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指的忧伤

1

随着年龄的增长，无名指越来越忧伤。它发现，自己连个名字都没有。左邻居叫中指，右邻居叫小拇指。中指的另一个邻居是食指，占有领袖地位的叫大拇指。尽管大家高矮胖瘦不一，但是它们外形相同，生长和生活环境也相同，都在一只手掌上，凭什么别的手指都有名字，唯独它是无名呢。

因为没有名字，连作为老大的大拇指都叫它“嗨”，更何况食指中指小拇指呢。它们中的谁一说嗨，它就提起耳朵来听着，因为接下来的话题将和它有关。事实上，这样的机会很少，嗨在大家嘴巴里出现的几率小得可怜。它的存在，常常是可有可无的。有时候，大拇指它们在谈论什么问题，就某一个事件各自发表见解，说着说着会冷不丁来一句，嗨，你说对不对？无名指赶紧受宠若惊地点头。无名指不傻，它看出来，自己的点头和摇头，对它们一点也不重要。它不过是起到了一个烘托气氛的作用，像一篇文章后边的一枚感叹号。缺了它，并不影响文章的结构以及完整性。更多的时候，它连感叹号的作用都没有。它这根没有名字的手指，根本不在大家的眼睛里。

它是一个如花朵般的小女孩的无名指。从懵懂的年纪，无名指的心就是脆弱和敏感的。脆弱和敏感外化，就形成了淡淡忧伤的气质。所有负面情绪皆是因为它的无作为。小女孩好漂亮，无名指好喜欢她。小女孩还在襁褓中的时候，留给无名指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小女孩经常把食指含在嘴巴里吸吮。她的母亲强行把食指拽出来，小女孩就会哇哇地哭泣，和母亲怄气似的，重新举起肉呼呼的小手，把食指塞进翘翘的小嘴里。全不在乎晶莹闪烁的大泪珠子还挂在腮上，一心一意地甜蜜吸吮。小女孩专心吸吮的样子太迷人了，无名指看得痴痴呆呆。那一刻，她离它那么近，甚至她的小嘴随着吸吮的节奏，一下一下地触碰到它的身体。如果被吸吮的是它，而不是食指，它将是世界上最快乐的手指。它会唱起来，还有跳起来，来表达它强烈的幸福感。可惜不是它。

有一天，小女孩不再把食指塞進可爱的小嘴里，像吸母亲的奶头似的，香甜地吮吸食指。小女孩单方面地改变了对食指的需要方式，把“情有独钟”式的需要，转换成了合作式的需要。做好一件事情，必须要由食指和其他几根手指通力合作，才能够完成。食指的待遇简直是从天上跌落人间，骄傲摔得碎成了粉末。没有人安慰食指，除了无名指，其他几根手指都在幸灾乐祸。当然，不同的手指，幸灾乐祸的表现也是不同的。大拇指含而不露，思想单纯的小拇指没有大拇指的城府，唱起了欢乐的歌子。清高的中指呢，装得不屑于看食指笑话的架势，越是这样，越是暴露了它内心的小喜悦。这当然不算完，你食指得意了那么久，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了么？

2

当失落的食指，接到主人的命令，要它将筷子牢牢地握住，夹取盘子里的食物时，立即振作精神投入到工作状态。它以为重新被重用的机会来了，小主人还是最爱它的，想到这点，食指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很快，食指发现，主人派给它的任务，自己根本无法完成，需要和弟兄们合作。然而，无论它如何努力，大拇指和中指处在松懈状态，也达不成协调和统一，第一次夹取食物宣告失败。看着小主人沮丧的样子，食指难过极了。想啊想，食指仿佛想明白了一些道理，它在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夸赞邻居中指：亲爱的中指，您是多么帅气噢，我从来没有见过谁能超过您。真是羡慕您，我要是有您一半的帅气就好了。中指最爱听的就是夸奖，毫不吝啬的夸赞，如同痒痒挠一样，挠得它舒服极了。中指一舒服，就淡化了对食指曾经的不满，在第二次的夹取动作中，稍稍地配合了一下食指。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有了中指的帮助，夹取还是失败了。因为大拇指没有发挥作用，食指这才知道大拇指的厉害。大拇指也希望小主人能顺利夹取到食物，但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让手指们看清楚它的能力，它必须不能感情用事。食指看得一清二楚，大拇指给它摆了一道，在故意地刁难它。曾经的娇宠，给食指打下了倔犟的根基，它告诫自己，不能轻易向大拇指低头。在食指看来，大拇指和中指是完全不同的，中指对权利没有多少欲望，大拇指就不是。轻易地向大拇指求饶了，以后的日子里，大拇指就会压制它。你看大拇指那个德行噢，外表波澜不惊，心里不定怎么翻腾呢。食指继续让中指协助自己，企图完成漂亮的夹取动作。一次，两次，三次，第N次后，小主人失去了耐心，将手里的筷子摔了出去，然后，哇哇大哭。哭得梨花带雨，哭得地动山摇。任由父母怎么哄劝，也无济于事。母亲端了饭碗，像以往那样喂小女孩，小女孩一掌拍打过去，碗里的饭泼洒在地上。母亲怒了，大声地吼小女孩。小女孩哪里受过这般礼遇，简直要哭晕了过去。父亲边安抚小女孩，边和母亲热烈地吵架，说吓到了宝宝我饶不了你。有了父亲的撑腰，小女孩哭得更厉害了，真的哭晕了过去。

五根手指都很难过，尤其是无名指哭得一抽一抽的，它是多么喜欢它的小女孩啊，怎么能见她如此难过呢。都怪食指和大拇指，在主人需要的时候，谁也不肯让步。如果小主人需要它，它肯定不讲任何条件，哪怕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的。此刻的食指呢，内心充满了愤怒，都是该死的大拇指惹的祸，它太想冲上去，把大拇指撞一个跟头，为小主人报仇，也给自己出出气。可是，食指忍住了，它不想让局面变得更糟糕，使劲按压下心中的戾气，和风细雨地向大拇指发出求助。大拇指终于等来了它的结果，晃了晃没有线条的身子，发表激昂的感言：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千万不要妄自尊大，脱离了集体一事无成，而且还会成为孤家寡人。只有融入到集体当中，才会发挥最大的作用，你们说是不是？

大拇指分明是把自己当成了领导，你听听它的话官腔是多么浓郁噢。这时候，刚满两岁的小主人，在年轻父亲和颜悦色的安抚下，情绪稍稍平稳了些许。年轻的父亲为了证明他女儿有多能干，重新拿来一副干净的筷子，手把手地教女儿握筷子的姿势。当小女孩握住筷子，满怀信心地去盘子里夹取食物时，大拇指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与食指、中指协作，使得小女孩有了第一次的成功。哇哈哈，小女孩太激动了。她成功了，终于享受到了劳动的成果。那顿饭，小女孩整整吃掉了一小碗米饭，米饭相配的菜蔬，都是她一筷子一筷子夹取而来。大拇指率领食指和中指，干了一个热火朝天，累得通身大汗淋漓，这才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没有获取参加劳动资格的无名指和小拇指，在一旁观望，它们有了吃惊的发现，怪不得大拇指耍大牌，原来人家是有耍的资本。

大拇指的表现，食指既服气又绝望。一开始，食指就是怕大拇指太出色，会掩盖它，才故意忽略大拇指，寻求和中指的合作。你看，五根手指中，大拇指是最粗壮的。食指有自己的小算盘，一枝独秀的日子不复存在了，弄个头领的位子坐坐，总是可以的吧。除去孤立生长的大拇指，在剩下四根手指里，它是位列第一的，不是么。现实总是残酷的，大拇指吹灭了食指幻想灯盏那一缕摇曳的火苗。

3

一炮打响的大拇指，理所当然地成了老大。为了让大伙服气，它这个老大处处发挥表率作用，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小主人削苹果，大拇指亲自按压住刀柄，让其他手指在一边配合。按压刀柄从表面看是个力气活，其实也非常考验技术水平，按压的劲头大了，刀刃容易飞出去，伤及到弟兄们。按压的劲头轻了，果皮不能漂亮地脱离果肉。大拇指的作用，别的手指根本替代不了。漂亮的小主人上学了，每次打开铅笔盒，大拇指无可替代的作用，愈发凸显出来。砰——一下就打开了。

食指彻底被震慑住了，起码短时间内，在它没有看出自己被主人重用的情况下，在大拇指面前，收敛了残留的傲气，变得服服帖帖。对大拇指的指令不但言听计从，还极尽讨好溜须之能事，以维护住二把手的地位。其实，食指多虑了，孤芳自赏的中指，整日沉溺在自我欣赏之中，无暇争夺任何一张位子。也难怪中指自我感觉良好，在五根手指中，个头明显高出同伴一截，身材好不说，还最有颜值担当。这样的一个中指，有着贵族般的奢华气质，怎么会计较地位上的高低呢。那不过是俗事，根本不在中指的视野之内。主人对它的喜欢，胜过任何高端的地位。看呢，主人又举起她的手，在太阳下摊开美丽的手指，用目光一根一根地抚摸它们。给予中指的抚摸最长久，最深情。集合着种种优越的中指，当然不屑于庸俗的纷争。

这个时候的无名指在干嘛呢？做手指其实和做人一样，連自信都没有的时候，哪里有胆略争权夺利呢。它混杂在弟兄们的队伍里，负责握住刀柄和开启铅笔盒的辅助工作，既不需要付出多少力气，也不需要思考技术的问题。大家怎么做，它随着怎么做就可以了。只要它愿意，悄悄地偷懒，在工作中睡大觉，主人也察觉不到的。它的作用实在太小了，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无名指敢保证，在五根手指当中，它是最喜爱主人的。当别的手指为自己的地位和喜好忙碌时，它几乎全部的心思都在主人身上。已经成为少女的主人，眼睛又大又明亮，尤其是一思考起老师的提问，明亮的眼睛就一闪一闪的，好像天上的星子。还有她那两片越发红嘟嘟的唇，润泽得让无名指心颤。无名指痴痴地想，假如它能摸一摸那两片唇，唇会不会用饱满把它弹起来呢。这是一个非常好玩的问题，弹起来的瞬间，它说不定会幸福得晕过去呢。主人第一次涂口红，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的簇拥下，唇膏轻轻地晕染在两片唇上。与当初襁褓中的主人吮吸食指情景类似，不是主角的它，再一次离主人那么近。不同的是，它的愿望变了。从当初渴望被主人吸吮，变成了想触摸主人的唇。吸吮是小孩子的游戏，幸福的含义太浅显。但为什么想触摸，无名指也说不清，反正既渴盼又羞涩。

无名指朦朦胧胧地觉得，它对主人的情感不仅仅是喜欢那么简单了。也许，这就是爱？头一次对主人使用爱字，无名指莫名地耳热心跳。可是，令无名指难过的是，自己一点用处都没有。因为自己没用，主人很少关注到它，更别提喜欢。谁让自己既没有大拇指和食指能干，又没有中指的俊逸呢。无名指越想越伤心，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其时，夜已经很深，其他手指都已经睡去。不成想，食指只是假寐，心绪冗杂的它，正闭目思虑着如何巩固二把手地位的问题，被无名指的啜泣声打扰到了。这个无名指，平时从表象上看老实巴交，实则心存狡诈，总想出人头地。食指想教训一顿无名指，转而一想，自己二把手的地位还不稳定，需要弟兄们的协助。得罪人的事情，不妨让大拇指来做，打压一下无名指萌发的不安分。

于是，借助主人翻身的机会，食指碰触到了独立存在的大拇指，将大拇指从睡梦中唤醒。并向大拇指耳语，说无名指怎么怎么的了。大拇指一听就怒了，连夜召开紧急会议。毕竟是领导，明明是批评无名指的专题会议，却并没有指名道姓，给无名指留了面子。会上，大拇指发表了重要讲话，指出，个别手指不作为，不思进取，滥竽充数，还缺乏反省意识，推卸主体责任。这次不点名批评，下次再出现苗头，一定严惩不贷。大拇指说了好多大家听不懂的词汇，比如滥竽充数，比如主体责任，比如严惩不贷。从表情上也可以判断出来，那些词汇不是什么好词。无名指心知肚明，大拇指在批评自己，然而，自己并不像大拇指说的那样，什么不思进取，缺少反省意识。更严重的是，大拇指话的背后还有话，说它明明不作为，还想出人头地。它是那样的手指么？这个该死的食指，究竟在大拇指面前说了什么啊。手指的世界，为什么这么复杂啊。

无名指越想越委屈，它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但是那样一来，不就主动承认它是那样的手指了么。正万分郁闷之时，忽听细细的哭声从身边传来。一转头，是身边的小拇指在哭泣。小拇指哭得不亦乐乎，可怜的小家伙，以为大拇指在批评它。也难怪，截止到目前，五根手指中，大拇指食指中指都有大放光彩的时机，只有小拇指和无名指默默无闻。小拇指也不是不思进取的手指，就因为天生有缺陷，过于弱小，导致了工作中的平庸，单纯的它平时才拼命地讨好大家。小家伙哪里禁得住如此严厉的批评呢，只好别无选择地哭泣。

小拇指很需要安慰，不是么。无名指不自觉地朝着小拇指的方向靠了靠，努力用身体支撑住摇晃的小拇指。

4

无名指结束和小拇指惺惺相惜的日子，彻底成为孤家寡人，是在什么时候呢？

无名指当然不会忘记。那一年的秋天，十六岁的小主人忽然迷恋上了京剧。她假借着写作业读书的名义，把门关起来，对着电脑屏幕，咿咿呀呀地学习人家唱腔，伸胳膊拉腿儿地学习人家身段。其中的一个身段，让小主人尤其着迷，翘起兰花指的模样，真是好看得不得了呢。兰花指怎么翘？当然需要五根手指的合作，这是美的最基本的构建。在合作的基础上，突出食指和小拇指的迷人姿态。两指相比，小拇指以它的纤细玲珑，更显妖娆。原来，兰花指中的小拇指，竟然如此炫目。小拇指震惊了，其他几根手指也震惊了。它默默无闻太久了，冷丁如此绚丽，谁能不惊一下呢。

欢乐来得太突然了。也许是欢乐的分量超出了小拇指的预期，小拇指有些承受不住了。它叫道，嗨，这是真的么？不等无名指回答，就自问自答，天哪，是真的啊。然后发出哈哈的笑声。笑过了，又吧嗒吧嗒掉眼泪。过了会子，又问，嗨，这是真的么？看来，小拇指高兴过头了，都有些精神恍惚了。大拇指哀叹，可怜的小拇指。食指并不同情小拇指，相反，它很生气。一根那么不起眼的小拇指，现在居然可以和它相提并论了。凭什么。自己的地位是长期付出的结果，小拇指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不说别的，就拿主人玩手机这件事来说，主人总是用食指去触屏，来回在屏幕上滑动。一天两天行，长期这样坚持，谁受得了，手指肚儿上的纹理都要磨平了。它受罪的时候，小拇指不就是一个看眼儿的么。你看小拇指现在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儿，食指越看越生气，它决定游说大拇指、中指，当然，還可能捎带上无名指，让大家认清小拇指的嘴脸。然后，大家一起孤立小拇指，看小东西还得意不。

无名指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气势，这将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精神杀戮。它已经闻到了血腥的味道，这种残酷的搏杀，加重了无名指的绝望感。是的，无名指被从未有过的绝望感给绑架了。之前，它还有小拇指和它惺惺相惜，现在呢，它彻底成了孤家寡人，彻底被它迷恋的主人遗忘。遗忘，是无名指最大的痛。痛是有形状的，幻化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吞没了无名指。无名指在漩涡里翻滚，挣扎，无论怎样都逃不出来。它必须离开这里，在血雨腥风来临前。

于是，痛下决心的无名指，用逃离的意念做刀，一点一点将灵魂和躯体剥离开来。剥离的过程是惨烈的，但是，无名指并没有停下来。此刻对自己手软，带来的将是灵魂枯萎的结局。所以，无名指意念的刀子不能软，不能停止。要一鼓作气，直到将灵魂和躯体完全分离掉，不再有丝毫的牵绊。灵魂飞翔起来，无名指没有回头，它怕自己一回头，会丧失飞行的力量。

5

无名指的灵魂一走就是七八年。

在七八年的光景里，无名指先后把灵魂安放在很多人身上，着实体验了一番流浪生活的酸甜苦辣。

曾经做过一名狙击手的无名指。无名指灵魂趁着狙击手睡着的时候，把狙击手原生态无名指的灵魂赶跑了，让自己的灵魂进驻到手指的躯壳里。在进驻之前，无名指领略过狙击手的风采。他和自己过去的主人，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他刚毅，坚韧，威风凛凛。果然，进驻狙击手的躯体后，无名指明显有了力量感。它认真地打量自己，此时的无名指，起码比过去粗壮至少两倍，威武极了。不由自主地，无名指挺直了胸膛，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然而，接下来，无名指却发现，狙击手的手指个个都很了不起，除了小拇指比自己瘦弱，其他三个弟兄，都生长得虎背熊腰。奇怪的是，老大并不是大拇指，而是食指。无名指纳闷极了，从外表看，大拇指比食指强壮多了，怎么会在食指面前表现得那么谦和呢。食指的脾气有些坏，动不动就骂骂咧咧的，谁都不敢惹它。实际上，这个谜团并没有困扰无名指多久就解开了。一天，狙击手去执行任务，和狙击手一起执行任务的，是一支神气的79式狙击步枪。狙击手的食指静静地搁在步枪的扳机上，只要它一用力，子弹就会从枪膛里飞射出去，向着目标击打。子弹从枪膛飞出去之前，这个过程是异常煎熬的。食指不敢有丝毫的懈怠，随时处在战时状态，屏住呼吸，等候主人的命令。其余的手指也在紧张的配合中，但是，谁也没有食指关键。它轻轻的一个勾动，决定着狙击的成与败。

食指勾动扳机的刹那真是帅呆了，如果不是食指气焰太嚣张，无名指简直都要崇拜它了。就因为是狙击手的食指，经常在关键时刻立下汗马功劳，才有了居功自傲的资格。这次食指再立新功，眼睛里已经没有谁了，稍有不如意，骂骂这个，骂骂那个。无名指更是成了受气包，食指一遍一遍地斥责无名指，说无名指是个没用的废物，不但不配合，还拖后腿，如果不是它经验丰富，及时调整状态，说不定这次的任务就失败了。弄得无名指好郁闷，它明明拼尽了全力，来协助食指，怎么就成了拖后腿呢。正在这时，无名指听见窃笑声，朝着笑声的方向追寻过去，却见是被它赶跑的狙击手无名指原来的灵魂。这厮笑过了，揶揄道，你真以为我打不过你，哈哈，我是故意败给你的。现在的我，可开心了，再也不用受食指的窝囊气。

原来如此，无名指真是沮丧透顶。看样子，以后的日子肯定很麻烦，倒不如走为上吧。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无名指又选择了逃离。好在这次的剥离不是特别痛苦，由于时间短，灵魂和肉体融合得还不是十分紧密。离开狙击手后，无名指又成了一个孤魂。孤魂超过十天，如果不附着在人的手指上，就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因此，无名指不断地寻找新的主人，在数年的游荡生涯中，它做过运动员的无名指，做过教师的无名指，做过农民的无名指。主人的更迭，没有给它带来任何的快感，相反，无名指越来越不快乐。不快乐是因为它常常想起最原始的女主人，想她的两颗晶亮的大眼睛，想她饱满的红唇，想她玫瑰花香的气息，想她的所有。无名指走得越远，思念的味道越是浓重，烈酒一样呛得它无法呼吸。它也曾强迫自己去喜欢新的主人，适应新的环境，可最终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让无名指崩溃的，是游荡历程中最后一个主人。主人是一名年老的乞讨者，他不仅苍老，手还带有残疾，右手只有无名指和小拇指，其他三根手指的位置是空的。或许老人经历了非同寻常的磨难，才落得如此悲惨下场。那时的无名指魂魄已经游荡第九天了，如果再不能附着在实体上，将会灰飞烟灭。看到老人的那一刻，无名指决定让他成为自己新的主人。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只有两根手指，无名指自然成了老大。吆喝来吆喝去，一言不合就发脾气，颐指气使的姿态，这些过去让它羡慕的“老大”情绪，全都被它照搬过来，用在了小拇指身上。然而，老大的威风，并没有给它带来些许的快乐。老大的感觉不过如此。

严冬很快到了。衰老的主人依旧每天乞讨，衣着破烂的老人，跪拜在热闹的超市门口。他的面前，是一只脏兮兮的瓷碗，碗里是行人扔下的几张小面值的纸币。冷啊，滴水成冰的日子里，无名指差不多冻僵了。它多希望主人能把手藏进袖口里，从破棉絮里获取一点温暖，可是不能。残缺的手是主人的道具，必须裸露在外边，博取人同情的目光。然后，空旷的大碗才有可能变得丰满起来。无名指和小拇指开始红肿，红肿过后就是溃烂。进了腊月，两根手指已经面目全非了，如同两根溃败的胡萝卜。

无名指决定完成最后的逃离。

6

心如死灰的无名指灵魂，决定走向寂灭。或者，那样就远离了所有的世间苦难，亦不再为思念而忧伤。

在灵魂破散之前，无名指决定去看看它心心相念的女主人。漫长的七八年里，它无数次升起过这个欲念，又无数次地被打压下去。去了又如何呢，它那么不重要，主人说不定早就把它忘了。忘却，像一把利刃，割伤它飞翔的翅膀。

就要死了，再深的伤也无所谓了。看一眼她，在她的美丽相伴下，走向永远的死亡，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死亡，赋予了无名指飞翔的勇气。它展开灵魂的羽翼，向着女主人的方向翱翔。

7

看到了。它看到了呀。

无名指一眼就认出了女主人，她长大了，成了亭亭玉立的青年女子。果然如它想象的那般，女主人美到无法形容。只看一眼，就醉了。

然而，无名指吃惊地发现，女主人并不快乐，而且，她正在低头垂泪。一个陌生的男子，正在安慰她：亲爱的，没有关系，我不会因为一根手指，少疼爱你一分的。女主人抬起泪眼，对着陌生男人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想做你最美丽的新娘，让你亲手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说罢，女主人复又垂首哭泣。陌生男人摩挲著女主人的一根手指，继续安慰她，亲爱的，不戴戒指，你照样是我最美丽的新娘。女主人一下抽出自己的手指，不，不一样的。

无名指惊愕地发现，那根手指正是它的躯体，因为没有了灵魂，变得枯萎扭曲，丑陋不堪。难道，女主人在为它伤心么？她要结婚了，她要做最美丽的新娘，而美丽的新娘当然会有一根美丽的无名指，来佩戴承载情爱的婚戒。这不是一根普通的手指，它是爱情的象征，是幸福的象征啊。原来，自己是这么地重要。无名指激动得哭了。

幸亏自己回来了，幸亏自己回来了啊。无名指擦擦眼泪，它决定让灵魂复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无名指听到一阵嗡嗡的声响，回头一看，吓了一大跳。足有十几个其他无名指的灵魂正朝着女主人飞过来，它们的面孔好熟悉，都曾经是它的手下败将，有狙击手的无名指灵魂，还有运动员的，教师的，衰老的乞讨者的。它们追寻着它的足迹来了，要和它争夺最幸福的时刻。

无名指运足了气息，威风凛凛地守在女主人身边，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它不会让任何一个灵魂走近它心爱的人，不会让任何一个灵魂夺走属于它的幸福。

那一刻的无名指，帅极了。

【作者简介】霍君，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21高研班学员。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