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的生灵烟火
2021-06-20迟子建
迟子建
童年时在故乡,因为狗没有看好家,我踹过狗肚子;鸡不爱下蛋了,我用柳条捅过鸡屁股;猪对我采的野菜挑三拣四,我会掐断它一顿主食儿,饿得它嗷嗷直叫。这些行为若是被姥姥发现了,会遭到她的责备,她惯常说的是,瞧瞧人家的眼睛多清亮哇,怪可怜人的,可不许欺负不会说话的哇。“人家”二字,说明了姥姥把小动物看作了人类一族。
也的确啊,狗再犯浑,从不咬主人,哪怕它挨了主人的揍,呜呜哀叫的时候,满眼还是忠诚;牛马犯懒,车把式抽它鞭子时,也没见它们回击,虽说它们的蹄子,比拳击运动员的拳头力道都大,可以打得你满地找牙。吃了鞭子的牛马不吭不哈,照例为人卖命。
鸡鸭鹅狗猫,牛马猪羊驴,这是家畜世界的生灵,与人类相生相伴。它们生活在居民区,不愁温饱。而游荡在山林的野生动物,一切靠自己,不乏冻死饿死的。野生动物时常与人类遭逢,比如春天耕田的人遇见狼,夏季锄草的人遇见蛇,秋季采山的人遇见熊或犴,冬天拉烧柴的人遇见狍子和雪兔。这样的遇见,不都是美好,有时农人被毒蛇咬了,采山的被熊袭击了,就会带来灾祸。常窜入居民区的野生动物是黄鼠狼,我们叫它“黄皮子”,它的目标是鸡舍,这家伙嗜血成性,通常只喝鸡血不吃肉,有时一夜能掐死一群鸡。
我来哈尔滨生活30年了,进了钢筋水泥的丛林,与家畜和野生动物照面的机会无疑就少了。初来哈尔滨,是20世纪90年代初,商品房还没兴起,老式住宅楼的楼道,成了居民们越冬蔬菜的公共储藏间。每到深秋,从郊县来哈尔滨卖秋菜的马车就来了。它们停靠在各居民小区入口或是菜市场的十字街头,售卖土豆、大葱、萝卜和大白菜。一车秋菜若是一天卖不完,马就要和主人在城里过夜。霜降之后的哈尔滨很冷了,夜里气温常降至零下,卖菜的裹着棉大衣蜷缩在马车的秋菜上,而马习惯站着睡,所以若是清晨起得早,常见马凝然不动垂立着,像是城市的守卫,而它蹄子旁的水洼,有时凝结了薄冰,朝晖映在其上,仿佛大地做了一份煎蛋,给承受了一夜霜露的它们,奉献了一份早餐。有了冬储菜,哈尔滨人对从西伯利亚长驱入境的寒流,就有温暖的把握了。我虽一个人生活,但自那时起,也养成习惯,买上十几棵大白菜,腌一小缸酸菜,在雪花飘舞时分,讓五花肉和酸菜在灶上炽热相逢,让荤素开启冬日的二重唱。能在北风呼号时分,吃上热气腾腾的酸菜白肉,是哈尔滨人的快意时刻。
近年进城卖秋菜的,多是农用机动车了,但马车并未消失,马的眼神和步态一如从前,它载着的越冬蔬菜也一如从前,虽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蔬菜摊四季都是春天的花园,姹紫嫣红的,但哈尔滨人还是会买些耐储的菜,留待冬天。所以我在《烟火漫卷》中,很自然写到一对郊县的农民夫妇,赶着马车进城卖秋菜,马车撞伤了女主人公黄娥,引发了一串故事。
除了马,我印象深的还有江鸥。刚来哈尔滨时青春飞扬,我常在夏日傍晚去松花江畔看落日,江鸥在水面飞起落下,白色的羽翼被夕阳映照成金色,仿佛它们是一群来自天堂的鸟儿,总能拨动年轻的心,给人以美的遐想,它们是松花江永不沉落的珍珠。
21世纪初,哈尔滨养猫狗的市民多了起来。像我这样在山镇长大的孩子,对饱食终日的宠物,很难喜欢起来,因为在故乡与我们相伴的狗,是要看家护院的,而猫得守卫粮仓不遭鼠患。城里的宠物狗,常穿着花背心和棉袜子与主人遛街,而它们肆意便溺时,少见有公德心的主人拾捡爱犬粪便,所以我在小区散步时习惯低着头,生怕踩上这样的“地雷”。做宠物必然有失宠之时,碰到无良的主子,当它们老了、病了,或者新宠出现,就有惨遭遗弃的,所以流浪的猫狗近年多了起来。
《烟火漫卷》中写到流浪猫,源自我曾在南岗居所楼下的花坛,遇见的一只白色流浪猫,它又老又脏,肚子是塌的,常到垃圾堆找吃的。我买了猫粮,散步时会在丁香树丛的一块大石头上,撒上一些。渐渐地它也认得我,见着我会停下看一眼,有时还撒娇似的,躺倒打个滚儿。因为我不常在南岗住,一袋猫粮大半年还没撒完。就在那年初冬,一场小雪后,我又回南岗住,想着天冷了,流浪猫一定找温暖的窝去了,所以傍晚散步也没带猫粮。未料到一踏入花坛小径,就见干枯的丁香树下它的尸骸。它侧身躺着,瘦得肚子仿佛没了,就像一块消融着的雪。我喊来小区保安,他说前两天还见它窜来窜去呢,咋说死就死了?他说不可能是饿死的,因为那段时间小区的住户常喂它,看来它是冻死的。我给了保安一点钱,请他拿把锹,把它埋了。从那以后,走在花园小径,总觉良心不安。
如果我们丧失了生灵的烟火,一座城就少了最动人的色彩。我们治理环境,更要拯救人心。只有生灵的烟火融入大地,一座城的人间烟火才是美的。
选自《人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