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
2021-06-15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
我被父母允许使用铅笔的时候,刚刚五岁。为此我大为兴奋,这种半截木棍并露出黑尖的东西,是另一种语言。胡乱画出的一些线条,使自己佩服自己,而且挥之不去。开始不知画什么,就弄心电图似的乱线,享受到古代书法家怀素那种乐趣,但很快觉得单调。这时看我姐写字,我十分嫉妒。我想所有未及上学的孩子看哥哥姐姐写字,都有过这种嫉妒—集愤懑、无奈于一身。
后来我姐教我画小鱼,纾解了我的不安。
小鱼是一笔画出的。从尾巴开始,沿弧线向前,在鱼嘴的地方转折向后,然后一竖,就是尾巴。记住,鱼头一律是向左面,这就是向前,我姐就是这么教的。如果比较灵慧的话,可在鱼身画上瓦片似的鱼鳞,鱼尾由横线罗列而成。
这下好了,我终于找到用铅笔表达边界的方法—画小鱼。我站在炕上,把小鱼一条接一条地从炕沿边的白墙上画到窗户边上,它们像箭头,一条跟着一条前进,永不掉头。接着画它们腹下的第二排,然后是第三排。鱼群在离我们家炕边三尺高的墙上庄严进军,比黄海或加勒比海汛期的鱼儿都要多。当你相信鱼的真实性之后,就无法怀疑墙乃是大海。多么宽广的大海啊!我常常坐在被垛上注视鱼群前进,为它们的气势所打动。然后,再使被垛这面墙也布满鱼群,当然它们是向另一个方向行进的。
我们家的鱼,在那个时期以惊人的速度繁殖,桌子上,雜志上,包括箱子盖内侧的木板上,都布满栩栩如生的小鱼,它们甚至钻进了我爸皮鞋的鞋垫上。我记得有一本好看的书,大开本彩印精装,叫《辉煌的十年》,记录内蒙古自治区成立十周年的盛绩。照片上钢花四溅,或女人穿彩裙结队而笑,羊群低头吃草。这本书所有的空白处,都被我画上了小鱼,极大弥补了内蒙古水产业的不足,正所谓年年有余。殊不知,此书是我爸借来写稿子用的,他一翻大吃一惊。他对着我妈把书一页一页翻开,绝望地说:“看,这怎么退还?”又翻一页:“这怎么还?”我妈眼里分明带着笑意,但假装沉重地摇头。我爸问:“谁教他画鱼的?”不用说,我姐挨了一顿严厉的斥责。
描摹一种形象,对孩子来说,是第一次对客观世界进行表达。在这之前,孩子脑中的外界映象太多,而他倾吐的太少。一进一出,心脑平衡,人与世界也得到平衡。不然我也不能画那么多的鱼;不能比别人更理解原始人为什么在艰苦的环境中,于跳跃的火光下在石壁上画岩画。一个不会写字又急于表达对世界看法的人,大约如此。而岩画留给我们的信息,并不是画上的鹿和狼,而是画画的人曾经在世上寂寞地活过。
(选自《快乐语文魅力读写》,青岛出版社2005年版,略有删改)
品读
对一个孩子来说,得到父母的允许开始用铅笔,是一件多么兴奋的事情啊!姐姐教“我”画小鱼,更是激发了“我”表达的兴趣。于是,“我”一发而不可收,家里炕沿边的白墙上、窗户边上、桌子上、杂志上……都布满了“我”画的小鱼。文章以风趣幽默、简洁精练的语言回忆“我”画小鱼的趣事,充分表现出孩子的天真可爱,字里行间洋溢着兴奋、欢乐之情。不会写字可以通过画画来表达对世界的看法,画下的画是人真实鲜活地存在过的证据,文章结尾的议论令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