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人的恐怖字条
2021-06-15庞滟
庞滟:原名庞艳。中国作协会员,沈阳市作协副主席。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小说月刊》专栏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获全国小小说十大新锐作家奖、全国小小说十佳作品奖、改革开放40年《微型小说选刊》最具影响力微型小说奖等奖项。有作品入选高考试题及各年度文选。已出版长篇儿童小说《星星的孩子和梦魔》《小喜鹊吉吉》,小说集《红火焰,白火焰》。
女孩恳求道:“阿姨,您能和我妈妈聊聊吗?我怕她天天不睡觉,胡思乱想成了精神病。聊天不白聊,我们付费的。”
做心理咨询师的姨妈不在时,做助理的我不敢轻易给来访者做心理疏导。这个来访者看上去极度憔悴和恐慌,像遭遇了一场大病,被女儿搀扶坐到椅子上,身体还在不稳地摇晃。
女孩妈妈缓了好半天,有气无力地说:“我发现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我就是想不明白一件事,他和我闺蜜竟然有一腿,还有个神秘人要杀了他们。不管白天黑夜,我反反复复地想弄明白这些事。我这心里头一个劲儿地疼,去医院查不出什么毛病,医生让我来心理诊所。”
我做了来访登记,告诉女孩妈妈按照排期,欧阳医生要一周后才能接待她。女孩妈妈不想走,无助地望着我,重复道:“那我该怎么办啊?怎么办好呢?我女儿知道了这些事,已经影响了学习。我丈夫不想离婚,可是我过得委屈啊,太伤心了。我不知道离婚是不是对。”女孩也可怜兮兮地求助我。
我不忍心拒绝两双期盼的眼睛,领女孩妈妈进一个房间,给她杯子里加了一些热水,说:“我们可以聊聊,不收费。”女孩也跟了进来,扶着妈妈的胳膊坐下。
女孩妈妈凌乱地说着,有些事反反复复讲了几遍。她发现丈夫出轨后,都是闺蜜在帮她出主意,告诉她怎样去收集证据,怎样去办离婚手续。可最近,闺蜜和她的丈夫总是收到同样的字条,写着“破坏别人家庭,小心你狗命”,署名是“黑色杀手”。她怀疑丈夫和闺蜜有染,这让她如同掉进了冰窖。
女孩妈妈瞪大眼睛靠近我,低声问:“你说说,如果不是真的,为啥这么巧啊?他们两个人都被说成破坏家庭的人,还是一个人的笔迹,肯定是有一腿被人发现了。”
“您问过他们了吧,了解到了什么?”我问。
“他们都和我起誓发愿的,说他们是清白的,没有任何关系。”女孩妈妈目光茫然,又捶胸顿足地说,“闺蜜很生气我怀疑她,和我断交了。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啊……”
我知道,非咨询的时间和空间里,除了倾听和劝慰,其他的话我不宜多说。不经意间,我发现女孩阴郁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莫名其妙的笑,像寒冬里血红颜色的朝阳钻进了乌云。
一周后,女孩的妈妈没来。她11岁的女儿来了,给了我一张字条,上面写道:阿姨,我没有那么多钱找心理医生,我有事情向您求救,能帮帮我吗?穿着校服的女孩,目光和脸色都很寒冷,是一种锐利的冷——像藏在口袋里的一把匕首在蠢蠢欲动等待出击,这成了一团驱之不去的阴霾,闯进了我的心里。
和女孩约了中午,在我租的小房子里见面。我事先把客厅里多余的东西都移到屏风后面,只留下一把椅子和一张沙发——简单又封闭的空间会给人一种安全感。
女孩说:“我想来想去,只有心理医生才让我有安全感。这件事只能和你说——我就是那个写恐怖字条的‘黑色杀手,我想除掉我妈的闺蜜!”
女孩在模仿电影里女杀手冷酷无畏的表情,说得铿锵有力。我隐藏自己的惊诧,平静地问:“为什么做写恐怖字条的神秘人,你发现了什么?”我猜想,这孩子可能发现或是怀疑爸爸与妈妈闺蜜之间有事,才暗起“杀念”。
“那个闺蜜老是劝我妈离婚,破坏我们的家庭。我知道,我爸和那闺蜜之间没什么事,那个第三者不是她。”
我听得好生糊涂,问道:“你给爸爸写字条,他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是我写的,每个字都是从字帖上临摹下来的。我恨我爸!有一天晚自习我肚子疼,提前离校了。在路上,我看到我爸搂着一个女人进了一个小区的楼房里,我坐在外面等到半夜,我爸才出来。那天,我妈说找我都急疯了,我爸手机还一直不开机。后来,只要我爸不回家,我去那个楼下,准能等到他。”女孩抱紧双臂,眼中的寒气越来越重,像初冬的清霜。我心里一疼,真想把这个瘦弱的孩子抱进怀里,给她抵御孤独与恐惧的温暖。
“你没把这事告诉你妈妈,是吗?你爸知道你在跟踪他吗?”我问。
“我没敢告诉我妈。我爸知道我跟踪他。他求我,不让把这事告诉我妈,说他一定改。可结果呢,他就是不改,还是经常很晚才回家。我不想讓他们离婚,我几个同学的爸妈离婚后,他们都不开心。爸妈离婚,我家里的天就塌了,我特别害怕!”女孩紧绷的小脸滚下泪珠。
我递纸巾给女孩,她没接,梗着脖子使劲儿瞪着天花板,把眼泪憋了回去,像走了好远的路,疲惫至极地说:“我妈上次从心理诊所回去,和她闺蜜聊了好长时间,俩人又和好了,我妈还是想离婚。”
女孩用力咬住下唇,不让眼泪再跑出来,满脸乞求地说:“都说你们心理医生的招数最多,阿姨您帮我出个主意吧,不让他们离婚就行。等我攒够钱,一定把咨询费给您补上,多给您一些。”
我沉吟片刻,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女孩父母的事不解决,对她的生活有害无益;女孩“黑色杀手”的事不解决,对她的成长也是后患无穷。
“我们只是聊天,不是咨询,不用付费,我会帮助你的。我认为,你父母的事应该由他们自己来面对和解决。如果他们实在不能生活在一起,双方都同意离婚,也不见得是坏事。你得学会接受现实。可以让他们找心理医生谈谈。”
女孩埋着头,好半天不再说话。我看到有闪亮的泪珠落下,她哽咽地说:“不,不要!真的找不到办法了吗?那不管他们了,省得我夹在中间痛苦,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靠打工养活我自己。”女孩发狠的坚决眼神扎得我心疼,一阵冰凉从脊背穿过。
女孩的悲伤转为激愤。她兴奋地说着离家出走后的宏图大志,好像她是全能的超人,一切都听从她的摆布。她让我想起一个姐姐离家出走的女儿——那个如花似玉的天真女孩,因为妈妈阻止她网恋,一个人去外地见网友,结果被人贩子拐卖到偏远山沟里做了老光棍的媳妇,受尽虐待。几年后被解救出来时,人已经惨不忍睹——我的心底涌起一阵痛心疾首的悲伤,真想一巴掌打醒这个无知又莽撞的女孩。
“你知道雇佣童工违法吧?你也听说过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件吧?你还敢离家出走吗?”我尽量控制激动的声调,讲了那女孩被拐卖的悲惨遭遇。她听了我的讲述后,呆愣住了,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幼鸟,眼里满是绝望和恐惧。
女孩捂住脸,突然放声痛哭。我没有上前去安抚她,等女孩哭累了,停止哭声看着我时,我说:“生活中各种矛盾难以避免,宜疏不宜堵。你的问题在你父母那里,相信他们会解决好的。无论什么结果,都会有美好的明天可以期待。你在学校有过和好朋友分手后,重新结交新朋友的经历吧?那种感受你还记得吧?”
女孩拄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好像顿悟到了什么,眼中的光彩活泛起来,两只手紧紧握到一起,举到胸口处,有些激动地说:“的确是呢,和旧朋友分手后,会有一段时间痛苦,但是交了新朋友又让我高兴起来。我妈说过,如果离婚了,她有工作能挣钱养活我。我爸也有工作,他也能给我零花钱。我同学也说过,爸爸妈妈离婚后,想见面也能见到。这么说,我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了。”
女孩离开沙发,兴奋地蹦跳,激动地说:“阿姨,我想有您这样一个闺蜜,可以说说心里话,您愿意吗?”
悬在我心口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我高兴地说:“愿意啊,谢谢你的信任!”
“那我写字条的事,您不让别人知道,好吗?千万不要告诉我爸妈。”女孩凑过来,紧张地望着我。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看完烧毁的那种。”我真诚地对女孩说。
“那我们拉钩,一百年不许变。”女孩庄严的表情里掩藏不住快乐和顽皮。
我握住女孩潮湿又冰凉的小手,她的脸像冰雪后的梅花绽放开来,散发着朝气蓬勃的气息。
后来的事变得没那么复杂了。女孩的父母来做了几个疗程心理咨询后,他们决定不离婚了,好好在一起生活下去。女孩又变成了活泼的小鹿,那个“黑色杀手”的魔鬼也退出了她的身体,我心里那团冒着寒光的阴霾也散去了。
编辑/倪萌3E3E1EE0-62AD-4AF9-AF6B-1CBF79519B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