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打谷场
2021-06-18兰学军
兰学军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屋湾村的打谷场在村西头,正如谁也不知道杨婆婆为什么会出现在村里一样。这两件事都是谜,像东升西落的太阳一样悬在所有人头顶,但没人愿意真正去计较。不去计较日子不是照样在太阳从东边升起时开始又在太阳至西边落山时结束吗?不去计较人的一辈子不是一样像一场大风似的一吹就把全身的皮肤刮皱了吗?不去计较生活不照样像村前的小河一样没日没夜安安稳稳平静地流淌吗?
老屋湾村所有的男人都姓黄,唯独小杨是个例外。当然,小杨还算不上男人,顶多是个男孩,但已经是个小学一年级的男孩了,一个开始把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装在脑子里使劲想的男孩了。老屋湾村不到五十户人家,全都龟缩在一个又窄又深的山坳里,像一粒眼角皱纹里的眼屎,皱纹不展开,很难被发现。小杨经常这样想老屋湾村。这样想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用指甲抠眼角,仿佛自己的眼角沾著眼屎,抠着了,剔除了,自己心也跟着清静了。没抠着,又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姓黄。不姓黄也罢了,偏偏还要跟姥姥姓,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小杨问过姥姥好多次这个问题,姥姥总是吱吱呀呀地说:“啊,是啊,为什么你要姓杨啊,因为姥姥姓杨啊……”然后就没有下文了。小杨生气地推开门板要走,门板也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竟和姥姥的一模一样。气人!
说了等于没说。难怪村里人都说姥姥傻。
“你这死木头!”小杨低声骂。
“狗儿,又让门板夹到手了吗?”姥姥紧张地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姥姥管小杨叫狗儿。这太奇怪了,如此一来,那姥姥不就成了一条老狗了吗?
“是,手夹断了。”小杨没好气地顶了一句,转身往打谷场跑开了。剩下姥姥的声音炊烟似的飘在空中:“慢点儿,早点回来吃饭……”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屋湾村的打谷场在村西头,毕竟,村里人进出村子都是通过村东头的那条土路。那条土路再往前延伸二十多里,但店乡像一根冒着热气的油果子盘在小杨脑海里。但店人管油条叫油果子。上小学前,小杨央着姥姥去过乡里,生平第一次见到红砖房的小杨脸都涨红了,他使劲踢了几脚墙面,想弄清楚它到底和家里的土坯墙有什么不同。结果他发现,这墙比打谷场上的石碾子还硬,“砰”的一脚下去,一点土屑都没掉下来,眼泪却疼出来了。但他觉得很欢喜。那是一种见识了陌生的另外一个世界的欢喜,尽管那个世界距离老屋湾村不过二十里山路。
回来后的不少日子里,小杨躺在打谷场的稻草堆里看天的时候,总是想,要是能站在云上看一眼乡里就好了。乡里那个卖油果子的老人真是厉害,用一根筷子在两条叠着的面泥上一摁,再一拉,一旋,往沸腾的油锅里一放,油果子就气鼓鼓地变大了,跟变魔术似的。要是自己也能像这油果子一样瞬间就长大,该有多好。那油果子真香啊,比肉还香,村里每年杀猪好几次,肉香一年便能闻好几回,可这油果子香一年也闻不了几回。这么想时,香味像长了钩子一般,把小杨的口水拽了出来。
小杨抹了一把嘴角,那儿竟然真的溢出了一丝口水,这让他有些羞恼。太阳还没落山,风从远处的峡谷吹了过来,稻草垛有些摇晃,小杨的身体也跟着摇晃,同时竟觉出自己皮肤一阵微微的悸动,一层鸡皮疙瘩突然冒了出来。原来,1983年的深秋已经带着寒凉悄无声息地来到身旁了。小杨叹了一口气,一年四季都是这样,该来的总会来,意料之中,不新鲜,老样子,难道自己的将来也是这样一成不变地重复吗?
抽一根干稻草放进嘴里嚼了嚼,小杨皱起了眉头。经过几个月雨水和阳光的掠夺,稻草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天然清香,小杨“呸”的一声吐出稻草,翻身跃了下来,朝家的方向慢慢踱去。远处的炊烟细细直直地升上来,被风一吹,开始变弯变粗,然后胡乱地笼罩在村子上方,泛着青色的光亮。它总是比夜幕先到一步,既是姥姥呼唤吃饭的信号,也是干稻草死去后庄严的敬礼。
小杨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这个打谷场的。大约一年前吧,不对,不到一年呢。那时,村里池塘结满了冰,冰面上正冒着丝丝缕缕的寒气。一出门,每个人都是一台吐着白气的拖拉机,小杨和一群村里的伙伴们在村东头的下坡路上欢快地跑着,把白气拖得老长,拖拉机变成了一个个风驰电掣的小火车头。
很快,火车头全部停了下来,为首的拐子有了新玩法。老屋湾的孩子们管头领和老大叫拐子,这很奇怪,被叫作拐子的人并不跛,也不瘸,但似乎格外中意这个略带贬义的称谓。拐子想带领大家玩一个游戏,方法异常简单,一群人同时出手心或手背,挑出不一样的人即可。不一样的那个倒霉蛋必须接受惩罚,或者说是挑战——择一处合适的位置,双脚在冰面上站立一秒。接近十个人呢,怎么说也不会运气那么差吧,小杨是这么想的,所以围在一起选人的时候并不是很紧张,相反,只是觉得很刺激,小脸也因为刺激涨得红红的。拐子似乎格外关心小杨,单独对着小杨比画了一下手心,还对着小杨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小杨一下子就明白了,拐子这是叫他出手心呢。
小伙伴们围成了一个圆圈。“一——二——三!”随着拐子的口令,小伙伴们亮出了底牌。小杨傻了,所有人都是手背,就他手心,他拿哀求的眼神看拐子,拐子却已经在池塘边开始选位置了。
拐子用竹棍敲了敲一处冰面,对小杨说,这儿结实,来吧。
小杨一只脚踏在岸上,另一只脚吊在冰面上像柳条儿戏水一样来回试探,双手紧紧由拐子扯着。小杨还没试探好,拐子的双手已经猛地缩了回去。“咔嚓”一声,冰面发出玻璃破碎般的声音,喉咙里的惊叫还没来得及吐出来,一阵刺骨的寒冷从下而上传来,小杨觉得自己瞬间成了一个冰坨子。
小杨是哆哆嗦嗦地慢慢吞吞挪回家的,步子根本不敢快,稍微一快,刺骨的风便像刀子一样开始割肉。小杨走回家的时候,拐子已经带着小伙伴们往更远的河堤那里跑了。看着一团团欢快的白气远远地抖动,小杨倒抽了一口凉气,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堂屋正中的大树根都烧了好半天了,干净的棉衣也换上了,坐在火堆旁的小杨还是觉得冷,手脚不听使唤地冷不丁抖动一下。小杨不怨拐子,也怨不起。他没这个资格,他不想怨任何人。谁叫他姓杨呢?别人都姓黄,自然不一样的人就是他啊,还用得着通过手心手背挑出来吗?
姥姥也不问是怎么回事,仿佛她知道即使问了,小杨也会说是不小心掉进池塘了。她只是把小杨的手拢在手心里,使劲儿地搓,直到把小杨的眼泪给搓下来了,这才问:“饿不饿,姥姥给你烙两块糍粑。”说完,也不管小杨同不同意,拾起火堆旁的火钳,颤颤巍巍地往厨房去了。小杨的眼泪便又滴了下来,姥姥老了,和这座上了年岁的土坯房一样,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了。今后房子塌了,谁来管他呢?
那之后,小杨便很自觉地和拐子及小伙伴们划清了一条界线,一条和象棋盘中间的楚河汉界类似的界限。奇怪的是,小杨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不来找小杨,仿佛那次游戏的目的,仅仅是让小杨意识到什么而已。领悟到这一点,小杨便很少再去村东头了。
村西头的打谷场就这样成了小杨的个人世界。
村里人很少来打谷场是有原因的。打谷场不过是山脊底部的一处开阔地带,被人修整平了便也就成了打谷场。再往西是连绵不断的山,风从连绵不断的山里连绵不断地吹过来,在打谷场这个地方一汇聚,风力立马得到增强。大风掠过树梢时发出可怕的啸叫,人们说,这是打谷场后面山腰坟地里的幽灵在空中游荡。
小杨不怕这些幽灵。起码,这些幽灵从来没有戏弄过他,从来没有瞧不起他,从来没有故意疏远他。他们住在地底下,尽管看不见,却听得见,别人避而远之的呜呜声在小杨的耳朵里,却是再亲切不过的安眠曲。好几次,他靠着草垛背风的角落里听着风声竟然睡着了,梦里,他梦到了他的妈妈——那个村民口中克夫的女人——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如同他躺在草垛的怀里一样。醒来的时候,泪水还没风干,怀里的一把稻草仍有余温。
日子就在冬天的大风和春天的暖阳中缓缓流逝,却把小杨留在原地——打谷场。若干年过后,小杨依然庆幸,在老屋湾村的不长的日子里,他其实可以称得上是幸福的,毕竟,1984年离开之前那里的人从来没有打过他,也从来没有当面骂过他。这也是他还把老屋湾村当作故乡的一个重要原因,但他掉进冰冷的池塘以后,他开始清醒地知道,他和真正的老屋湾村之间,冷冷地隔着一层透明的冰。
小杨喜欢读书,一放学就背着书包直接往西跑,连家门都不进,书包屁颠屁颠地打在他的小屁股上,像大人温暖的手在疼爱地拍。书本是他的第二个打谷场呢,进入书的世界,小杨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而姥姥却是越来越糊涂了。明明知道她的狗儿书读累了就会蜷在打谷场的草垛里,仍然踮着小脚在村口等他放学回家。看着姥姥远远地颤颤地走过来,小杨悲哀地发现,姥姥不是朝他走来,而是向稻谷场后面山腰的坟地走来。
当打谷场上的风越来越湿热的时候,小杨开始莫名其妙地兴奋,有时甚至整宿睡不着。因为那意味着,他期待的暑假像一个即将到来的人一样越走越近了。小杨很清楚地在脑海里盘算过,自己要的其实不是一个假期,而是一个夏天,一个热火朝天的夏天,一个他和老屋湾村的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的夏天。甚至他就觉得,从去年秋天他将打谷场占为己有开始就是为了等这个夏天,暑假不过是和夏天搅和在一起到来罢了。
暑假以看得见摸得着的方式正式来临了。小杨瞄着独眼老爷爷从校门口远远走过来,缓缓地,手里提着那块生了锈的角铁。曾经好多次,老爷爷举起锈迹斑斑的角铁作势要打人,吓得高年级的淘气男生一哄而散。老爷爷走到走廊中间悬着的铁钟前,低头看了看表,又抬眼四处瞄了瞄,最后终于举起了角铁。悠扬的钟声开始在校园内回荡。小杨第一个从教室里冲出去,右手按住书包,左手在空中奋力甩开。阳光热辣辣地照在脸上,细密的汗珠慢慢凝聚成线,这个时候,就像纸糖含在了嘴里,他清晰而肯定地感觉到,美妙的夏天开始了。
老屋湾村的夏天就是两个字——“双抢”。在稻谷集中成熟的时候,抢着收上来,意味着上半年的收成没有烂在地里;还有是在这个时候,再抢着把秧苗种下去,下半年便又有了丰收的指望。这就是所谓的“双抢”了。“双抢”的时候,几乎全村人都汇聚在了打谷场,连不喜热闹的姥姥都会把家里蒙了一整年尘灰的两嘴双耳大陶壶洗净,掰下一块老茶饼放进壶里,一吊子开水冲下去,闷上壶盖,往打谷场上挑。本该叫一声叔叔的阿旺当然也会上打谷场,除了忙自己的活儿,他还会闷声不响地帮小杨和姥姥收割庄稼。阿旺是母亲克死的丈夫的弟弟,他从来都不认小杨是他的侄子,事实上,小杨也不敢叫他叔。听村里闲言闲语说,他的父亲是一个挑着担子游走在乡间村野的货郎,理由很简单——小杨的母亲消失后,那个货郎再也没有来老屋湾村。
小杨不相信自己是货郎的儿子,但如果不是,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悟空吗?村主任家买了台“华多”牌14英寸黑白电视机,天没擦黑就搬到门前打开放,那场面不亚于大队部放电影。电视里,孙悟空就是从石头缝里翻着跟斗蹦出来的。问题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他啥也不会,连把手背变成手心都不会。这个问题太费脑子,也太宏大,宏大到他小小的脑袋瓜根本装不下。能装得下的是,老屋湾村没赶他和姥姥走,村主任没赶,阿旺叔叔也没赶,每年夏天还会帮他们抢收抢种。小杨喜欢这些能装得下的东西,简单而温暖,他甚至已经想好,自己一定要找一个机会冲阿旺喊声叔叔。而且,可能的话,为什么不主动找拐子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打谷场的边缘抽陀螺呢?
姥姥陶壶的两个上翘的弯嘴上,倒扣着两只绿色的搪瓷缸。见人们累了,脖子上挂着湿漉漉的毛巾远远走过来,姥姥就会招手,大声地不厌其烦地念叨:“喝口茶,降降暑,喝口茶,降降暑……”没什么人停留,因为几乎每家也都有这么一个陶壶,也照样倒扣着搪瓷缸。那些搪瓷缸白得干净,甚至没有一点掉瓷,更看不见铁锈。陶壶的后面,坐着热情招呼他们喝水的堂客。村里男人管老婆叫堂客,喝自家堂客的茶水多好,谁会喝姥姥的呢?何况那两只绿色的搪瓷缸都太老旧了,颜色分不清不说,甚至还掉了瓷儿。但阿旺会,他朝他堂客走过去,路过姥姥的那只陶壶时,会熟练地用右手一巴掌扣住搪瓷缸底,顺势翻转过来,左手按住陶壺一角,壶嘴里的凉茶便咕咚咕咚稳稳地注进了缸子。看他仰脖一饮而尽时,姥姥兴奋得像个孩子。
小杨更兴奋。他已经读了一年的书了,马上要上二年级了,而且这一年里,他的个子上蹿了一大截。他拿树枝在墙面上划过痕,两条划痕之间能卡住一颗没去壳的花生呢。他想帮旺叔干活,那本来就是他自己家的活儿啊。他要加入这热火朝天的打谷场上来,让姥姥也疼爱地看着他仰脖,咕噜咕噜把一大缸子凉茶喝得干干净净。
天刚蒙蒙亮,姥姥就开始烧水了。开水贴着铁锅四周刺溜溜冒着密集的水泡,锅中央翻腾着硕大的水花,姥姥喊着,别加火了。小杨赶紧把已经塞进灶膛口的稻草把子抽出来,拍一拍,踩一踩,然后放回柴火堆里。姥姥一边用葫芦瓢子舀起锅里的沸水,小心地倒进陶壶里,一边喝道:“狗儿,跑开,别烫到。”小杨根本就不躲,因为姥姥一次也没烫到他。
一头是凳子,一头是陶壶,颤巍巍的姥姥挑着颤巍巍的担子,领着小杨往西走。远远地朝村下南边开阔的庄稼地看去,一片片稻田被细细的田埂分隔成大大小小的几何形状,像一张硕大的散开的渔网,每个网眼是一块田。每块稻田如同正在剃头的脑袋,割了的和没割的界限分明。弯腰割稻子的人和弯着腰的虾米没什么两样,剃头匠似的把成熟的稻子当成头发一样推剪着。
打谷场上,尽管没有田埂的分割,一家一块的地儿井水不犯河水地有序区分着。精壮的汉子赤裸着上身,左肩上搭条毛巾,右肩上垫块破布,破布上,两头沉沉的扁担重重地压着,扁担尖上是捆绑得结结实实长满穗粒的稻捆子。搭着头巾的妇女把男人卸下的稻捆子摊开,厚厚地铺在打谷场的黄土地上。老黄牛嘎吱嘎吱地拉着石碾子,在铺满稻穗的黄土地上尽情地碾压,稻谷和曾经紧密相连的稻枝开始幸福地分离。
全村就一头老黄牛,就算是累死也碾不完村里所有人家的稻谷,何况即使老黄牛拉着石碾子碾过,也依然不能让所有稻粒和稻穗分开。地里的庄稼是农民身上的汗珠浇灌出来的啊,谁会轻易舍弃那些附着在稻草上的剩余稻粒呢?人们把石碾子碾过的稻穗集中起来,抡起自制的板子反复拍打,拍打到地上的稻草变得轻飘起来,这才住手。用上山收集松针的竹耙子把稻草耙开,一层混在黄土中的谷粒便闪着金色的光泽映入眼帘了。
小杨干不了割稻子的事。还没长成男子汉的他腰太软,没上一年级时,他尝试着干过一次,割下的稻穗还没排满一排,他的腰就顶不住了。田野里异常安静,只有镰刀割稻穗杆子的沙沙声,难怪这种又弯又锋利的镰刀叫沙镰。小杨左手抓住一把稻穗,右手中的沙镰明明往稻穗杆上割,割完才惊觉左手中的稻穗还连着根,没有和大地脱离,他就在心里喊了一句“糟了”。锋利的沙镰无情地割到了左手小拇指,看着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口上冒出来,小杨竟然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只是有些慌张地以为,左手的小拇指可能保不住了。旺叔丢下手里的沙镰冲了过来,抱起小杨往大队卫生室飞奔。还好,小杨的手指保留了下来,同时保留下来的还有一条斜斜的伤疤。
人工拍打脱粒的事小杨是可以干的。旺叔把小杨家的稻子从稻田挑到打谷场上来,自家的稻子不先碾,却牵着老黄牛为小杨家的稻子碾起来。碾完了,一锹一锹将稻粒装入蛇皮袋,再在打谷场上找一块边角料位置,把需要拍打脱粒的稻草放好,这样,小杨就可以专心干活了。
小杨挥动拍板的样子有些可笑。拍板有些像仅留一片叶子的风力发电机,长长的木杆头上横出一根轴,轴上穿着一块竹条绑成的平板。由于重量全部集中在木杆的末梢,小杨刚把木杆举起来,还没来得及让拍板旋转,就因重心不稳脚步踉跄起来。为了稳住空中的拍板,小杨活像马戏团的小丑,围着地上的稻草打着旋儿。最终仍是没能稳住,连人带杆摔在地上,惹得打谷场上的村民哈哈大笑起来。就连拐子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得龇牙咧嘴不说,连口水和眼泪都笑出来了,最后甚至幸福地吹起了口哨,一副大戏看够了想让所有人知道的样子。
“有种你来?”从地上爬起来,小杨又羞又恼,冲拐子大喊。
“来就来,”拐子抖了抖臂膀,“看好啊。”说着,一把将杆子高高地举了起来,一用力,那平板围着轴开始转动,然后下压,平板重重地拍打在摊开的稻草上。一下……两下……三下……拐子不只是示范那么简单,竟然哼哧哼哧直接干了起来。
小杨喊停,拐子装作没听到。没辙,小杨只好跑到树下的姥姥身旁,从陶罐上抓起一只搪瓷缸,倒满茶水,双手端着,小心翼翼地朝拐子走去。
“太满了,慢点!”身后姥姥责怪的声透着欢愉。
“给!”小杨双手把搪瓷缸递过去。
“不急,看看下面脱粒了没有?”接过搪瓷缸,拐子一仰脖,咕咚咕咚把一缸子茶水喝了个底朝天,像极了旺叔的样子。
小杨收回羡慕的眼光,蹲下身,扒开虚浮的稻草,发出一阵快乐的尖叫:“拐子哥,真的脱粒了呀!”
“不知道有没有脱干净呢,再说,还得扬尘不是?”拐子说得平静轻松,小杨却听得格外激动,他从没见过这么谦虚的拐子哥,这么仗义的拐子哥,那个松手让他掉冰水里的拐子哥仿佛跟着季节交替跑走了,随着时光前行消失了。
拐子所说的扬尘就是用木锹将稻粒和黄土的混合物高高扬起,借助风的力量把尘土吹散,饱满的稻粒便自然垂落下来,堆积成丰收的稻谷堆。这是老屋湾村世世代代的清理稻粒的方式,虽然简单,却异常实用,充满了劳动人民淳朴的智慧。
“你试试。”拐子递过木锹。
小杨没有犹豫,仿佛那木锹就是接力棒或者钢枪一样。握紧了木锹,小杨铲起了一堆混合物,用尽全身力气高高扬起,一阵山风吹来,尘土犹如阴霾被吹开,饱满的稻粒还没到顶点就完成了和尘土的分离。
美得绚烂,像爆炸在空中的烟花。
突然间,小杨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丢下木锹,冲到稻粒掉落的正下方,站定,仰起头,闭上眼睛,平伸双手,任憑温热的稻粒像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脸上、手上、头上、身上……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