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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主义马前卒”

2021-06-15陈晨

美文 2021年11期
关键词:易卜生陈独秀

陈晨

陈晨 

1920年7月。上海法租界。

正是上海最热的季节,太阳再不是温暖和煦、平和宽容的模样,不知何时变了脸,怒火冲冲地发威,空气燥热难当,尤其是午后,弹格路上的一地阳光,热得让人跳脚。摩登的太太、小姐,平日里爱撑着小伞,在法租界里婀娜地走走停停,遇到如此猛烈的太阳,便也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歇午觉。梧桐树上的知了,有气无力地嘶叫着,一阵响,一阵歇,抗议似的。

陈独秀坐在上海法租界环龙路老渔阳里二号楼上的书房里,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奋笔写着什么。午后无人打搅,他抓紧时间写文章。

妻子高君曼轻轻地踩着楼梯,上楼来告诉他:“先生,您在北大的学生袁振英来了。”

“噢,振英来啦?他不是去国外了吗?”陈独秀有些意外,又有些欢喜,赶紧下楼来。

客堂里,一个身穿白衬衫的青年站得笔直,眉眼之间透着聪颖和自信,一头黑发梳得整整齐齐,定了型一般。大热的天,长袖衬衫袖口的纽扣认认真真地扣着,西装裤熨得笔挺。看到陈独秀,青年微微鞠躬,嘴角含笑,叫道:“陈先生好!”

陈独秀一把握住青年的手,高兴地说:“振英啊,两年不见了,没想到能在上海见到你!快坐下,跟我说说这两年在国外的见闻。”

袁振英是陈独秀在北京大学时的学生,但他初见陈独秀时,却不似今日这般恭敬谦逊,相反,作为班长的袁振英,还曾因一名教师的聘任问题,率领班级同学向陈独秀申诉,并扬言如果不撤换该教师,就全班罢课。两人之间,可谓是不打不相识。

袁振英从小就是学霸,即便在人才济济的北大,他依然是出类拔萃的。他1894年7月出生于广东东莞县温塘乡,父亲袁居敦曾中过县学(秀才),一辈子以教书为生。1905年科举制度被废除后,私塾不复存在,袁居敦便前往香港谋取教职。11岁的袁振英跟随父亲前往香港,在英皇书院接受西式教育。他天资聪颖,成绩优异,每逢考试,总是名列榜首。1912年,袁振英从英皇书院毕业,考进了皇仁书院。皇仁书院创建于1862年,是香港最早的官立中学,也是香港著名的男子中学,以英语为教学语言。皇仁书院毕业生名人辈出,政界有孙中山,商界有霍英东,学术界有张五常,文史哲界有苏曼殊。在英皇书院读书期间,袁振英开始接触当时盛行的一种社会政治思潮——无政府主义。辛亥革命以后,无政府主义在中国广为流传,广东成为无政府主义活动非常活跃的省份,代表人物刘师复于1912年7月成立的“心社”,是国内最早的无政府主义团体,其宗旨是“破除现社会的伪道德以及恶制度而以人的良心上的新道德代替之”。心社成立不到半年,袁振英也在香港皇仁书院与同学杜彬庆、钟达民等组织了无政府主义团体“大同社”。大同社主张无家庭、无国家,提倡世界大同,与广州的心社遥相呼应。

1915年,袁振英从皇仁书院毕业,决定返回内地读书,投考北京大学。他说:“我要离开这个殖民地,终身不为敌用。”

夏末,21岁的袁振英来到北京,考取了北京大学。此时的中国内地,新文化启蒙的狂飙正在酝酿之中。袁振英一边忙于学业,一边继续关注和研究无政府主义及社会主义。1917年5月,袁振英与北大同学赵太侔,联络黄凌霜、竟成、华林等人,在北京大学发起组织新的无政府主义团体——实社。这是北京大学最早也最有影响力的社团之一。实社以进德修学为宗旨,核心成员大多信仰无政府共产主义,他们研究社会主义思潮,尤其注重研究克鲁泡特金与高曼的思想。

1917年1月,袁振英第一次在北京大学见到陈独秀。那时的袁振英,已是大学三年级学生,不久前率领同学逼迫校方辞退师德有亏的C教授,在学生中积累了一定的威望,而陈独秀是受蔡元培邀请新来的文科学长,只想着“试教三个月”,不行就回上海继续办刊。袁振英对新任的文科学长陈独秀并不看好,甚至怀疑他的学术水准,认为他“根本不懂得教育为何物,绝对没有教育经验。听说他曾到过日本,但他读过什么书,得过什么文凭和学位,都没有人知道,他也没有什么专长,只会作些政论罢了”。

一个是恃才傲物的高年级学霸,一个是初来乍到的文科学长,两人的冲突一触即发。这一日,袁振英率领一帮同学,气势汹汹地来到陈独秀的办公室,一点也没有见师长的恭敬,直截了当地质问陈独秀:“为什么要把M君派给我们英文毕业班当英文教师?”

青年袁振英

袁振英和家人

陈独秀愕然,他是文科学长,有权聘任英文教师,这有什么不妥吗?他说:“M君是从日本高等师范学校留学回来的,资质和水平都没有问题。”

袁振英丝毫不给陈独秀面子,说道:“我们中国国立北京大学是与日本帝国大学同级别的大学,而日本的高等师范只与中国的国立师范同级。按照中日两国交换教员和学生的惯例,高等师范毕业生入北京大学还要从一年级读起。如今,居然任用一个日本高师的毕业生来教我们北京大学英国文学系毕业班的英文?这简直是耻辱!”

陳独秀被袁振英一顿抢白,有点下不来台。

袁振英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希望这位日本高师毕业的老师不要继续出现在我们毕业班的课堂上,如若不然,我们集体罢课!”说罢,带领同学扬长而去。

M君的聘任问题最终因为学生的抗议没有继续下去,陈独秀后来想起这个一脸激愤的学生,颇感头疼,但也因此越来越关注他。渐渐地,陈独秀发现袁振英并非头脑简单爱闹事的学生,袁振英的学习成绩相当出色,尤其是英文,他的思想也非常激进。陈独秀便常常找袁振英谈谈心,调和彼此间的关系。

陈独秀对袁振英说:“《新青年》杂志你平时看不看?有没有兴趣给我们杂志也写几篇文章?”

“我?”袁振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新青年》可是名闻全国的杂志,撰稿的都是胡适、杨昌济之类的大学者,还从未刊发过在校大学生的稿件呢。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写出特别优秀的文章。你的英文这么出色,也可以把国外一些有价值的文章翻译过来,开拓读者的眼界。”陈独秀目光殷切地注视着袁振英,眼睛里有肯定和鼓励。

袁振英深受鼓舞,很快就翻译了一篇题为《结婚与恋爱》的作品,刊发在1917年7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3卷第5号上。这是袁振英在《新青年》上发表的第一篇译文,也是一篇较有影响的文章。他后来自豪地说:“日本人的《妇女问题十讲》一书中,也有提我这一篇译稿。” 在校期间就已经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这份荣耀让袁振英一辈子都为此而自豪。

小试牛刀,初尝胜果,让袁振英信心倍增。袁振英也因此与陈独秀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常去箭杆胡同九号陈独秀的寓所兼《新青年》杂志编辑部,听陈独秀及其他编辑谈论时事。彼时,《新青年》杂志由胡适等人轮流执编。过数月,胡适先生把袁振英找去,告诉他:“《新青年》杂志准备出一期特刊‘易卜生专号,我正在策划组稿,你能不能写篇关于易卜生的文章?”

袁振英一听,两眼发亮,因为易卜生是他热爱的戏剧大师。易卜生是19世纪欧洲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欧洲现代戏剧的创始人,“社会问题剧”的开创者,正受到这一时期青年人的追捧。袁振英想了想,说:“我愿意试试。”

胡适先生说:“建议你以易卜生的生平或作品为题材撰写一篇大文章,一方面可以给《新青年》发表,同时也可以作为你的毕业论文。”

袁振英欣喜地接受了胡适教授的建议,立即着手收集资料。他阅读了大量易卜生的作品,参考了多本外国人撰写的易卜生传记,融入了很多自己对易卜生及其作品的认识,反复修改,写成了《易卜生传》。由于从小接受的是英语教育,他觉得用英文写作更为顺畅,于是先用英文写,写完再翻译成汉语文言文。发表时未来得及译完全文,只发表了部分章节,之后再发行全译本。这是第一篇中国人撰写的易卜生传记,袁振英因此被称为中国研究易卜生的第一人。在这篇传记里,袁振英高度赞扬了易卜生的思想与行为:

易氏虽为一有名之大剧作家,然亦一大革命家也……易氏之新思潮,如好花怒放,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果敢无伦,前人之不敢言者,彼乃如鲠在喉,以一吐为快;发聋振聩,天下为骇,此氏所以有“惟天下之最强者,乃能特立独行”之语也。

1918年6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6号“易卜生专号”正式出版,除了袁振英的《易卜生传》外,还有胡适的《易卜生主义》,罗家伦、胡适等译的《娜拉》,陶履恭译《国民之敌》,吴弱男译的《小爱友夫》。

易卜生的作品与思想一经《新青年》杂志介绍,立即引起了青年学生的兴趣与共鸣,掀起了“易卜生热”。文艺评论家阿英回忆当时“易卜生热”的情形时说:“新的人没有一个不狂热地喜欢他,也几乎没有一种报刊不谈论他。”茅盾先生曾于1925年撰文称:“易卜生和新文化运动是有一种非同等闲的关系,《新青年》出“易卜生专号”曾把这位北欧大文豪作为文学革命、妇女解放、反抗传统思想等等新运动的象征,那时候,易卜生这个名儿,萦绕于青年的胸中,传述于青年的口头,不亚于今日之下的马克思和列宁。”

鲁迅先生也予以高度评价:

民国七年(1918)七月,《新青年》突然出了“易卜生号”。这是文学底革命军进攻旧剧的城的鸣镝。那阵势,是以胡将军的《易卜生主义》为先锋,胡适、罗家伦共译的《娜拉》(至第三幕),陶履恭的《国民之敌》和吴弱男的《小爱友夫》(各第一幕)为中军,袁振英的《易卜生传》为殿军,勇壮地出阵。

袁振英的《易卜生传》广受好评,多次再版重印,1918年在香港印刷单行本,1920年2月广东新学生社再次出版发行。

在新文化运动之初,易卜生的戏剧与思想对破除中国传统伦理思想的禁锢、树立男女平等新观点以及唤醒国人的个性与自主意识发挥了特殊的启蒙作用。很多青年把易卜生的名言“惟天下之最强者,乃能特立独行”当作座右铭,当作他们追求独立思想与人格的标杆。

1918年7月,袁振英从北京大学毕业,校长蔡元培推荐他去法国留学,并代他向教育部申请,但那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法国社会还未结束动荡,留学环境恶劣,袁振英未能成行。他只得返回家乡广东,在广州国立广东高等师范学校当教师。

临行前,袁振英专程到《新青年》编辑部,向陈独秀和胡适等人辞行。

一别两年,陈独秀眼中的袁振英黑瘦了些,也沉稳了些。

袁振英告诉陈先生,他在广东高等师范学校只工作了半年便辞去了教职。1919年3月,他受南洋无政府组织“真社”邀请,前往菲律宾协助组建华侨工党,编辑《平民日报》。在菲律宾小吕宋岛上,他一边做记者,一边在马尼拉爱国学校及中西学校任教。经过一年的努力,他顺利完成使命,帮助南洋“真社”组建了华侨工党。但他在马尼拉的言行也受到了当地政府的监视,最终被驱逐出境。

1920年初,袁振英从菲律宾回到香港,担任国民党机关报《香江晨报》的编辑,但时间不长,因得罪香港的英国官员而被迫离开。随后,他返回广州,担任广州《民号报》《新民国报》的编辑,不时在报刊上发表宣传无政府主义的文章。

五四运动在北京爆发后,至年底全国各地基本平息,但广东的运动仍在持续,并于1920年春夏之际出现了新的高潮。袁振英在报纸编发了许多反映这场爱国运动的文章,并积极投身这场运动。为了声援广州学生的爱国运动,袁振英联合新闻界同行,策划组织了广东游东(日本)记者团,参与者包括粤港两地的数十名記者,袁振英担任了英文秘书一职。他们计划到日本、台湾和朝鲜各大城市,宣传反对日本“二十一条”草案。记者团出发前,曾受到恐吓,说日本人会给他们吃慢性毒药,但他们毫不理会,表示“纵使如此,为国而死,死也光荣”。

广东游东记者团的活动持续了数月,他们在日本、朝鲜、台湾等地开展宣传活动,所到之处,受到了华侨和当地人民的欢迎。

1920年7月,袁振英随记者团从日本乘船返回中国,途经上海时,听说陈独秀也到了上海,便打听了地址,上门拜访。

陈独秀听袁振英讲述离开北大后的经历,唏嘘感慨了一番,也勉励了一番:“没想到啊,这两年间,你经历了那么多事,但有这些经历不是坏事,会让人成长得更快。”

陈独秀转而一想,其实,这两年间,我自己经历的事还少吗?身处多事之秋,总是身不由己。往事历历,从脑海里一闪而过,陈独秀没有和袁振英谈及,而是云淡风轻地一笑。他问袁振英:“今后有什么打算?”

袁振英说:“我已离开报社多月,回到广州还得另谋职业。”

陈独秀说:“既如此,不如便留在上海,协助我编辑《新青年》。自我离开北大,《新青年》停刊了数月,如今虽说重新回到上海编辑出版,但稿源严重缺乏。我准备在《新青年》上开设‘俄罗斯研究专栏,你外文好,又有理论功底,由你来主持这个栏目再合适不过了。最近我与外国人打交道比较多,也需要你帮着做些翻译工作。另外,我正让俞秀松组建上海社会主义青年团,你也一起参与吧。这里年轻人多,大家干劲很足,留在这里你会找到自己的价值。”

久别重逢的师生俩人不知不觉聊了两个多小时,陈独秀谈起了已经成立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会,谈起了已经到访的共产国际代表团,谈起了《新青年》杂志今后的办刊思路,谈起了即将成立的党团组织,越谈兴致越高。袁振英看见有灼灼的火苗在陈独秀的眼中闪耀,这火苗也感染了袁振英,让他也不由得振奋起来。他的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理想的新世界。

他当即决定,不走了,留在上海!他愿意当好陈独秀的助手,协助他编辑《新青年》杂志,协助他与外国人打交道,协助他做好党团工作。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胜任新的工作,他更相信,跟着陈独秀一定能够走出一条新路。

求贤若渴的陈独秀,与跃跃欲试的袁振英,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日影漸渐西斜,暑热消退了些,来老渔阳里二号的人也渐渐多了。来的人都很自觉,三言两语谈完事就告辞了。袁振英这才看到,原来客堂里有一块黑板,上面写着“闲谈不得超过15分钟”。他为自己浪费了先生那么长时间而不安。

有一个面目俊朗的年轻人进来,谈完事准备离开,陈独秀把他叫住,给他们相互介绍说:“这是袁振英,广东人,是北大的高材生。这是俞秀松,浙江人,去北京参加过工读互助团,做过北大的旁听生。振英的英文极好,文章也做得漂亮。秀松最近正在厚生铁厂做工,对工厂的情况比较熟悉。你们年轻人要多交流。秀松正在筹备创建青年团,振英你多帮帮秀松。”

两个年轻人欣喜地握手,互道“久仰”。俞秀松北上参加工读互助团时,袁振英已经从北大毕业,但彼此的名字早有耳闻,因此都觉得亲切。

陈独秀关照俞秀松:“你把振英带到新渔阳里六号,把情况跟老杨说说,就说振英是留下给我们当翻译当编辑的,让他暂时住在那里。”

霞飞路新渔阳里六号如今是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维经斯基先生的翻译杨明斋的住所,离老渔阳里二号不远,走了五分钟就到了。开门的是一位面相忠厚的长者,说话带山东口音,他就是杨明斋。俞秀松给双方作了介绍。杨明斋听说袁振英精通英文,可以帮助做些翻译工作,非常高兴,赶紧收拾房间,安排袁振英入住。

很快,袁振英发现,很多年轻人都喜欢往新渔阳里六号跑,许是寓所的主人杨明斋总是笑呵呵的,年轻人觉得亲近。常来的有俞秀松、李汉俊、陈望道等人,劭力子、沈玄庐等人年长些,也喜欢往这里跑。

跑得最勤的一位青年名叫金家凤,江苏甪直人,才17岁,眼神纯净,性格温和。只要跟他一谈起陈独秀,立马两眼放光,一脸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表情。他告诉袁振英:“我很早以前就知道陈先生的大名,他编的《新青年》我每期必看,他做的文章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实在仰慕得很。今年2月他来上海后,给我们做演讲,我远远地看着他,竟觉得他周身都带着光芒。”

在校期间撰写《易卜生传》

青年金家凤

《新青年》第八卷第一号起开设“俄罗斯研究”专栏

袁振英笑,若论对陈先生的崇拜程度,金家凤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但就是这个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富家子弟,后来捐了一大笔钱资助党团组织,让陈独秀等人甚为感动。那时金家凤见党团经费非常紧张,难以为继,就回到甪直家里,嗫嚅着告诉家人,自己因为参加罢课已经被就读的上海工业专门学校(今上海交通大学)开除了。家人一听,忧急万分,问他有什么打算?金家凤说,我打算跟佩兰(金家凤的未婚妻毛佩兰,后改名为毛一鸣)一起去法国留学,但是费用比较高。母亲问:“要多少钱?”金家凤说:“6000块大洋。”父亲一听,犹豫了,6000块大洋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即便他们家还算富裕,要一下子拿这么多钱出来也非易事。但祖父母担心时局动荡孙子留在国内不省心,便支持孙子出国留学。金家凤的父母只得四处筹借,凑满了6000块大洋。交给金家凤时,母亲叮嘱道:“这6000块大洋是我和你爹东家借一点西家借一点好不容易凑起来的,你们到了国外,也要省吃俭用,后面几年,家里也拿不出钱给你们了。这次欠下的钱我们还得慢慢还。”金家凤一脸感动地频频点头。转身回到上海,他马上把这笔巨款悉数捐了出来做党团经费。大家都为此感动,夸金家凤了不起,但也替他忧虑,一旦他父母知道被儿子骗了如何了得?陈独秀沉思片刻,说道:“这样吧,我给蔡元培校长写封推荐信,你们去北大找他,先在北大做旁听生,再想办法考学。”不久,金家凤和毛佩兰去了北京,毛佩兰考取了北京大学英文系,金家凤一边做旁听生,一边协助李大钊开展党团工作。此乃后话。

不久,新渔阳里六号又来了一个年轻人,名叫叶天底,浙江上虞人,是俞秀松在浙江一师的同学。“浙江一师风潮”爆发时,他是骨干,“风潮”结束后,他被迫离开了学校。无奈之下,他向老师陈望道先生求助,陈先生便介绍他到新渔阳里六号来,帮着做校对,画插画。叶天底画画极好,画菊花、画鱼虾,栩栩如生,可惜体质较差,经常生病。袁振英不曾想到,这个总是病怏怏的叶天底,日后会是他们当中最激进的革命者,尽管饱受病痛折磨,依然“带着药罐”坚持革命。1927年11月,叶天底参与浙东暴动被捕,1928年2月第二次被捕,同年8月在杭州浙江陆军监狱牺牲。行刑时他病得很重,根本无法行走,敌人用门板把他抬到户外,枪毙了他。那年他年仅30岁。袁振英听说叶天底牺牲的消息时,叶天底已去世多年。他想起他们在新渔阳里六号共同相处的时光,不禁潸然泪下。那时的叶天底,一有空就会仔细端详一幅《竹石图》,那上面画着一块大石头,压着竹子,石头的四周,幼笋钻出了泥土。这幅画是沈玄庐画的,后来陈望道为这幅画题了词:“石压笋,笋斜出,搬开大石头,新竹根根笔头直。”叶天底告诉袁振英:“沈先生画这幅画时,曾问我,知道为何要画这块大石?他是希望我像竹笋一样不屈不挠。”病弱的叶天底,此时的眼神竟如此坚定,袁振英看得有些动容。

袁振英在新渔阳里六号居住了五个多月,时间不算长,却是他青春岁月里最流光溢彩的一段美好时光。这年的8月22日,他作为八名发起人之一,与俞秀松、李汉俊他们一起,在新渔阳里六号创建了上海社会主义青年团。9月底,他们在《民国日报》刊登了外国语学社的招生广告。40多名青年从全国各地赶来,在这里学习俄文、英文、法文,还有马克思主义理论。袁振英当仁不让,当起了英文教师。楼下的客堂改成了教室,40多个学生坐得满满当当。到了夜间,大家挤在一起打地铺,谈理想谈未来,谈着谈着,思想早就飞去了苏俄,久久无法入睡。那时的他们,那么年轻,那么朝气蓬勃,相信真理,相信未来,也相信一定能够为国家为民族找到一条适合的新路。

袁振英来到上海不久,经陈独秀介绍,進入熙华德路12号(今虹口区长治路177号)上海俄文生活报社工作,担任英语翻译。《上海俄文生活报》是谢麦施科等倾向社会主义的俄侨于1919年9月创办的,初创时为周刊,规模很小,后改为日刊,刊载的内容涵盖社会、政治、文化、工商等信息。渐渐地,《上海俄文生活报》越来越倾向于布尔什维克色彩。1920年2月,苏共派员用5000元买断《上海俄文生活报》,该报就成了布尔什维克面向远东地区的一份重要报纸,苏俄外交人民委员会驻远东全权代表维连斯基·西比利亚和远东共和国驻华使团商务参赞托尔加舍夫都曾在该报发表过文章。

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维经斯基于四月份来到上海后,秘密组建了共产国际东亚书记处,而他在上海各地进进出出,手持的是一张《上海俄文生活报》记者证。这家报馆成了共产国际东亚书记处的掩护机关和工作机构,也成了苏联共产党与共产国际拓展东亚共产主义运动的秘密大本营。

在这个秘密大本营里,袁振英利用自己的语言优势,直接和苏俄代表在内的各国社会主义者交流。陈独秀与国际上的革命者来往频繁,袁振英就成了陈独秀与他们交往与沟通的桥梁。

1920年9月,停刊了数月的《新青年》杂志在上海复刊,性质发生了变化,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公开理论刊物,主要宣传马克思主义。

新出版的《新青年》第八卷第一号重新设计了封面,以全新的面孔重新登场。封面上有一个小小的图案,是一东一西,两只人手,在地球上紧紧相握。这个图案象征着中国人民与十月革命后的苏维埃俄罗斯心手相连,紧密团结,也喻示着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复刊的《新青年》登载了陈独秀《谈政治》一文,旗帜鲜明地亮出了社会主义色彩。

《新青年》复刊后最大的变化就是专门开辟了介绍俄国革命的“俄罗斯研究”专栏,陈独秀称之为“带有树旗帜的作用”。袁振英正式当起了《新青年》“俄罗斯研究”专栏的主编,这是他对创建中国共产党的最大贡献,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亮点。彼时,对于布尔什维克领导下的苏联,绝大多数中国人并不了解,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社会政治试验品,他们对此既充满期待,又莫名恐惧,有人赞扬喝彩,有人批评攻击,更多的人是一片茫然。袁振英主持的“俄罗斯研究”栏目一亮相,为国人打开了一扇窗,让他们看到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让他们知道是马克思主义指导俄国取得了十月革命的胜利,从而让越来越多的国人接受马克思主义,心甘情愿地走社会主义革命道路。

袁振英当时的编辑与翻译工作十分繁重,从第八卷第一号到1921年第9卷第3号,《新青年》杂志发表了许多英、美、德、日等国报刊刊登的介绍与研究苏俄的翻译文章。原先给《新青年》杂志投稿的部分学者,看到《新青年》杂志的“赤化”倾向越来越明显,怕惹上是非,吓得不敢投搞,袁振英便动员一些进步学者为专栏提供稿件,经常投稿的有李大钊、李汉俊、沈雁冰、李达、陈望道等人。身为专栏主编,袁振英花费了大量精力寻找稿源,美国共产党机关报《苏维埃俄罗斯》周刊等外国报刊是他重点阅读的读物,一见合适的文章便翻译过来。“俄罗斯研究”专栏前后共刊出介绍苏俄的译、著38篇,其中译文35篇,袁振英以“震瀛”为笔名翻译的占了24篇。第8卷第4号(1920年12月1日)的13篇文章全是袁振英一人翻译。

“俄罗斯研究”专栏刊发的译文,旗帜鲜明地表达对苏联和马克思主义的肯定与赞美,表达对布尔什维克革命的赞赏和认同。正是有了这个专栏,中国早期共产主义者第一次真正了解俄国革命的真面目和列宁、托洛茨基等布尔什维克领袖的革命理论。袁振英以“俄罗斯研究”栏目为阵地,为传播马克思主义作出了杰出贡献,而他本人,也完成了信仰与角色的转变,由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宣传者,转变为马克思主义的传播者。

袁振英一生经历曲折,命运多舛,曾于1928年被国民党当局当作“共产党重要嫌疑分子”投入监狱,“文革”期间又被扣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遭到逮捕并判处死刑,后因给中央领导及公安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写信申冤才获释,直到去世半年后才得以平反。

1979年1月,袁振英在广州病故,享年85岁。在他走到人生终点的时候,他给自己的一生做了总结,称自己是“五四运动急先锋,共产主义马前卒”。

他的眼前,再一次闪现上海法租界石库门弄堂里的新渔阳里六号,看到那一张张被信仰的光芒照亮的年轻面孔,而他,正奔赴在与他们相会的路上。

(责任编辑: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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