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稻之谷
2021-06-11成向阳
1
从江西婺源坐K424绿皮火车到浙江常山,只需一小时零四分钟。这是以前我没想到的,现在想来也觉得不可思议,似乎还没看清对座戴口罩的女子长什么样子,就得提包下车去了。
下车前一刻,车过开化,满眼是山。火车嘎达嘎达过了三四分钟,还是黑压压的山影,顿时想起周华诚兄去年给开化县写的那本散文集《素履以往》里关于山的句子来,心说“我也是到过山城开化的人啦”。
恰好这时接站的华诚兄发来了微信语音:“向阳兄,我已经到常山站了,这个站我还没来过,我不知道它的出站口在哪里。我稍微找一下啊。”
一会儿又说:“嘿嘿,我已经到出站口等你了。”
我惊讶于华诚兄这样一个似乎每天都在出门远行的人竟然没到过他老家的火车站,又惊讶于他竟然能在两分钟之内摸清这个车站的门道。不过,一点没错,这就是他的风格。
背着大包出常山站的时候,我看了下月台上方悬挂的大钟,是下午5点整。出站路线一点也不复杂,远远一望,梳着小辫子的华诚兄已在出站口铁栏里站着了,还是穿黑卫衣和肥腿裤,还是那么宽宽松松的玉树临风。他已经看见我了,在三十米外招手示意,但我一下还走不出去——得先掏出手机,扫描疫情防控岗亭前的浙江衢州健康码,然后填写信息。填身份证号时写错两位,又退出来重填。手忙脚乱中心想,在华诚的注视下干这个,真是有一点不好意思啊。
三四年不见的两个人,握住手狠狠摇着彼此对望又紧紧拥抱,已是五分钟以后的事情啦。华诚说:“这个站,我真的是第一次来,我以前出门都不坐火车的。我都不知道还有这样一趟从婺源过来的火车。”
我说快得很呐,你其实可以抽空坐坐看。
说着这些,我们已经在去稻之谷的路上啦。
我来常山县找华诚,其实就是想到他的新居稻之谷看一看。他从杭州回老家常山来,也是为了带我到他的稻之谷玩一玩。这是一个11月底的周六,他本来是要去温州开一个廊桥文化研讨会的。
2
车行在路上,华诚兄说,本来想叫几个县里的文学朋友一起陪你的,想想还是算了。咱们两个人清静。
我说,你这么想就对了。我最怕和生人一起吃饭,更怕一边和生人吃饭一边陪生人说话。
暮色渐浓,看着眼前扑面而来的陌生道路与点点灯火,不由想起了和华诚的相见相识。那还是在近四年前的北京,鲁迅文学院,我住512,他住513。
华诚让我觉得不凡还是初见时。有两三点神仙气质在他身上隐隐显显披挂着,我一进他的门就晓得了。
第一点是他头发长,但也不是特别长,长到恰好能随手拢成一把用根头绳扎起来的程度。这种拢成一把用根头绳扎在脑后的发式,我们晋东南乡下好像叫“姥姥拽”,也叫“妗母揪”(妗母者,舅妈也)。这是小姑娘们才梳的发式,意思是小姑娘去了姥姥家,如果不听话,不讨喜,姥姥和舅母,是会抓住脑后的头发拽一拽、揪一揪的。但这就是华诚的头发,我后来知道,这头发都是他自己剪。觉得长了,就抓起剪刀,对住一面镜子,咔嚓咔嚓。
梳这样一把头发的华诚穿一双不多见的手工布鞋。按我的高度近视眼观察,这布鞋一定是乡下哪位妇女的针线活儿,且是有钱也很难买来那种。那种厚厚实实的鞋底,得用顶针和粗针大线一针一针纳出来。做这样的一双鞋,会做破一双手,所以常是大姑娘、小媳妇做给自己汉子穿的,要不就是老妈妈亲手做来悄悄藏在出远门的儿子包袱里的,好让他走远路没鞋穿时能穿上这鞋早一些回来。而华诚兄正是一个腿长爱走远路的。他穿着这样一双不多见的布鞋,这样一双布鞋的上面是两条肥大的既可以飘逸起来又能稳稳扎住的黑裤管。这裤子我不太清楚该叫什么裤,但我印象里,早年间乡下的男人们就好穿这样的裤子,比如我爷爷,在我记忆里就穿这样的黑裤往来田间。但穿这样裤踩这样鞋来鲁院上学的华诚又是提着一盆草来的!一丛鲜鲜绿绿的草,栽在一只青黑色的小石盆。他就提着这一盆草从杭州上了飞机,又在北京下了飞机,把这一盆绿油油的,在我看来麦苗一样的草种到了513宿舍朝西的一面窗台上。
那种草的小石盆浅浅的,像个石砚,中间汪着清清一潭水,那丛麦苗式的草就生在水里。华诚兄买大桶的农夫山泉,每天给草喝,也给他自己喝,好像草也是他的一块肉身,要时而饮一饮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草竟是菖蒲。菖蒲我在散文里是常常看到的,但竟也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因了这第一次经见,我得专门感谢华诚。
华诚乃美食家。他的一句口头禅是:这个很好吃呀,你来尝尝看。
有一晚,他从一道肉菜里特别指出一片黑黑的菜叶,就说:“这是紫苏,很好吃呀,你来尝尝看。”这也是我第一次吃紫苏,以前我一直以为紫苏是一味医感冒伤风的药。
又一晚,他请我吃火锅,见我用筷子从锅里夹出一根竹笋来吃,马上说:“哇,你吃了一大根竹子啊。”
我马上觉得很是羞愧,似乎自己抢了大熊猫的饭。但他的这句话说得如此有韵味,以至于我后来每次从火锅里夹竹笋,都会把他的这句话默默念上一遍。
相处日久,更知华诚聪明过人,他文创“父亲的水稻田”名动江南,主持“雅活书系”播流东瀛。且多有主见,敢于人群讷讷时先发一声喊,喊出自己的声音来。
不过,后来我读了他的很多文字才知道,他做出来的这一切,都很不易。
3
南方初冬的天色黑得特别快,也特别早,这是我此番南下的一个新经验,算是中年晚得,以前是不知道的。进了华诚兄的老家常山县五联村,天已经很黑了。村街里亮着灯,但还是看不清具体有些什么。他的丰田越野三转两转,就停到了一座白色建筑前,这就是稻之谷了。
我从车上下来,一時有点茫然,从宽阔的停车场上透过浓浓夜色看去,只觉得那个建筑是一个亮着几点灯光的美术馆。但它其实是华诚在老宅基础上重建起来的家园。他的父亲母亲住在这里,他的弟弟妹妹逢年过节从杭州和绍兴回来,也住在这里。而他每个周末,只要不出差,也会从杭州开车三个多小时回到这个家里来读书写作,下田务农。
而十多年前,学医的华诚是从这个家里跑出去的,他跑到常山县所属的衢州,又从衢州一路跑到杭州去创业。那时候他可能还没想到,在更大的城市里闯荡经见一番之后,竟然是老家的三亩稻田让他找到了幸福之门。从那道门里走进去,他发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一个新世界。
稻之谷的大门很窄,其实并没有所谓大门,就是一扇装着指纹锁的房门。进门先换鞋,脚垫上摆着一次性拖鞋,我套上进门一看,哇,好大的厅堂,像星级酒店的半个大堂。墙上显眼处挂着一幅字,上书“稻香馆”。我对书法素无研究,只看出落款是著名作家、书画家王祥夫先生的名字与堂号。厅堂正中是沙发和茶台,我在沙发上放下双肩背包,那里面放着我的电脑、相机、书、衣服、药物,随即陷落般往下一坐,一抬头,哇,好大的天窗啊。我想,此刻如果关了灯,坐到这里应该是仰观得见五联村的星空的吧。但此刻室内灯光雪亮,星星是看不到的,目光一转,却见厅堂一角旋转向上的大楼梯边放着一口黑色大瓮,圆肚敞口,其中插着一大枝柿,叶子黄绿,但还不显枯相,几只柿子却已是灿若红星了。
华诚笑说,那是以前家里腌菜用的菜瓮,现在拿来插柿子,物尽其用,不亦乐乎!说着就带我上楼一转,说是楼上有六间房,我挨个儿一看,依次是:望田、修书、抚琴、听风、观云、见山。真是一间连一间,一间比一间别致,可好像并不只六间房啊。那些转弯抹角处似还别有天地,但我已看得有点晕,主要是也有一点饿了,于是马上下楼吃饭。
华诚兄的父亲母亲不在家,说是出门到山里的舅家做客去了,于是华诚自己下厨,一刻钟,即端出大鱼大蟹,与我就着黄酒大嚼一番。酒足饭饱时,却听得外面门响,是两位老人回来,提着几个袋子,见我在座,满面笑容和我说话。我的不好意思还没有完全落下,就听见厨间已是一片炒菜声,随即一大盘的冬笋炒腊肉就巍巍然端了上来。
华诚的母亲笑说,这冬笋新鲜,炒来让我尝尝。我没有客气,奋起余勇,与华诚新开两罐啤酒,飞快地吃完了这一盘好菜。但说实话,主要还是我一个人在吃,因为实在是太好吃了——那冬笋,那腊肉。
差不多二十天后,我在浙江海宁一个有名的当地馆子里,专门点了一盘冬笋炒腊肉,抱着很大的期望去吃,却实在没有吃出华诚母亲当夜炒的那番好滋味来。
冬笋此物,我后来在华诚文章里读过,殊不易得。它并不在地表,而只是微微露出一条缝隙在山上竹丛中,只有富有经验的本地山民,才能望缝隙而知地下有宝。而那冬笋又藏得很深,需要顺着缝隙一点一点探下去,才找得见,挖得出。且又不易贮藏,需趁其新鲜食之最为甘美。
那一夜华诚家的冬笋,是他的舅舅半下午刚刚挖出来的。
4
疫情期间,华诚居家做的最大事情之一,就是喝茶。他与浙江很多茶农茶商似乎都是朋友,那些人有了好茶,就从山间寄来由他品鉴。华诚很是尽职尽责,既出不得门,就于壶山茶海间奋勇一游。
我曾于微信朋友圈里戏言:“好大事,猛喝茶!”
戏言无心,华诚却是当真。一拍大腿说题目有了。于是很快便有一组《猛喝茶》的妙文见于某名刊。
稻之谷里茶品甚多。饭后,我们就去书房里坐,喝饭前泡的一壶普洱。我说,咱们要把这泡茶的力气喝尽了再睡,华诚笑着说好呀。说着他盘腿坐下来,我一看他身后,挂着一个细长的条幅,上书“多能鄙事”。我心里就欢喜,于是站起来走到跟前细看。我说我喜欢这一幅字,喜欢它里面的意思,咱真得学学孔夫子,狠狠下几把子力气,好好做一番“鄙事”,咱写作,不也正是这样的鄙事吗。
我之所以如此说,一方面是我真这样认为,而另一方面是因为我觉得“多能鄙事”正是华诚内心之写照。数年来,我对他至为敬佩的一点就是:凡心有所动,必迈开脚步前往深入研究,然后弯下腰来撸起袖子猛干一番。他的“稻之谷”就是一个现成的范例。
5
茶尽,就回房睡了。
睡的是“修书”间,是在三楼,还是在二楼,我如今却想不清了,反正转着楼梯要上好一会儿。看着门前壁上的“修书”二字,我真是心领了华诚兄的一番好意——他是激励我专心于写书事业啊。于是忍不住半夜光身跑出来,举高手机对着门牌拍了一下。
曝光却不正确,周遭一片黑啊,于是开了闪光灯,又咔嚓了一张。
“修书”间里放了许多书,都是小开本特别经典又特别好带好读的。我注意到里面有一套十多本的中信社出的“小黑书”。华诚在我睡前专门讲了,他每逢出门走远路,就带一本这样的小黑书装口袋里,里尔克啊,川端康成啊,信手抽出哪本就读哪本。然后他又说,你看,我把他们的话都用上了,哪一句化在我的哪篇文章里,哪一句又化在我的另一篇文章里。
华诚这几年勤奋,种田和工作之外,写了上百万字的文章,每一篇文章都是见山见水见真人,而我从其间看到的是华诚作为一个散文作家的青年性。
还是在饭桌上的时候,我说:“你的散文是真正难得的,你有当今国内散文作家少有的一种青年性在身上。你是唯美的,却不是书斋的,而你其实又是揣着一个书斋的,你的书斋在田野,在山山水水,在尘世的烟火之上。”
他停下筷子,说:“你继续说,继续说。”
我说我不说了,我将来是要写一篇文章的,就论当代中国散文的青年性——以周华诚散文为例。
可这篇文章该怎么写呢?我一时还想不好,说不定不久后的哪一天,它会自己跳出来的。就像房间靠窗的书桌上,忽然间就跳出一只黑色的小陶罐,罐里插着一枝山茶。
绿叶红花,在房间的灯下分外鲜润,让人正可鼓舞精神灯下长夜修书的样子,但我一个疲倦旅人,其实无书可修,在窗前站立一会儿,就颓了。
我熄灯躺下,却是无论如何睡不着。大床巨枕,床单雪白,我轻轻窝在其中一角,想這是“稻之谷”的夜晚啊。然后想“稻之谷”这个名字真是好,好在哪里呢?似乎好在有稻有谷,谷出于稻,而稻在谷中。浙西常山多山,五联村的稻田,应是在山谷中吧。忽又想起了日本历史上著名的源义经,想起令他一战成名的一之谷,又想起他的母亲大概是叫常磐,似乎是一个神道的女儿。然后,我就慢慢睡着了。
梦见什么了吗?不知道,都忘了。
6
醒来时先听见鸟鸣,穿衣站到窗前一看,就看见了一棵板栗树,一棵柿子树,还有一些其他树,我一时却认不出是什么。有早醒的鸟在树丛中,或飞或止,已是叫成了一片,我便洗漱下楼。
华诚是晚睡晚起的人,我开门时没惊动他,再说这么多房间,我也不知道他究竟睡在哪里。昨晚他似乎是带我去过他房间里的,但我已然忘了究竟是哪一间。于是一个人下到客厅里坐了,抬头又把头顶的天窗认真看了一回。
这一回,却是比昨晚更看出一些它设计方面的好处来。究竟多么好,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这样宽大的房子,能举目看到天空里日月经行,云动鸟飞,人不至于寂寞,也不至于太傲慢,却是足够稳坐一片地,与高天保持一个适当距离,绝不至于自卑和渺小。这还不够吗?如此想着,我就出门外去转转。
天光已亮,屋后就是山。稻之谷,果然是在层层山间。
晨风吹动山上的竹林,一只黑色的山鸟从竹丛中飞出,飞过“稻之谷”的屋顶,飞过一棵橙子树,一直向着村子外的稻田飞去。我就走出停车场,慢慢来到村街上,一只不大不小的狗朝我跑过来,我一看,村街尽头是几个妇女和老人,都朝着我看。我想自己没有戴口罩,怕不方便过去,就又折回来。远远看见华诚的母亲已在厨间忙碌了。她远远和我說话,我说:“阿姨,我转一转。”她挥着手用方言说:“你转,你转。”我慢慢绕到屋后一看,华诚的父亲,穿着迷彩工作服,正在收拾停车场后面的一道地基,那里堆放着一些砖瓦和其他建材,想起华诚昨晚说,将来这里要种出一大片草坪,再做一些过渡性的自然景观。
八点,与华诚坐在厨间吃饭,吃了一大碗面条,又吃了一小碗粥饭。
那米粥真是好吃,米粒一颗一颗,香甜而有劲道,是自家稻田里种出来的优质大米。但粥碗却是很小,我心想能再吃一碗就好啦,但想想又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呼噜呼噜一气吃毕。
华诚放下碗筷,就转到厨房后一个专放农具的工具间里,扛出一个牌子来,他说:“走,我们下田里转转。”
我一看,他肩上扛的,正是那个著名的“父亲的水稻田”的牌子。这是一个看起来极简单但细看又很别致的牌子,好像出自华诚做木匠的小舅舅之手。说起这个牌子的构造,我看就是一杆青竹从中间破开,两片叠合在一起后,下方钉牢再削尖,上方张开的两头钉上一块原木板。那木板没有油漆,只是刨光,下方有水波样的木纹,纹上空白处六个墨字“父亲的水稻田”,是华诚的父亲写的。
关于“父亲的水稻田”,我就不多费口舌啦。在南方,甚至在全中国,它已经是一个非常有名的IP文化项目了。七年多来,围绕这一片稻田发生的故事、写出的书、拍出的照片、唱出的歌曲、天南海北互相结识的朋友、被孩子们再次发现的父亲母亲已经很多啦。而作为发起人,华诚此刻肩上挎着那个三角形的木牌,要带我去看看他这些年来躬耕的这片稻田。
这片稻田,在秋日收割后只留下短短的稻茬。在初冬的阳光下,它没我想象中的那么大,目之所及,好像比三亩还要更小一点,它们甚至都不连接在一处。但是,当我扶着插到田里的那块木牌,举目四望的时候,还是感到了分明而显豁的气象。但气象其实是说不出来的,它氤氲在空气里,游荡在田间的微风中,闪烁在华诚田间挺直的背影上。
在这片小小稻田的中心,我忽然觉得,华诚还干得出更大而更有意义的事情来。他是可以的。
7
看完水稻田,我们就一起从“稻之谷”回杭州了。
华诚兄在当日的朋友圈里记:
向阳兄此番南下,真可谓素履以往:坐火车,穿黄河长江,过钱塘江,逆流而上至江西婺源,登紫云山摔四跤,跌跌撞撞、兜兜转转过开化,至常山,考察“父亲的水稻田”,宿“稻之谷”,再顺水而下,穿衢州,过龙游,经建德、桐庐、富阳,到杭州,到我常去并写在《素履以往》书中的开化菜餐厅考察经典菜式,吃鸭头、清水鱼、肉圆等,现在他去火车站睡觉啦。
以上句句属实。
责任编辑 高 璟
作者简介:
成向阳,1979年生,山西泽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3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诗刊》《天涯》《散文》《青年文学》《青年作家》《雨花》《山西文学》《都市》等,部分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转载,入选各种年度选本。著有散文集《历史圈:我是达人》《青春诗经》《夜夜神》。