什么是存在的意义。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成为像您一样大爱的人。”

时间长了，林敏明和协会同事们摸索出一套“监狱+司法+教育+民政+社会组织”五位一体的全方位帮扶运作模式。然而，他发现比贫穷更可怕的是社会歧视。它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孩子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而孩子的健康成长又直接关系到服刑人员的改造积极性。

2014年底，为服刑人员和其子女搭建亲情之桥的“穿墙引线”亲情拓展营应运而生。活动期间，帮扶对象的食宿交通费用由协会向社会大众募捐而来，让贫困家庭没有后顾之忧。

在游戏环节，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拉着爸爸的手来到场地中间。游戏规则要求父亲蒙住眼睛背着孩子，由孩子来指路走过工作人员设在地上的障碍。游戏结束后，一位父亲突然举起手，“能不能让我背背我的儿子？”他的儿子已经15岁，原本父子俩不能参加这个游戏，但民警还是破格同意了。

身材又瘦又小的父亲吃力地背着高高壮壮的儿子，一圈又一圈地走，怎么也舍不得放下。在随后的分享中，这位父亲说：“孩子3岁时，我进了监狱，今天我背了孩子，感到无比幸福。我要向孩子道歉：爸爸错了，一定会好好改造，早日回家和你团聚！”那一刻，儿子和父亲紧紧相拥，泪流满面，在场的民警和志愿者们无不动容。

迄今为止，“穿墙引线”亲情拓展营已经举办了20期，本文开头的“云”团聚一幕便出自此期。每次亲情拓展营结束后，服刑人员改造的好消息都会像雪片一样飞到协会。一位监狱长笑着说：“对服刑者约谈100次的效果，都不如让他参加一次红苹果的亲情拓展营。”

爱无边界，善行让世界更温暖

除了亲情拓展营，林敏明的团队还组织了入户结对陪伴、节日送“梦想”礼盒、邀请孩子参加游学、让孩子在梦想画室自我艺术疗愈等活动，所有项目都旨在让孩子获得更多的爱和自信。有的家长抱怨孩子不听话，林敏明还开展了“家长成长计划”，请专家每月给失依儿童的监护人线上授课，教大家怎么与孩子有效沟通，怎么陪伴孩子健康成长等。

不做公益不知道，做公益真是门大学问，林敏明为此特意去专业院校进修。其实这么多年，质疑声始终伴随着他，“中国有那么多人需要帮助，为什么要去帮罪犯的小孩？”2017年，林敏明去清华公益慈善研究院学习，院长王名的一句话让他醍醐灌顶：“做公益讲究的是格局，要让政府和社会看到如何有效解决群体问题是关键。”关爱失依儿童群体，预防二代犯罪和二次犯罪，让社会变得更加和谐稳定，难道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吗？

一人不成众，独木不成林。越来越多的人被林敏明的一腔热诚感染，加入红苹果公益行动中。目前，福建省20所监狱设立了教育援助中心，登记在册的志愿者已达1851人，他们中有警察、教师、医生、律师、记者等，遍布各行各业，其中有些还是一家三代人。2018年夏天，电视台主持人嘉敏的女儿一然专程从美国飞回来参加永安监狱亲情拓展营，“我妈妈一直做志愿者，我觉得这件事特别有意义，所以也很想参加。”活动期间，她负责摄影、摄像，忙得不亦乐乎。她几乎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来宣传推广这次公益活动，之后还主动为协会捐了2000元，这是她的生活费。

在志愿者中还有一群人身份特殊，他们是曾经的服刑人员、服刑人员的子女。2019年，阿建出狱没多久，就给林敏明打来电话报名参加亲情拓展营志愿服务。阿建做空调维修工作，8月酷暑正是旺季，为拓展营提供公益服务会让他损失很多收入。但他毫不犹豫地自费坐车来到永安。早上5点起床去帮忙，一直忙到夜里12点。最后分享时，阿建感慨万千：“当年，我的孩子也曾是帮扶对象，社会给予的爱心我会永远铭记。今后，我会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小艳是红苹果公益帮扶的失依儿童。亲情拓展营活动期间，她主动报名做志愿者。一天晚上，一个男孩因为与爷爷闹矛盾赌气跑回家，说什么也不回来，志愿者们轮番规劝都无济于事。“我来试试吧！”同是失依儿童，小艳更能理解男孩的心理。聊了不到两个小时，两人就相伴回来了，众人都对小艳竖起了大拇指。

林敏明帮扶最久的孩子，现在已上了大学，家庭依旧贫困。林敏明便邀请他兼职做协会的公众号，负责撰文和编辑，既锻炼了能力，每月还有收入补贴。“孩子18岁后，我们应该让他有尊严地成长。”

林敏明将大量时间花在工作和公益上，早上四五點起床，晚上加班到深夜是常事，但好在妻子和女儿都很支持他。妻子在高校任教，工作繁忙却主动承担了全部家务，还笑言：“你回家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同为创会会员，妻子经常利用业余时间帮助协会处理方案，出谋划策。2020年，她还自学社工专业理论知识，取得了中级社工师资格证。

女儿小时候也曾抱怨过林敏明为什么要去陪别人家的孩子，但跟着爸爸一起做过几次公益后，她的态度有了180°大转弯，“爸爸，他们太可怜了，你应该去帮助他们。”那一年，林敏明过生日，女儿的一条朋友圈让他落了泪：“爸爸，在我心里你的优点很多很多……你一直都是我学习的榜样，有你这样的父亲我很自豪。”如今，女儿读大一，也是协会的老志愿者，经常参与协会各项志愿活动。

在林敏明的家里，“圆桌会议”可以随时开始，一家人的话题经常围绕红苹果公益，机构的发展、项目活动以至于活动中的趣事等，共同的目标让心凝聚在一起。

截至去年底，林敏明和他创办的红苹果公益共援助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18691人次，在册帮扶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2343人，无一人辍学和犯罪，接受帮扶的417名刑释人员也无一人再次犯罪。随着红苹果公益的影响越来越大，这份付出也得到了社会的褒奖：2020年，协会的“穿墙引线”特殊群体留守儿童帮扶计划项目荣获“第十届中国青年志愿者优秀项目奖”。林敏明本人也获得福建省“最美退役军人”、行动者联盟“年度十大公益人物”荣誉称号。

今年4月中旬接受本刊特约记者采访时，林敏明说：“其实，我从不觉得是自己在帮助他们，而是在他们那儿让我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我希望通过大家一起努力，共同为孩子们创造一个阳光、自信、平等的人文环境。”

爱，是最好的教育。林敏明用他的坚持践行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