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颜料调色匠用一生守护中国色彩
2021-06-16雷虎
雷虎
仇庆年家里堆积着各种各样的珠宝矿石,像孔雀石矿、蓝铜矿、青金石矿
每当我们走进博物馆观摩那些色彩绚烂的中国古画,都会惊叹于古人精湛的画技,但很少有人留意到隐藏在国画背后的玄机——比画师画技更神秘的古画“保鲜”手艺:承载国画的宣纸千年不腐,调配色彩的颜料千年不败……
无论是制宣纸的纸工,还是配颜料的工匠,都一直隐藏在中国画的光彩后。直到央视重磅节目《国家宝藏》播出,第一期介绍国宝“中国十大名画”之一,北宋画家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
国画颜料工匠仇庆年登台,揭秘这中国山水画卷巅峰之作颜色千年不败的奥秘。这时,大家才发现颜料工匠这个群体。也发现国画的盛世危机:如今画国画者万千,但守护中国色彩千百年、做纯正国画颜料制作者却仅剩仇庆年一位。
研制各种国画原料外,仇庆年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画画
从姜思序堂到庆年堂
以前没有化工颜料,国画中的色彩,都取法自然:颜料工匠为了丰富国画颜料的色系,踏遍青山,以自然界的矿石、动植物为原材料,把自然界的色彩“封装”起来,做成颜料。
画家们通过手中的生花妙笔,把颜料用水墨调和,回归本色后,画成山水草木,鸟兽鱼虫。于是,每一幅国画有了自然颜料的加持,得以自然地表现了一年四季山水变化,日月轮回鸟兽作息。
绘画,不仅仅是一门技巧,更是一门修身养性的学问。画国画自然而然成为古代文人的人生必修课,于是调配国画颜料也成为文人的生活日常。文人墨客之间,品诗论画之余,相互馈赠调配的颜料也成为风雅之事,国画颜料老字号“姜思序堂”便在这样的场景下诞生了:
明朝末年,苏州出了一位名叫姜图香的进士,现在很多人提及他,不是因为他做进士时做出了多少政绩,而是因为他一位不知名的子孙。他没有像先辈一样考取功名,却因为家庭的熏陶成为了一位画家。这位子孙绘画才能平庸,却是位“制色达人”。他调制出的国画颜料不但颜色丰富,还能纸色合一经久不脱。每次赠送给画友,便被视之为宝,以至于很多文人撇下清高,“贪得无厌”地索取颜料。
“制色达人”去世后,索取颜料的请求却没有停止。他制颜料的技艺和画师们对姜氏颜料的需求,都被子孙们继承下来了。因为索取颜料的人越来越多,量越来越大,姜氏决定改赠送为售卖。
色彩斑斓的传统国画颜料,原料全部为矿石和植物
做国画颜料需先把矿石捣碎,再用清水冲洗去除杂质,把带颜色的矿石分捡出来
一大块孔雀石只能研磨磨成这一小包颜料
乾隆年间,姜氏子孙在苏州阊门内都亭桥开设了一家前店后坊的作坊,名为“姜思序堂”。中国文人一向重道轻器,进士后裔丢掉画家的身份改做颜料工匠,对姜氏子孙来说,是一件难堪的事情。但“姜思序堂”的成立宣告中国第一家专业的国画颜料生产品牌诞生。
姜思序堂一经开设,苏州就成为了国画颜料制作高地。苏州自古以来层出不穷的文人墨客,成为姜思序堂生存下去的坚实基础。而姜思序堂这样专业的国画颜料作坊,又让吴地画家终于从自行研料磨粉的日子中挣脱出来,专心过呤诗作画的日子。
直到解放后公私合营,姜思序堂和几家颜料厂一起变成合作社。1964年,仇庆年从苏州中学毕业后,正被分配到姜思序堂国画颜料生产合作社,师从国画颜料老艺人薛庚耀学艺。那时,全国都在齐心协力建设社会主义,画鸟兽鱼虫不再是文人墨客的生活主流。师傅薛庚耀虽然殚精竭虑研发各种新品,但挡不住市场需要的整体下滑,再加上化学原料开始冲击市场,姜思序堂经营开始江河日下。
1983年师傅薛庚耀退休,仇庆年开始担任姜思序堂的技术副厂长。这时,整个国画颜料市场,新式工艺的化工颜料已经猛如虎。不但价格便宜,还做成像酒店牙膏一般轻巧而便携,迅速占领了国画市场。
“这些化工颜料,‘只争今朝,用它们作画过不了几十年就褪色,如果现代人都用化工颜料作画,那一百年后我们的子孙,就再也看不到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品!”今年已经74岁的仇庆年,说起化工原料当年打压传统颜料的场景,至今还义愤填膺。
当年,姜思序堂作为传统颜料最重要的阵地,仇庆年也曾经带领颜料工匠们进行“绝地反攻”:他曾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改进傳统颜料生产工艺,学习化工原料的包装模式,把传统的国画颜料做成软管装,在一定程度上,挽回了画师们的心。
为了适应市场,仇庆年在20世纪70年代就研制出了化工国画颜料
仇庆年在研磨国画颜料雌黄
但传统国画颜料,价格太高是硬伤。2005年,姜思序堂在传承了300多年后,终于退出国画颜料的江湖。后来,因为国家开始加大保护传统文化遗产力度,2012年姜思序堂得以重新开张,但姜思序堂早已不是原来的姜思序堂。这一年,当年传承正统国画技艺的仇庆年决定出山,以自己的名号开宗立派。
“庆年堂”这个字号能流传多少年?仇庆年也不清楚。面对瞬息万变的国画颜料市场,他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他只能在自己狭窄的工作室里,捣鼓瓶瓶罐罐。他的梦想是每个有志于让作品流传千古的画师,都能用上这些封装在瓷瓶中膏状的国画颜料:当一套装有国画颜料的瓷瓶打开,国画画师就能借这些颜料,勾勒出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国画行业“药掌柜”
苏州的手艺人,绝大部分都隐藏在姑苏区。如果说这里小桥流水、粉墙黛瓦留住了众人印象中诗画江南的容颜,那小巷老屋中的各式手艺人便是驻颜的“粉底”。
仇庆年老先生怕我找不到他的工作室,在电话中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他附近的地标,但过了十几分钟后看我还未到,又来电话:“干脆我来路口接你!”于是,我们在路口看到一位老人来回张望。看到我后,他眼光停顿了几秒后又移开,捕捉下一个猎物。直到我站在他面前唤了一声“仇老”!
这时他才回过神来说:“是你?不会吧,这么年轻?”因为,此时离央视网紅节目《国家宝藏》推出还有两年,仇庆年和他的“庆年堂”虽然在业内名声很响,但还不为普通人所知。来此拜访的,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国画画师。
仇庆年没有像以往的老手艺人一样把我领进小巷中的作坊,而是把我带进马路边的楼房。大厅里柜台前坐着一排穿制服的公务员和前来咨询的大叔大妈,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儿和“庆年堂”这颜料作坊联系在一起。
朱砂印泥,很多人找他买来不为绘画,只为拿来辟邪
国画颜料矿石孔雀石
仇庆年看出了我的疑惑,指了指柜台旁边的楼梯说:“这里是虎丘街道的办事大厅,前几年街道看我的作坊没办法维继,街道就腾空了二楼的空间,免费给我开了这家国画颜料工作室!”说着,他从柜台上取出一份类似银行理财宣传册一般的小册子递给我。小册子是关于国画颜料制作的简介。原来,街道把仇庆年的工作室当成了传统文化宣传基地。每年,会定期地组织街道内各中小学校来此接受传统文化洗礼。
二楼有一间一百来平方的房间,房间很空荡,中间是几张长桌和板凳,地上摆了些制作国画颜料的工具,靠里的墙上还挂着一只黑板——这里与其说是仇庆年的工作室,不如说是一间教室。
仇庆年示意我在长桌边的板凳上坐下,自己拿着粉笔站上了讲台。讲桌上放着几块颜色各异的石头,仇庆年站在石头前一脸的陶醉,仿佛像《阿里巴巴和四十个大盗》中,大盗们从山洞中抢出金银珠宝。
仇庆年说,国画颜料虽然也会用一些动植物做原料,但绝大部分原料都取自各种矿物。因而国画颜料又被称为矿物原料,他指着一堆矿石,像炼金术士一般向来访者介绍每种矿石的功效:
这块绿色的晶石是孔雀石,用来画绿孔雀和翠鸟的羽毛最好不过;这一块是朱砂,一般用来抄佛经或者做印泥,有辟邪的功效;这一块是赭石,学名叫赤铁矿,在仕女画中用得最多,用来画腮红和红唇最好;这一块名叫石黄,是一种雄黄的伴生矿,是古时的“涂改液”,写字时写错了,用石黄粉蘸水一抹,字迹就没有了,成语“信口雌黄”便来源于此……
讲台上的师者讲得兴致勃勃,但台下听者却将信将疑。因为这些石头虽然颜色各异,但却斑驳暗淡,很难和国画上雅致而绚丽的色彩联系在一起。仇庆年看我们听起来没反应,却是指了指另一长桌上:桌上摆满了一个个小纸包。每个纸包上都用小楷写了几行不同的红字:“蛤粉,漂净,参克,苏州庆年堂”;“头绿,特级,参克,苏州庆年堂”;“朱膘,漂净,参克,苏州庆年堂”……
每一个小纸包上面的书写,都有名堂:正中央,书“蛤粉”、“头绿”、“朱膘”,是颜料的类型;右上角,写“漂净”、“特级”之类,是颜料的等级;而右下角,写“参克”,则是统一的重量;而右下角写的“苏州庆年堂”,则是手艺人的堂号,为了方便出现质量问题时溯源。
上百个纸包整齐地摆放在桌面上,让桌面看起来像一个微缩的中药铺,仇庆年直言自己就是国画药掌柜,只要国画颜料这味药纯正,国画就不会出现在问题。但如今,庆年堂依旧在,整个国画却出现了大问题:
“我每做一次颜料,周期通常要一个多月,一次也只能产出几百克,顶多也就能出产这一桌。我和画家说,我这个是天然颜料,能保持千年不褪色。但现在画画的,买画的,对国画原料都不讲究,绝大部分国画用的都是化学原料,国画颜料用过几十年没问题。但上百年,千年之后呢?作画者买画者如果只在乎国画颜色美在当下,不考虑颜色的保鲜问题,那有可能几百年后我们的子孙,就无法通过国画感觉到我们这个时代的色彩!”
仇庆年打开一袋绿色的颜料,这些颜料都是比针尖还细的粉末,很难想象不用粉碎、研磨机,这些粉末都是从一块孔雀石上一颗颗磨砺而成。千百年,正是因为这些国画颜料磨料人的努力默默无闻地磨,敦煌壁画《飞天》、宋代名画《千里江山图》等众多瑰宝,才能流传至今依然光彩亮丽。
走遍江山寻原色
国画颜料制作因为有国画背书,因而一直是苏州各大学校“非遗进课堂”的保留剧目。按正常程序,听仇庆年介绍完各种颜料都出自什么矿石,国画颜料制作技艺的演示就结束了。但我们提了个“非分”的请求:想看颜料诞生的全过程。
这让仇庆年很尴尬,因为这个工作室与其说是个工作室,不如说是个陈列馆。所有矿石都“仅此一块”,所以没办法把它们从石头磨成颜料。
“如果真的要看颜料的诞生,那就,去我家吧!”仇庆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后,才向我发出邀请。
仇庆年的家在街道办事处不远的一个老小区内。仇庆年似乎对住在这里有点心存芥蒂:“你看我被赶到姑苏城外了!”原来,以往的老苏州人,尤其是手艺人,为了讨生活,都会挑着担子四外游方。他们出了姑苏城的老城门阊门后,就算正式出了姑苏城,有可能一出城就几年不回。
国画颜料这一行则很特别。因为苏州多文人墨客,对国画颜料的需求量,其它城市很难望其项背,因而国画颜料工匠们只需守株待兔,看好自己的作坊生活就能过得很滋润。但如今情况反转,即使是苏州老城区,用国画传统颜料作画的人也开始断崖式下跌。庆年堂做国画颜料的收入,根本不足以支撑在老城区开店的租金。
仇庆年的家只有50来平方米,但最大的一个房间却被他用来做国画原料研究室。各式各样的工具把狭小的研究室内挤得水泄不通。而他的宝贝——各种用来做原料的矿石,就随便被装在蛇皮袋中,被塞进桌椅板凳下。
仇庆年解开每个蛇皮袋,像变戏法一般从每个袋子中拿出各种各样的矿石摆放在餐桌上。孔雀石、蓝铜矿、青金石、朱砂矿……这些的矿石反射阳光后,映出五颜六色的光彩。几十年来仇庆年走访了全国各地无数矿山,每一袋石头都是亲自肩挑背扛回苏州。
“矿山都在条件最恶劣的地方,只要能找到原料,吃点苦我都没关系,最怕的就是吃再多的苦也找不到适合做颜料的矿。”因为国画颜料中有很大部分的原料,来自各种矿石。这些矿石很多都是伴生矿。而做国画颜料的矿石很多都卖不上价钱,用量又少,现在很多矿山都不专门为他们开采,因而获取原料的成本越来越高。
再加上国画颜料很多原料,现在都被用来做其它用途:像是青金石,现在被用来做珠宝;像朱砂,很多人找他买来不为绘画,只拿来辟邪;就连仇庆年自己,也在磨颜料时,磨了串青金石手串戴着玩。
做国画颜料首先是一件考验人体力的事情:从各大矿山做背夫,扛回矿石后,就要进入研磨环节:只见仇庆年打开蛇皮袋,从中拿出一块碗口大的孔雀石矿石后,拿了一把铁钳径直走向厨房。他先把矿石浸在洗碗池水中后,拿起铁钳把矿石捣碎。捣碎后,用清水冲洗去除杂质,把带颜色的矿石分拣出来。
这个过程,本来需要专门的机器和工作室。但家里条件有限。仇庆年只能等老伴做完饭后,借用家里的厨房完成。
除去杂质的碎矿石被倒入石磨,用石磨磨细后,用丝网筛出的细粉,再倒入一个脸盆大小的石臼中。石臼上方是一个悬空的石杵,石杵上有一個手柄。仇庆年每天的工作,就是手握石杵,在石臼里碾磨石粉。
这个类似捣药的动作,每天都要持续10来个小时,要持续20多天后,碗口大的斑驳矿石才能变成针尖大的光泽粉末。这时把研磨倒入白瓷碗中,一块孔雀石矿研磨之后融入水中,只能形成一碗绿水。这碗水要过滤三次,三次过滤的水,分别叫头绿、二绿、三绿。
一大碗水最终除去水后,剩下的绿泥,只能勉强铺满碗底。这些绿泥晒干,再捣细成粉后,只能装满三克装的小袋三、四袋。每种颜料一袋3克,售价15元。很多人觉得贵,但很少有人知道国画颜料产量有多低,制作起来有多辛苦。
“磨石粉的过程十分辛苦,实在磨不下去了,我就用画画来取乐!”说完仇庆年在桌上摊开一张宣纸,在旁边都摆了一个小碗,倒进刚制好的头绿。毛笔蘸水后,不到五分钟,半截翠竹就跃然纸上。
问他为何竹只画半截。仇庆年笑了笑:“这是行规,我从来不画完整的画,因为画完整的画,就是和画家抢饭碗。做手艺的人,一定要明白,自己只是工匠,不是艺术家。”原来,仇庆年学画,并不是为了作画,而是为了试颜料颜色纯不纯正,由而制出让画家们更满意的颜料。
300年前,姜思堂序的起源,是因为画师找不到更好的颜料,只能自己动手调。300年后,仇庆年为了调出更好的国画颜料,甚至专门跟随苏州著名画家张继馨学了两年画。
几十年来,无论哪位画家到他这里来买颜料,在试颜料时,都会露几手。年长日久,仇庆年在练就一身制颜料的绝技后,绘画上也融汇百家成为“扫地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