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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鲁番出土《驾幸温泉赋》残片补考

2021-06-15张新朋

寻根 2021年3期
关键词:残片吐鲁番温泉

张新朋

骊山温泉与《驾幸温泉赋》

出长安,东北望,一条山脉蜿蜒而来,是为骊山。骊山山体不高,但地近长安,深为长安城中的历代帝王将相、文人墨客所喜爱。《临潼县志》载:“骊山崇峻不如太华,绵亘不如终南,幽异不如太白,奇险不如龙门,然而三皇传为旧居,娲圣纪其出治,周秦汉唐以来,代多游幸,离宫别馆既入遗编,绣岭温汤皆成佳境。”“绣岭温汤”即出于骊山西绣岭北麓的温泉,它还有一个名字,便是“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华清池”。

《初学记》引《汉武故事》曰:“骊山汤,初始皇砌石起宇,至汉武又加修饰焉。”但较大规模地构筑离宫别馆则以唐代为盛。唐太宗贞观十八年(644年)诏令姜行本、阎立德在前代遗址基础上重新擘划,建宫筑馆,营造“御汤”,并亲自撰写《温泉铭》。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继续扩建,命房主持其事,“总经度骊山,疏岩剔薮,为天子游观”(《新唐书·房琯传》)。天宝六载(747年)“更温泉为华清宫,宫治汤井为池,环山列宫室”(《新唐书·地理志一》)。唐玄宗对骊山温泉钟爱有加,游幸近40次,后期几乎是每年十月即临幸骊山温泉,次年二三月方返回长安。

帝王出行,自然是前呼后拥,“千乘万骑被原野,云霞草木相辉光”(韦应物:《骊山行》),“八十一车千万骑,朝有宴饫暮有赐”(白居易:《骊宫高》),场面宏大,气势非凡。如此重要的场合,如此壮观的场面,文学作品自然不能缺席。“铺采文,体物写志”的赋与这一需求十分匹配。韩休《驾幸华清宫赋》、林琨《驾幸温泉宫赋》即是颂扬唐代帝王临幸骊山温泉的赋文。

与之相似,敦煌、吐鲁番文献中留存一篇题名刘瑕(或作刘朝霞)所撰《驾幸温泉赋》(或作《驾行温汤赋》《温泉赋》)的俗赋,赞贺唐玄宗骊山温泉之行。与韩休《驾幸华清宫赋》、林琨《驾幸温泉宫赋》的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铺张文辞、大颂帝功的赋文相比,刘瑕所撰《驾幸温泉赋》则颇为滑稽。刘瑕《驾幸温泉赋》对于玄宗的威武仪仗、高超猎技、邈邈玄思进行了一番颂扬,“帝览而奇之,将加殊赏”(《开天传信记》,载《开元天宝遗事十种》),然要求改去“叩头莫五角六张”句之“五角六张”四字。刘瑕说:“臣草此赋时,有神助。自谓文不加点,笔不停缀,不愿从天而改。”(《开天传信记》,载《开元天宝遗事十种》)这与通常人们所熟悉的以文取悦君主,博得封赏的常规思维反向而驰。刘瑕乃是一位身材短小、命运穷奇蹭蹬,过着“梦里几回富贵,觉来依旧凄惶”的惨淡生活的书生。这样的生存状态,却拒绝当朝最高统治者的要求,让人印象深刻。唐人郑綮《开天传信记》对刘瑕所撰赋文转录(作者题“刘朝霞”,题名作“《贺幸温泉赋》”)时对该赋前面颂扬玄宗英明威武的部分予以节略,却详细记录了身材虽短,但文采不输初唐四杰的刘瑕拒绝修改自己作品的部分。此后,《太平广记》《类说》《说郛》等书复据郑氏《开天传信记》引述。

《驾幸温泉赋》残片辨析

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敦煌文献的发现,《驾幸温泉赋》全文再次为人们所知。敦煌文献P.5037号《驾行温汤赋一首》(全本)、P.2976号《温泉赋一首》(存前半部分)所抄文献,题名虽与《开天传信记》所载《贺幸温泉赋》有异,但三者所抄内容实为一赋,即刘瑕《驾幸温泉赋》。与敦煌文献的情形相似,龙谷大学图书馆所藏吐鲁番出土文献即《大谷文书》中也有此赋的抄本残片若干片。《大谷文书》中的《驾幸温泉赋》残片经小田义久、张娜丽、刘安志等先生及笔者的努力,目前可确定计有17号,分别为大谷3170、大谷3172、大谷3174、大谷3177、大谷3180、大谷3185、大谷3190、大谷3227、大谷3504、大谷3505、大谷3506、大谷4004、大谷4362、大谷5789、大谷10443、大谷10486(A)、大谷10486(B)号。最近,与《大谷文书》同出一源的《旅顺博物馆藏新疆出土汉文文献》(以下称《旅博藏新疆汉文文献》)已经出版。笔者在阅读该书过程中,又陆续认定了LM20-1504-C0466b、LM20-1505-C0502C号亦为《驾幸温泉赋》残片,且将它们与同馆所藏LM20-1523-27-282号及日本龙谷大学所藏《大谷文书》中的诸《驾幸温泉赋》残片加以缀合。同时,对《旅博藏新疆汉文文献》所认定的LM20-1523-27-281号《驾幸温泉赋》残片的名称和性质进行了辨析,认为该号不排队是《驾幸温泉赋》残片,但也有可能是《枵子赋》残片。现将具体情况略述如下,以就正于方家。

1.大谷5789+3505+4004+3180+3174+4362+10443+3172+10486(A)+10486(B)+3227+LM20-1504-C0466b+LM20-1523-27-282+3177+3504+3170+3190+LM20-1505-C0502C+3506+3185号

(1)LM20-1504-C0466b。首尾残,下部亦残,有界行。现存文字4行:第1行仅存某字的左上残迹,第2行存“猎◇(总)”[本文对各残片中尚存,但形体不完整的文字用“◇”代替,字形可据残形补出者,则于“◇”之后予以补出,用“( )”标识],第3行存“昌历◇”,第4行存“黯◇”。又,“猎”“昌”二字之下有朱笔句读。《旅博藏新疆汉文文献》拟题《典籍残片》。本残片所存文字仅有5个可辨识,但其书写颇为严整,同时卷面有朱笔句读,各行首字均溢出边框,写于上边框之上,是其一大特点。这与笔者之前所缀合的《大谷文书》中的《驾幸温泉赋》诸残片颇为一致。经比对,我们发现其确实为《驾幸温泉赋》残片。

敦煌文献P.5037号《驾行温汤赋》之“亦曾从没量时游猎,不似这回最快。冀而到温汤,登会昌,历岩帐,巡殿堂。宫城围而匝,树木暗而◇◇”(《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西域文献》第3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等句可参。又,经进一步比对,我们发现本残片与笔者此前整理过的《大谷文书》中的大谷5789+大谷3505诸残片可以缀合。据敦煌本《驾行温汤赋》的内容,本片当位于大谷3227号之后。两片衔接处文字,敦煌文献P.5037号《驾行温汤赋》作“百官叩头而起居,四夷额而再拜。亦曾从没量时游猎,不似这回最快。冀而到温汤,登会昌,历岩帐,巡殿堂”。大谷3227号现存文字3行,其中第3行仅存某字勾形笔画的末端残迹,第2行为“◇百官顿手而”;LM20-1504-C0466b号第1行也仅存某字残迹,第2行起于“猎总”二字,两者之间缺“起居,四夷额而再拜,亦曾从没量时游”16字,以大谷3227号行15字的行款判断,恰好为1行。如此,则LM20-1504-C0466b號第1行所存应为“起”字残迹。又,大谷3227号第3行之残迹,据行15字的行款判断,与P.5037号《驾行温汤赋》“冀而到温汤”句中“冀”字位置大致相当,然笔形差距较大。我们复查本赋在敦煌文献中的另一抄本P.2976号《温泉赋一首》,恰好于其最后一行找到“◇◇◇◇◇(既而到温汤)”一句。其中“既”字左半虽残,但所存右半的笔形与大谷3227号的残迹相匹配,至此我们可以判定大谷3227号第3行所存为“既”字竖折勾的残痕。

(2)LM20-1523-27-282。首尾及上部残。现存2行文字,第1行仅存某字右下端残迹,第2行存“◇灵”二字。卷面有朱笔句读。《旅博藏新疆汉文文献》定名为《驾幸温泉赋》,甚是。然或许因整理体例的限制,并未进一步探究其与其他《驾幸温泉赋》残片的关系。笔者将其与吐鲁番文献中的其他《驾幸温泉赋》残片相对照,发现本片与本人此前整理的大谷5789+大谷3505等诸《驾幸温泉赋》残片可以缀合。本片止于“◇灵”字,大谷3177号始于“台卓”二字,二者相接后,“灵台卓”一句完好无损。

(3)LM20-1505-C0502C。首尾及上下均殘。现存残文2行:第1行仅存某一字的左上残笔;第2行存“◇◇(富贵)”2字,“富”字右上角残缺,“贵”字左下残缺。本残片,《旅博藏新疆汉文文献》拟题《佛典残片》。本残片虽仅有“富贵”二残字可识,但其书写既工整又有法度,让人赏心悦目。其文字形体与笔者此前所缀合的大谷5789、大谷3505、大谷4004等《驾幸温泉赋》诸残片颇似,而《驾幸温泉赋》恰有“梦里几回富贵”一句,并且现在缀合的文本“回”字下有部分文字缺失。循此思路,笔者尝试将其与大谷5789、大谷3505、大谷4004诸号相比对,发现LM20-1505-C0502C确实为“梦里几回富贵”句所缺失的“富贵”二字,与大谷5789、大谷3505、大谷4004诸号可以缀合。其显证为LM20-1505-C0502C号“”字右上角所缺的部分,恰好位于大谷3170号的左下角,二者拼合后,“”字近乎完璧。故此,LM20-1505-C0502C号当定名为《驾幸温泉赋》。如此,据文字残形并结合《驾幸温泉赋》文本,可知本片第1行所书为“取”字。

2.LM20-1523-27-281。《旅博藏新疆汉文文献》亦定名为《驾幸温泉赋》。据本号之解题,笔者找到朱玉麒、孟彦弘所撰《旅顺博物馆藏新疆出土汉文文献经、史和集部概观》一文,该文仅提到“旅博藏卷中也发现了LM20-1523-27-281、LM20-1523-27-2812两个号”(朱玉麒、孟彦弘:《旅顺博物馆藏新疆出土汉文文献经、史和集部概观》,《丝绸之路与新疆出土文献:旅顺博物馆百年纪念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华书局,2019年),未交代定名之依据。今观本残片,现存2行文字,第1行存某2字残迹,其中第2个字是从“”之字;第2行存“宿夜”2字。“宿”上有朱笔句读残痕一处。细观本残片的文字,与上文所论《驾幸温泉赋》之文字的书写风格十分相近,复结合朱笔句读,它们有来自同一写卷的可能性。《旅博藏新疆汉文文献》大概即基于以上两点做出的判断。然目前吐鲁番文献中已知的《驾幸温泉赋》残片不能与之直接缀合者,而敦煌文献中的P.2976、P.5037号两个参照本,尤其是基本接近完整本的P.5037号中也未见“宿夜”二字。因此,LM20-1523-27-281号文书虽无法排除是《驾幸温泉赋》的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不是很大更可能是《枵子赋》残片。在吐鲁番文献中还有与《驾幸温泉赋》出于同一人之手、同卷抄写且亦标以朱笔句读的《枵子赋》一种,笔者十分怀疑LM20-1523-27-281号为《枵子赋》残片。然《枵子赋》无相应文本以资对照,而本片所存又过少,故以上之判断有待于进一步验证。

结  论

旅顺博物馆所藏LM20-1504-C0466b、LM20-1505-C0502C号为《驾幸温泉赋》残片毫无疑义。这使它们由过去仅具“典籍残片”“佛典残片”这样的模糊名称转为《驾幸温泉赋》成员,从而使得吐鲁番文献中《驾幸温泉赋》写卷的数量有了新的增长。旅顺博物馆所藏3残片与日本龙谷大学所藏《大谷文书》中的大谷5789、大谷3505、大谷4004诸《驾幸温泉赋》的缀合,则使得吐鲁番所出该赋写卷的完整度进一步提升。关于LM20-1523-27-281性质及所属的辨析,使我们对吐鲁番文献中的《驾幸温泉赋》《枵子赋》有了更为清晰、明确的认识。同时,旅顺博物馆所藏LM20-1504-C0466b、LM20-1523-27-282、LM20-1505-C0502C号《驾幸温泉赋》残片的认定与缀合也给我们带来新的信息。如,本文所认定的LM20-1504-C0466b号《驾幸温泉赋》残片第2行现存“猎总”二字。与之相对照,敦煌文献P.5037号《驾行温汤赋》之“亦曾从没量时游猎,不似这回最快”、P.2976号《温泉赋一首》之“亦曾见没量时来游猎,不似◇◇◇◇◇(这回之最快)”二处,“猎”下均无“总”字出现。参照敦煌文献的赋文,上文“亦曾从没量时游猎”“亦曾见没量时来游猎”等句所陈为比较之对象,即过去以来的游猎;若于下文“不似”之上增加一“总”字,恰可与上文“亦曾从没量时游猎”“亦曾见没量时来游猎”相照应,前后相承,文气更加饱满,文义更为顺畅。这一差异也告诉我们,《驾幸温泉赋》虽在敦煌、吐鲁番均有出现,但二地所流传的文本并不完全一致,《驾幸温泉赋》在敦煌、吐鲁番流传过程中有了调整、变异。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敦煌吐鲁番出土蒙书整理与研究”(16BZS010)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浙江工商大学东亚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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