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维谷，别有生机

张旭

前几年看过一个小品，里面有一句经典台词：世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人活着，钱没了。调侃中道出了无数中年人的无奈。无论是35岁危机，还是中年不易，都让身为中年人的我们采取了保守的人生态度。其中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守住眼前的工作。你的上司能力逊色于你，你的隊友都是一群扶不起的阿斗，他们让你在这里上不来、下不去，壮志难酬。更让你头痛的是，你的性格又比较耿直，经常因为说了几句大实话得罪了某些小人，导致他们常常在背后给你使绊子、穿小鞋。看着身边优秀员工一个接一个地离职，你也不是没想过一走了之。但是眼前生活的压力不允许你冲动，况且那些95后、00后员工的能力并不比你差。可以说，人到中年，进退维谷。此时，你该怎么办？

王阳明——顺天道

五百年前，一位兵部主事的职场困境。他叫王阳明，时年35岁，正在京师任职，做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彼时的大明王朝，可谓内忧外患交织。朝中纷争内斗加剧，而在王朝的疆土之外，不断强大的鞑靼、瓦剌正窥伺一旁。

更糟糕的是，作为领导者的正德皇帝，前所未有地宠信周围的宦官，给他们极大的权柄。

于是，以刘瑾为首的八大权阉乘势而起，引诱皇帝沉溺狗马鹰兔，丝竹钟鼓之声响彻宫廷，而朝中一干大臣对此束手无策。权力斗争愈演愈烈，正德元年二月，王阳明也被卷入了这场暴风骤雨之中。

王阳明做了一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在事态发展已经极为严峻之时，逆流而上，直言进谏，触怒了风头正盛的刘瑾。于是，他迎来了意料之中的结局：在被廷杖四十、几乎气绝之后，投入诏狱，被勒令在狱中“交代罪行”。诏狱之中，条件恶劣，寒冷彻骨，不见天日。阳明先生身披镣铐，环顾四周，囚室如洞穴一般阴暗破漏，耳边拷打与哀嚎之声昼夜不息。前途未卜，生死难料。进退维谷之时，不妨听听来自上天的声音吧。王阳明在狱中“问易”，有诗记录道：“囚居亦何事？省愆惧安饱。瞑坐玩义易，洗心见微奥。”其中有一卦，名为“天山遁”，给王阳明指了一条困境中的出路。

●当遁之时，顺应天机

遁卦的第四爻如此写道：“好遁，君子吉，小人否。”意思是说：君子在应当隐遁之时，必须断然隐去，不可留恋犹豫。小人当道，且呈现压倒式的强盛势力，一时难以克服。这时，君子必须先暂行退避，以待时机，振兴复盛。如果犹疑不决、当遁不遁，或者冲动冒进、强硬对抗，就会大受其害，乃至性命难保。

纣王太师箕子之事，足可为证。殷商衰败之时，纣王暴虐，小人横行。箕子不肯避其锋芒，来到纣王面前大力劝谏，结果反而被纣王囚禁。直到武王灭商之后，他才被从牢狱中释放出来。如果阳明先生如箕子一般强硬，准备和刘瑾以死相拼，想必早已枉死狱中，哪里还有后来的龙场悟道呢？“君子当知晓天时，审察地理，知达隐存亡之机，当进则进，当遁则遁，是谓知道。”

●身退，道不能退

其实，在诏狱“问易”时，王阳明对遁卦的体证还是比较浅的。那时，他在诗中写道：“幽哉阳明麓，可以忘吾老。”他想象着，是否可以回到阳明洞去，归隐山林，明哲保身，远离朝廷斗争的风暴，也不再为庙堂之高忧虑辗转了。然而，忘情于山水，真的是自己期待的吗？他的内心并不因此感到踏实。

直到谪居龙场，在玩易窝中，阳明先生才终于体悟到了遁卦的第二层启示。在《五经臆说》中，他写道：“《遁》，阴渐长而阳退遁也……则身虽退而道亨，是道以遁而亨也。”

君子的退避，不是逃避困难，更不是临阵脱逃。遇事消极逃避，不是智慧的表现。如果一受到领导责难、同事排挤，就想离职，一有压力、一不顺心，就想去寻找“远方的诗和田野”，那不是“遁”，而是“逃”。真正的“遁”，是“适时而遁，以退为进”，是“时困而德辨，身退而道亨”。以退为进，本身就是进，是通过退来进。

要做成一件事情，可以有千百条路径。通向终点的路未必笔直，可能是S形，可能是Z形，甚至可能是九曲十八弯，但我们的“道”必须是直的。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身退，道不能退！持守正道，直道而行，才可获得吉祥。退是为了更大的进，“身退而道亨”才是遁卦的真义。

●时义，大矣哉

在《五经臆说》中，王阳明讲：一个真正能“遁”的人，一定是有大义的人。有大义在，才能做到“遁”的最高境界。

正德十四年，先生四十八岁。宁王朱宸濠突然起兵叛乱，先生临危不乱，三十八天生擒宁王，平定叛乱，立下了不世之奇功。宁王之祸平定了，可小人之祸随之而来。这时，刘瑾虽已身死，可正德皇帝身边的小人比十四年前只多不少，甚至更为狡诈、更为阴险。在小人的谗言下，皇帝开始怀疑阳明先生有谋反之意，已经对他动了杀心。

对王阳明来说，又到了当遁之时。他既知皇帝身边小人环伺，不能直撄其锋，便暂时韬光养晦，上九华山修道去了。这个举动熄灭了皇帝的疑心，阳明先生遂得以全身而退。其时，张忠、许泰等人蓄意构陷先生，命令其麾下的北军“肆坐谩骂”，故意引起冲突，进行挑衅。

王阳明不为所动，反而更加待之以礼。最后，北军反而被先生的仁义所折服，全都挑起大拇指称赞先生。张忠、许泰见状非常紧张，说：“我们的军队现在都归附于王都堂了！”于是赶紧撤军而去。

子曰：“时义，大矣哉！”如果心中只装着自己的利益得失，这样的“遁”太小了，就算成就仁义，也只成就了一个人的小仁小义，有什么力量呢？只有心中装着天下苍生的大仁大义之人，才能够做到“身遁而道亨”，才能如阳明先生所说的那样——“洞物情之向背而握其机，察阴阳之消长以乘其运，是以动必有成，而吉无不利。”

苏轼——心安是吾乡

苏轼，曾是那个时代最负盛名的年轻才子。二十岁中进士，三十岁成为北宋名头最响亮的文豪，文采举国斐然，被称有宰相之才。文坛领袖欧阳修看了苏轼的文章后，曾道：“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一开始，他的仕途还算顺遂。当上地方官员后，他在杭州修水井，在密州除蝗虫，在徐州抗洪，年轻的苏轼，在远离朝廷的地方，实实在在地为当地百姓做事。北宋王朝积贫积弱，国库收入严重不足，北有党项、西有西夏，各自虎视眈眈。这种时候，唯有变法，才能彻底地改变局面。年轻的北宋皇帝宋神宗召王安石担任朝廷参知政事，实行新法。新法于国于民，利大于弊，不管是青苗法还是市易法 ，在那个时代都是超前的，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改善财政的收入，增强军防力量。只是王安石新法的实施过于冒进，起用的新人经验严重不足，各地官员为了政绩又想尽办法用新法剥削百姓，反而给百姓带来了沉重的负担，还引发了北宋朝堂延续多年的“新旧党争”。

王安石变法的第三年，欧阳修辞去官职，退隐林泉。不久后，司马光也向朝廷递交了辞呈，隐居洛阳。只有苏轼，执意上言谈论新法的弊病所在，结果惹怒了当局者。公元1079年，苏轼在担任湖州知州一职后，在谢恩上表中写道：“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意思是感谢皇上，你知道我的能力不够，不能陪着那些新进的变法之人，特意把我派到小地方去，说不定还能做点事。讥讽之意，溢于言表，御史台的士大夫们，立马磨刀霍霍将刀口指向了苏轼。于是，就有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

人到中年，官场受挫。公元1079年，在王安石的一句“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的劝诫下，他才勉强保住了性命。最后，苏轼被贬官黄州，这一年，苏轼四十三岁。在困境中的苏轼，是如何突破自我、转变心态，实现自己豁达的人生的呢？

●品美食

后代有人评价说，苏轼是一位被诗词耽误的美食家。当人生陷入低谷的时候，与其每天痴痴地看着天空，长吁短叹，暗恨时运不济、命运多舛，苏轼更喜欢听禅。他时常骑着他的毛驴，去附近的安国寺找僧人讨教佛法，跟他们一起静坐参禅。安国寺的晨钟暮鼓让他一颗焦虑不安的心得到了暂时的平静，他渐渐地领悟到佛法的精妙之处，也是在此，他结识了一名德高望重的大和尚继连，两人相见恨晚，结为知己。自那以后，他渐渐转变了自己失落和消极的心态，开始在苦涩的人生中找到其中的乐趣，甚至开启了美食家之路。在苏轼的笔下，江河里的鱼、山坡上的笋、市场里的肉蔬、林子中的鲜果，无一不是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而在不断发掘与研制美食的过程中，他还写下了食谱，编入了文集。如果苏轼生活在今天这个时代，一定会成为一个坐拥千万级粉丝的“吃播大V”。

●做耕夫

苏轼虽然保住了性命，他所担任的黄州团练副使却无俸禄。为了省钱，他将家中的钱币分成一串串的，挂在房梁上，规定每天只能用一百五十钱，没有用完的要放在竹筒里。在一位好友的帮助下，他可以无偿耕种城外一块五十多亩的荒地，为了将荒地变为农田，他买了耕牛、镰刀和锄头，亲自下地耕种大麦。不灰头土脸，不怨天尤人，不自作清高，他在自己布满荒寂的中年，耕种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从官员沦落到农民，这种巨大的落差正常人一时之间都是难以接受，苏轼却自称东坡居士，还能在劳动中发现一些审美趣味，在劳动过程中感受美的存在。这种豁达的心态让他在任何境况下都能游刃有余。

●交朋友

愁苦的人生是不能持久的，也无法让自己汲取生活中的灵感。人的心境开脱了之后，看待事物就会变得豁达许多。农闲时候，苏东坡喜欢去田野乡间四处走动，碰到人他就走上前去聊天，无论此人是山野匹夫还是隐世高人。在当时的社会，交朋友是很看重门第的，苏轼这样的交友之道，在一般人看来是很荒唐的，名人士大夫们是耻于和身份地位低下的人相交的。苏轼从不以此为交友准则。发现黄州有“赤壁”后，他邀几位好友，半夜泛舟湖上，饮酒作乐，一抒胸中之意，写出了千古名篇《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

苏轼在作词的时候，从来不拘泥于词的曲调，而是选择以取“意”的方式来作词。宋词从此告别了“哀怨苦愁”“自艾自怜”的婉约学派，迎来了“立意深远”“豪放豁达”的新词时代。除此之外，苏轼谪居黄州五年，从未忘记自己的“志向”。官虽小，却时刻未敢忘民。据史书记载，苏轼曾与安国寺僧首继连大和尚一起拯救鄂黄溺婴。在黄州发生瘟疫之日，又用从老朋友巢谷那里苦求来的“圣散子”药方救活无数鄂黄人。在海南被貶期间，他带头劝学劝农，让海南人不要迷信巫术，减少屠牛，将牛抢救下来耕地务农。苏轼还以年老之力带头挖水井，让当地人喝上卫生的饮用水。

每个人都可能遭遇职场的中年危机。人生低落愁苦的时候，不如向王阳明和苏轼学习，在逆境中成长，在困顿中悟道，这也是一种难得的人生体会。说不准，在进退维谷之时，就是你别有生机之日。

作者单位 中国建设银行 沈阳于洪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