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啼的杏子
2021-06-11张行健
这样的季节来到大宁土塬上,最美妙的事情便是吃杏子了。
塬是典型的晋西南土塬。从川道或是沟坡里,沿了那条斜仄仄灰色的路,车子颠簸着、起伏着,拐过几道深深浅浅的崾子,穿越探伸到路当间的荆条和蒿草,车子在攀爬和蠕动着,遇到长陡的坡,也在倾力奋争、叫嚣着前行……
大约上到了土塬的腰身处,只见小路两边的灌木郁郁葱葱,茂密一片。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山树们繁杂地交织在一起,异常亲密的样子。
山野就是这样,只要雨水勤快,许多该长和不该长的树木花草们便傻愣愣地可劲地蹿,谁都收拢不住,大有遮天蔽日的样子,车里一时昏暗起来。
仅仅是雨水的殷勤吗?多年前的黄土高原不也一样承受着上苍的眷顾和旱魔的袭扰吗,土塬一如往昔地固守着和尚脑袋一样的荒凉和光秃,莫说乔木灌木,连卑微的蒿草野苗儿也难得一见,在沟坡的背阴处,草棵居然也少得可怜,放眼望去,山峁坡梁,浑黄一片,秃黄一片……
不能不感叹十余年的退耕还林和种草播绿,不能不折服绿色发展的深刻变革和生态修复,敬畏山川河流,大自然便会给予我们丰厚的回报,从循序渐进到多元化和全方位……
正叹着,眼前倏忽间开朗起来,透过云层穿越浓荫的太阳,如同夏日的雨水冲洗过的调皮娃儿一样,笑着跳着鲜亮亮地同我们见面,用热烈的情绪感染着初登土塬的客人。塬上的风,给人别样的礼遇,缓缓地吹着,清清凉凉的,犹如多情的山姑用她柔软清凉的双手在深情抚摸。
没登临晋西南大土塬的人,是无法想象土塬的平坦与开阔的,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开阔,是一种刚刚摆脱了山沟峡谷的逼窄与压抑之后,忽然的别有洞天和豁然开朗,给人以神清气爽和高瞻远瞩的感觉。
那种感觉是从视觉到精神的美妙。
更美妙的是塬上的树。
干旱的土塬原本是缺少树木的,仅有的也是塬上最常见的几个树种,如枣树、椿树、杨树、柳树,当然,还有农人们最喜爱的桃树和杏树。有树,也非常稀疏,走多远了,才能看到一株半棵的在村口的老墙边或田间地头,就那么孤单单一棵,枯枯地站着,傻傻地立着,像村里娶不起婆娘的单身汉,酸溜溜地想着什么,瞅着什么……
不过,几乎每个村子每个寨子都有一棵属于本村的镇村神树,通常是苍老的柏树、柳树或古槐,它们一般都几百上千岁了,在晋西南土塬大风的吹拂下,树身树皮都粗糙得不成样子,有的干脆皮开肉绽,皴裂成山石的外表,像土塬长寿老汉的一张风雨沧桑的脸。它们成了一种象征的标识,也是塬上人家的精神依托和逢年过节的膜拜神物。看着树身树腰和青枝旧叉上的红绸红布,便知晓许愿还愿者的不绝如缕和敬畏有加。
这些年,塬上的树渐渐稠密了起来,常常是成簇成团成片,甚或成林的,很像崖畔的酸枣藤一样,一蓬又一蓬,又如同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四世五世同堂生活,把土塬装扮得碧绿葱郁,清风掠过,整个塬面都有绿色的滚动,一波一涌,起伏有致。
这几年,塬上的树种多得让人数也数不过来,走近了细辨,有古老的榛树、楸树、国槐、刺槐、桐树、榆树、桑树,还有后来才知道的棟树,至于柏树、松树、柳树,各种类型的杨树在路边地垄上处处挺立。当然还有被视作经济树的花椒树、皂夹树和大片的核桃树。
我是冲着果树们走去的——桃树、枣树、苹果树、梨树……当然,在这个刚刚收割过麦子之后季节里,我义无反顾地走向那两棵一大一小挂满了果实的杏树。
似乎早就闻到了杏子特有的香甜气味儿。
在平阳的川地里,这个季节的杏儿该叫麦黄杏儿的,小麦成熟到收割之后的整整一个多月间成熟发黄泛红的杏儿就叫麦黄杏。塬上近年是不种小麦了,过去也种得极少,便没有把麦黄与杏黄联系起来。
我首先走近的是那棵低矮一些的小杏树。它身材矮却长在一处地垄上,便显出了不亢不卑的姿态,碧绿的杏叶儿小巧圆润,正彰显着杏树的年轻和活力,这活力还表现在挂满枝头的杏子上,它们星星一样缀满了杏树的天空,那些绿得泛油的叶子任是何等茂密也遮掩不了杏子的容光,它们露出脸儿来,探出脑袋来,把接受阳光最多的亮丽一面展露给人看。
舍不得用力地摇动树枝儿,更不可以粗暴地脚蹬树身,尽管那样会把成熟的杏子摇下来,震下来,但不可以那样做。不是悲悯心的深沉,而是看到了杏树下早已铺了一层黄澄澄的杏子,那是成熟后的自然落果,也是被塬上风刮下来的即将成熟的杏儿,在土塬干净的黄绵土上,或在比自己早几天落下的杏叶儿上,它们静静待着,红着、黄着,散发着香甜,静默里在等待着宿命的安排。
也有多情的蚂蚁光顾过,大的、小的、黑的、黄的,爬着,嗅一嗅,大约觉得不属于自己的吃食,又跑开了去……
落杏儿们终于等来了一只手,那是一个老男人的右手,或者说,是一只类人猿的爪子。那手轻轻地爱抚地捏了一枚,送到嘴边吹口气——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吹,其实杏子干净无比——再轻轻一扔,整个杏儿扔进大嘴里了,忙碌的舌头和牙齿便协调着、调动着、运作着,先排出硬硬的杏核儿,便没了后顾之忧,杏子的肉,杏子的皮,杏子的汁汁液液,便一起滋润了阔大的嘴巴。
这哪是嘴巴的润泽哟,是对身心的犒劳和抚慰,起先,是一股杏子的香甜味在口中彌漫,接着,麦子的醇香味和土塬的清甜气息便在口中滋生,清爽、甜美、纯净……我有了微醉的感觉,有了晕迷的感觉,有了不知所措的感觉。下意识里的贪吃和占有让我继续急切地捡拾,急切地往嘴巴里填充,全然没有了平时里装出来的文化人的斯文模样儿,是的,这个男人已被杏子征服了、占有了、俘虏了,索性抛开伪君子的做作,露出了老吃货的本来做派。
随行的小贺在一旁笑了。他是塬上长大的青年,他也是见证着杏树们一年年丰获和一年年歉收的人。清纯如杏树的小贺不让我在一棵树下吃多,他把我引到了另一棵粗大的杏树下。
哦呀呀,如果说刚才那棵年轻的小杏树是个小媳妇的话,那这棵粗大的杏树便是土塬上资深的婶娘了,婶娘辈儿的大杏树结下的杏子果然不同凡响。抬起脑袋仰起脸朝上一瞭,哈,满树吊着的是鸡蛋大的果实。
高高大大的小贺探手一摘,七八颗月白一样色泽的杏子到了他的手里。
就权且叫它月白杏儿吧。
小贺说,你先吃一颗,和先前那种绝对是不一样的味道。
好硕大的一枚!
好奇地咬进一大半儿,首先是一种绵、一种面、一种沙、一种甜中的醇厚,和醇厚中的香馨,我立刻想起大宁的西瓜、大宁的甜瓜、大宁的红薯和大宁的脆枣儿,还有未被更多人认识的大宁的苹果,这枚硕大的杏子居然把本地域的众多水果的甘甜与香泽都吸收了进来……让人的感觉和思维都延伸开来,联想到了塬上人的本分、厚道、仁慈、质朴,还有包容……
我仿佛一下找回了儿时吃杏时的感觉,那是特定年龄段和特定岁月的滋味。虽说有过苦涩的童年和苍凉的少年,但此刻月白杏儿的香甜,让我体会到实实在在的生活里还是有甜美动人的一面……
这样的感觉已中断许多年。
平阳川地的杏子原本也是香甜的,当然这种香甜不可与塬上相比。从气候上讲,塬上的昼夜温差促成了杏子的清甜;塬上土质的肥厚,原生态土质的固守使杏子质地紧实,肉质醇美;而塬上的冬雪春雨夏阳秋风又使杏子的汁汁水水清纯甘甜,清澈清冽……平阳川地的温差小,土质饱受农药化肥污染,雾霾与酸雨常常缭绕浸润,还有,催熟剂、催红剂的使用,在一点一点改变着杏子的品质……这是直接或间接性的缘由。更多是社会性的,俗语云,天上星多月不亮,地上人多事不平。世俗的风熏染着杏树,作为见证这一切的杏子,还会甜美如初吗?还会醇香如昨吗?……香甜在一点点退却的时候,苦、涩、酸、木便一点点袭来……
人心都不古了,杏子还会甜吗?
是塬上的杏子唤醒了我的记忆。
哦,塬上这个村落怎么会叫乌啼村呢,我正困惑着,一旁有本地人说起了这样一段典故:古时曾有一只凤凰飞来,在东塬一个村子落下来,见村口是棵大槐树,凤凰不愿栖居就飞走了;凤凰飞到南边的塬头,在空中绕了三匝,见村口仍是一株大槐树,它大声啼叫三回,又向西飞去;飞到了西塬,凤凰见到了一个村里有棵梧桐树,便高兴地落在了梧桐樹上,并居住下来。在古代,凤也叫乌,于是今天的大宁东塬有个乌落村,南塬有个乌啼村,西塬还有个凤落村。
我想,如果我是那只凤凰,就选择落在这几棵杏树上。
乌啼村得名的缘由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在思谋着,明年杏子黄时,得再到晋西南的土塬上来,并且一定要在乌啼村多住些时日,多吃些杏子……
责任编辑 高 璟
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临汾市作协主席,鲁迅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短篇小说50余篇,中篇小说40余部,散文百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转载。出版长篇小说3部、中短篇小说集5部、散文集5部。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山西文艺评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